來不及告別,沒時間準備,李九安撫着哭成淚人的胭脂,留下一堆事情交代給她,有些人要見,有些事要做,這個傻丫頭不至於那般寂寞。
自從來到這個世上,一直陪伴在身邊的,便是這個小丫頭。李九抱着胭脂,一下一下,輕拍背脊。衣食住行,辛秘瑣事,皆是這個十來歲的姑娘打理的,即便是在思過所,兩人也是從未分開的,這丫頭雖是大自己幾歲,可李九是一直當她親妹子的,此刻忽然要分開,且是那般急,心中亦是說不出的滋味。
“你要記得,明月若來見五姐,便將信箋給她。”李九絮絮叨叨,又一次的不告而別,又一次的違背承諾,下一次回來,這個兒時的夥伴是不是已經嫁做人婦了?這般想起來,那時候明月一心想要尋找醫書,很大的可能就是爲了表姐李昭雲吧。李九不禁爲自己的後知後覺感到好笑。
“還有,五姐身體不好,我們都走了,你……哎,你也不便去找她。”想了想,李九不再多說什麼,只是輕輕拍着胭脂的後背,有一聲沒一聲的說着碎語。
瞧着室內,花團錦簇的屏風,總是半掩的窗櫺,雜亂無章的桌案,整齊排放的書櫃,還有鋪了厚厚墊子的軟塌,紗幔纏繞的八角窗,入目皆是熟悉,李九輕輕嘆口氣,壓下心底的不捨,是何時開始,對這個世界開始產生這麼濃烈的依賴?身邊的姊妹,朋友,弟兄,還有一衆下人。這個異世的靈魂似乎已經安然的霸佔了這具身體,深深埋下了種子,延伸根系。
“李衛近些日子可能會回來,”李九拿出最後一封信,遞給胭脂,“將信放在梧桐樹下,他自會去取的。”
“胭脂都記得的。”胭脂抽泣着,抱着李九的胳膊,如何都是不捨與不安心。主子一個女兒家,置身兵營之地,如何想都是那般可怕,且身邊一個能照顧她的人都沒有,教人如何放得下心?
“我先去,待熟悉了環境,說不定能派人來接你過去的。”李九對胭脂永遠都有最大的耐心,“畢竟我是太子爺不是,若非戰時,說不定能安身立府的。”輕輕抹去胭脂臉上的淚,“莫哭了可好,乖。”
“真的嗎?”胭脂瞪大眼,滿臉希冀。
“我何時能離得開小胭脂你呀,”李九伸手颳了下胭脂的鼻子,輕輕笑着,“定會使出辦法盡力的,指不定會親自來接你呢。”
“那倒不用的。”胭脂破涕爲笑,趕忙站起來收拾,“那您快些去,早些接胭脂過去。”
“瞧瞧,這便趕我走了。”李九挑眉。
“說走便走,什麼都還沒準備,主子你也不早些時日說。”胭脂一手摸幹臉上的淚,一手在衣櫃中探尋。
“衣物便莫帶了,軍中有統一的制式,細軟帶一些,你家主子不是去逃難的,畢竟身份在那裡。”李九靜靜的看着胭脂忙前忙後,心中暖融融。
“這個怎麼辦?”胭脂抱着錦盒,內裡層層疊疊的是李九的裹胸布。
“包好帶走,便說備用裹傷口的,誰能說什麼不成。”李九大手一揮。
“銀子,銀子要帶多少?”胭脂左右走,有些着急。
“銀子你都點算一下,自己留好。”李九擺手,“我找父皇要了些銀票,足夠用的。”
“貼身衣物還是帶一些,不佔地方的,”胭脂將必須品一一收拾了疊放在包裹之中,“這些裡衣都是我特別做的,袖口,胸口,褲腿前後都縫了小口袋,外面是摸不到的。”想了想又從櫃子中抽出兩根腰帶和幾副腕束,瞪着眼睛交代李九,“這些都是按照董嬤嬤給的圖做的,之前我嫌繡得不太好看,便未拿出來給您,此刻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挺好看的。”李九撫摸着色彩斑駁的繡品。
“這麼瞧,”胭脂翻起腰帶與束腕內裡的軟皮,“我放了一些常備的藥包在裡頭,另外還備了一套銀針,以備不時只需的。”
“我沒太學會這個
……”李九此刻有些不好意思。
“先留着罷,是照孫醫司的方法浸的毒,功效與順序就是他說的那般,可……”胭脂心急,“可我沒想到這麼快要用,也不知道做得如何了。”平日裡沒放心思,此刻只怨恨自己這麼些日子都做什麼去了。
“莫急的,我若需要什麼,便寫信給你,你再做了也不遲。”李九心中感動,又怕胭脂再要落淚,緊忙收好東西安慰。
“您記得定是給信胭脂的!”胭脂越說越着急,“若早知道有這一日,當日無論多難也會與張先生學好識字的,”想着自己什麼都未做好,臉兒漲得通紅,又要滾出淚來。
“和我家小胭脂說話,何須什麼繁複的文字不成,”李九捏了捏胭脂的臉,“咱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種時候你還沒個正經的!”胭脂氣笑。
“好了,我也該走了,你記得我交代的事情,這些日子莫出門,百靈杜鵑也不可說。”李九將包袱背在身後,輕拍胭脂,“待朝中消息放出去之後,再出來活動。”
“嗯。”胭脂站起身,跟在李九身後,默默的看着從小跟到大的小主子踏出門檻,走過石板道,回頭朝自己揮手,繼而消失在牆後。
主子走了,張先生走了,宋大哥也走了,胭脂看着院中繁茂的花草,去年盛夏,她在做什麼?對了,和主子偷摸着在思過所外的小溪內光腳逮魚的。胭脂漸漸彎了眼笑,笑着笑着,滾出淚來。
李九擡頭看,太陽依舊刺眼,正值午時,還有一個時辰,僅夠出宮趕路了,也不知道大哥有沒有在府中,有沒有收到自己的信。
也罷,即便是收到信,也不知道她何時能走的,終究是無法好好道別了。
漆黑轎攆,轉路出宮,行經鬧市,絳紅頂的馬車靜靜的等在街角。李九掀開簾子,將小花毛與包袱一同放入車中。
“我的馬呢?”車伕是個面容陌生的男子,硬須黑髮,一身短打,十分精神。
“回殿下,您與四皇子的坐騎已經先一步出城了。”男子伸出胳膊扶李九上車,這瘦弱皇子倒是自己跳上了馬車,卻並未進去,朝自己笑笑,在一旁翹了腳坐下。
“走罷!”李九拍拍男子的肩膀,觸手盡是紮實的肌肉,不禁又摸了摸,看這侍衛有些好奇的瞧着自己,方不好意思的挪開手,“大哥好結實,如何練的?”
“哪有練什麼,不過幹些粗活。”男子倒是意外,這太子爺瘦瘦小小,毫無架子,並不似傳聞中那般頑劣的樣子啊,不過是個少兒郎而已,這般模樣要去軍中,恐怕是得罪了什麼人罷。
“大哥謙虛了,”李九順勢牽起一半的繮繩,學着男子的模樣喝聲催馬,圖新鮮趕車玩,“我那麼多兄長,也沒誰有這般好身材!”
“殿下如此說可是折煞小人了。”男子年紀不小了,倒是有些靦腆,“小人擔當不起。”
“有什麼擔當不起的,”李九聳肩,瞧着一路叫賣的小販,瞧見馬車也不會馬上避開,擡眼看看不似富貴人家,便慢悠悠的朝一邊側側身子。
坐在車外,便是想看看這繁盛京城,李九左右瞧,還未將這天子腳下玩個明白,又要離開了。
“小爺的兄弟都是富貴人,可莫與小人這般比較。”男子語氣淡淡。
“富貴是一回事,身材沒大哥這般好又是一回事嘛,”李九笑着拍這侍衛的肩膀,“我是不說了,瘦瘦癟癟,即便是我大哥,樑王你曉得吧,也就光是高大了,哪裡有大哥你這般結實的。”
“……”男子瞧了一眼李九的方向,默默低下頭,沒有說話。
“哎大哥你莫不好意思呀!”李九看這侍衛不理自己,倒是來了勁,喜滋滋的拍着他的肩膀,“瞧瞧,這肌肉!”
“……”男子擡起頭,一副欲言又止的爲難模樣,又似有什麼話說不出口,無聲嘆口氣,終是別過臉。
“……誒?”李九不禁有些困惑,這情景,這表情,似乎有些眼熟呢?直到一方黑影將自己籠罩,方察覺過來,猛然回過頭。
“所以說樑王也就光是高大了,並不結實。”李天沐騎在馬上,與馬車並行,高出李九許多,居高臨下,面上掛着不冷不淡的笑容。
“大哥……”李九有些意外眼前的人,不自覺的鬆開繩索,伸出雙手,滿面驚喜。
“……”聽聞李九即刻要離京的消息,李天沐本已是前往相反的方向,卻即刻調轉了方向,隻身追上前,待到瞧見這呆傻李九,果然不負期望,這小兒竟然在調戲車伕侍衛,還拿自己與人比較,一時間只想將人拎上馬再丟出去。
“大哥大哥……”李九見李天沐不說話,高高的擡起頭,伸出胳膊去捉大哥的手,無奈被人避開,只得抓住馬兒的繮繩。
“莫這般小氣麼,大哥最是強壯,如此可好?”李九撇嘴,這人是長高了,倒是愈發孩子氣了。
“……”瞧着一本正經的李九,和身後忍俊不禁的侍衛,李天沐哭笑不得,再不堵了這傻兒的嘴,還不知她又要說出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出來。
“這個給你,收好。”將一個包袱甩給李九,李天沐垂着眸子,“老七送去你宮裡的,我順路去找你,便一併帶來了。”
“小七果然有義氣!說好有禮物便沒有騙我。”李九將包裹抱在懷中,一雙鹿眼瞧着李九,熠熠生輝,“大哥的呢?”
“……”一路追至宮中,沒有見到人,又馬不停蹄的沿路尋來的李天沐,此刻瞧見這小兒一臉無賴,心中的焦急煩躁漸漸散開,一點點換上了歡喜,若是時間夠,好好逗逗她,該是多有意思。
“大家都有禮物的,大哥莫不是沒有準備?”李九撇嘴,又似害怕李天沐就此拂袖而去。她不能說自己現在就離京,又不想李天沐這般離開,難得見到,卻什麼都未留下。
“我……”李天沐輕輕開口。
“那便將這個給我好了!”李九生怕李天沐拒絕,緊忙打斷他的話,急急的立起身子,探起頭來去捉李天沐的手。
馬車前有人經過,猛然停下,李九半站在馬車上,整個人朝前撲去,李天沐回手緊緊的捉住了李九,眼前的少兒瞬間將另一隻手扶了上來,歡喜的直咧嘴笑。
“就這個戒子好了,大哥,將這個送與我好不好?”李九坐直身子,卻沒有鬆開李天沐。
“鬆手。”李天沐輕語。
“大哥……”李九癟嘴,就要走了,整個人都任性起來,不似從前那般,順從聽話。
“你不鬆手,我如何給你禮物。”李天沐無奈的嘆口氣,一手輕輕回握着李九,柔荑細膩,掌心些許薄繭,這呆子近些日子練功應是下了番功夫的。
“真有準備?”李九有些遲疑的鬆開手,李天沐抽出右手,左手卻不着痕跡的捉着李九,並未鬆開。
“給你,”一個薄薄小小的包裹,分量不重,感受不出是什麼東西。
“是什麼?”李九眨眼,適才有些幽怨的臉瞬間變得歡天喜地。
“待我走了你自己看罷。”李天沐輕輕笑,“我還有事,走的那日便不來送你了。”
“……”李九面上的笑容一點點退去,握着李天沐的手加緊了力道,捨不得鬆開。大哥,再讓九兒看一眼,再陪我一會,一會兒就好。
“你既是瞧上了這個,便也給你了罷,免得四處說我小氣,再壞了我的名聲。”李天沐褪下小指的銀色戒子,輕輕套在李九的食指上,似乎有些鬆了,取出套上中指,嚴絲合縫,不大不小,細指銀環。
“正正好呢。”李九直愣愣的瞧着李天沐的動作,呆呆笑着。
“還瞧上大哥什麼了?”李天沐也微微笑着,灰色錐帽下的眼中竟是不自覺的盛滿了寵溺。
“沒有了。”李九輕輕搖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