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如豆,不比宮燈,照不得整個室內,案前一圈兒,照耀得不真不切,淡淡的淺黃。
李九從屜中裁了幾張紙,取出比潤溼片刻,染了墨,提筆書寫。
宮中之事定是瞞不住的,她的太奶奶,定然是在心憂的吧。
描繪了一出爛漫的山景,想着詞彙,將這簡陋的囚所勾勒成度假山莊一般,衣食無憂,奴僕護衛皆成羣,他李天賜一如往常,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期盼太奶奶無需擔憂。一張紙寫完,李九頓了片刻,寫下歉語,是她愚笨,受人算計,害皇后沒了孩兒,太奶奶少了一個白胖的晚輩,千言萬語無法推脫責任,終以一句望太奶奶福壽安康,結束了書信。
從袖中摸出竹哨,按父皇所教,輕聲吹響,嗚嗚之聲在深夜靜謐之時十分清晰,一陣撲騰聲,兩隻鴿兒落在窗臺,歪着腦袋看着李九。
取下小灰毛腿上的信箋筒,將信紙吹乾,捲起,塞了進去,重新綁在鴿子腿上。
“小灰毛,”摸了摸小傢伙的腦袋,李九將腦袋枕在胳膊上,輕輕自語,“今日你也累了,明日吧,明日將信送給太奶奶。”
月懸高空,在胭脂的催促下,李九熄了油燈合上窗戶回牀榻,和被而眠。米糠枕頭棉花被,鬆軟厚實,沒有打更,沒有夜巡,沒有宮燈,李九伸出胳膊,什麼也看不見,黑漆漆的房間,唯獨的光亮是破了的窗戶露出點點月光。
一夜無夢,十分香甜。
窗前有鳥兒吱吱叫喚,李九坐直身子,盯着開了小半的窗戶,怔怔的醒了瞌睡。
院中飄來嫋嫋的藥味,有些苦澀,伴隨着柴火氣,李九伸了懶腰,披了衣裳推開門。
陽光真好啊。
水井旁邊一字排開一溜兒器皿,木盆,水杯,浴盆,木桶,都洗刷得乾淨,在日頭下發出光亮。較爲矮小的紙條上懸掛了幾塊布巾子,不算齊整細白,卻是乾乾淨淨。
小胭脂正撅着屁股生火熬藥,小泥爐子不是很好用,火星子四處崩開。
“胭脂,早上好!”李九拄着拐,朝外走,咧着嘴露出虎牙,朝胭脂打招呼。
“主子您起了!胭脂扶您淨面!”胭脂回過頭,緊忙跑過來。
抹了抹胭脂臉上的灰塵炭泥,李九笑了笑,照看着你的火候吧,我可以自己來。
“那哪兒能行,奴婢來伺候您!”胭脂噘嘴。
“喲!藥撲出來了!”指了指藥罐,嚇唬小丫頭。
“哎呀!”胭脂跑了回去,手忙腳亂。
望着勤快的丫頭,李九輕聲笑了笑,搖搖頭,自顧扯了布巾,在盆中浸潤,輕輕擦臉。
淨水沁涼,蓋在臉上,冰冷舒適,瞌睡醒了大半。
收拾完自己,兩個小人開始忙活。
用早膳,打水,洗水缸,注滿水,再拉上繩子,晾曬衣裳,清洗柴房,清洗廚房,沖刷茅廁,煮上一大鍋熱水。
日升日落,時間過的飛快,待霞光飛染天際,院中已是另外一番光景。
李九在一盆濃褐的藥水中泡着腳,水溫偏熱,將小腳薰得通紅。
胭脂從柴房中搬了一個小塌子,墊了幾個破舊的枕頭,李九剛幫她換完藥,胭脂
正趴在上頭,兩人閒聊。
院中晾曬了牀單,衣物,隨風搖擺,偶爾飄來淡淡的胰子味道。
廚房的煙囪冒着屢屢柴煙,竈裡的柴火噼啪作響,石桌上的碗筷還未收拾,散亂的擺放在案上。
一隻不耐寂寞的鴿子四處飛,偶爾竄下來落在主子肩頭,抗議着她喚走了自己的夥伴。
明空踏入院中,想着如何勸慰嬌貴的東宮小太子,見到的卻是此分愜意模樣,好一副農家炊煙晚。
立了半晌,院中的兩個孩子依舊在嘰嘰喳喳,偶爾昂首大笑,唯獨沒發現他這不速之客。
明空和尚無奈,輕輕叩了一旁大開的院門,提醒院中的人,有客來訪。
胭脂受驚,扭頭要爬起來,李九暗暗壓了她的肩頭,示意無妨。
一派小動作落在明空眼中,老和尚嘴角泛起淡笑。
“您是?”李九臉上紅撲撲,面色還是適才閒聊時的模樣,淡淡的笑容並未退去,詢着問題向隨意問一個探門的老鄰居。
哦,可不就是老鄰居麼,明空笑。
“大明寺老和尚,法號明空。”老和尚單手持於胸前,道了聲阿彌陀佛。
“明空大師,可有事找小兒?”左右瞧了瞧,沒有待客的桌凳,李九隻得指着石凳,示意明空落座,想了想加一句,“今日擦過了,很乾淨的。”
明空一手掩在袈裟中,小步子踱入院內,抹了一把石凳,確認沒有灰塵,方纔坐下。
“老和尚挺講究嘛,”李九打趣。
“塵生萬物,非老和尚講究,習慣爾爾。”自顧取了茶水,小抿一口,隨口道。
“明空大師不是來與我說佛法的吧。”李九搖晃着椅子,悠閒說話。
“明日我大明寺開禮,授課講法七七四十九日,特來邀這院中客人。”
“小兒並非佛教徒,”李九有些奇怪,出言婉拒。
“我大明寺講禮,曠世空前,聲勢浩大,總比你們一個黃毛小子,一個黃毛丫頭在這院中曬太陽有意思,”明空摸了把鬍子,依舊不解氣,“橫豎你也閒。”
“李九一肚子話憋在口子,老和尚真瞭解她,她還真是閒了。
“我能與來聽經的人聊天見面嗎?”語氣開始鬆動。
“不能,”明空瞅着李九搖搖晃晃,也想試試,似乎很舒服的樣子,“講師身後有一衆小室,你可垂簾在裡聽課。”
“那有什麼意思,佛法我又聽不懂。”李九興趣缺缺。
“屆時會提供許多藏書用來抄閱,平日裡都讀不到的,”瞥了眼李九,明空繼續說道,“宮中那老祖宗老婆子,可甚是感興趣。”
“太奶奶?”李九探起頭,明空這老和尚與太奶奶很熟嗎?“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抄書給太奶奶?”原來是這樣,早說不就行了麼。
“可以。”老和尚面不改色。
可以你個頭,李九翻白眼,答應明空,“那我去。”
“明日辰時,切勿遲到,”明空抿了一口熱水,輕輕搖晃茶杯。
“知道了,”看了一眼明空,李九疑惑,“還有事情嗎?”沒事了你怎麼還賴這兒啊。
“你有沒有聽
過一則戒語,”老和尚說話。
“講什麼的?”李九好奇。
“客所至,擇最優。”明空摸着搖椅的把手,黃口小兒你明白了吧,讓老和尚我也坐坐這個玩意兒麼。
“這是來要好處的意思嗎?“我這兒,什麼也沒有呢。”
“換個椅子坐如何?”這小太子理解能力太不行了,他老和尚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怎麼還不明白呢!
“哎我說你這老和尚!”這下輪到胭脂生氣了,她一直憋着聽,此刻卻是忍不住了。“我家主子還傷着腳呢!”
“正是如此。”李九附和,咧嘴輕聲笑,所以椅子不讓給你,使勁晃了幾把,真是舒適啊。
“哈哈哈哈,小兒小兒,也罷。”明空老和尚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袈裟僧袍,不與二人計較,“明日辰時,大明寺見。”
“我能出得去嗎?”望着遠遠離開的明空,李九喊。
“我遣人來接你。”明空沒有回頭,擡手揮了幾揮,消失在夜色中。
“胭脂你幫我按住這椅子,”晃得太猛,有些眩暈了。
“主子爺您可是認識這老和尚?”胭脂穩住椅子,側臉好奇。
“我倒還想問你呢。”李九笑。
“大明寺在大安算是很出名的寺廟了,不過奴婢還是頭一次聽說會有講課,想必十分熱鬧的吧。”可以出去走走,主子應該十分高興的。
“再熱鬧也與我們無甚關係,”他們不能接觸外人,抄書禮佛,應該也是囚禁的一部分功課吧,看着胭脂一臉抑鬱,李九拍拍她的腦袋,“出去看看,也許有意外之喜呢。”勸慰小傢伙。
“嗯!”胭脂繼而眉開眼笑。
一道影子劃過夜空,落在李九肩頭,突然而來的重量,引得椅子又一陣搖晃。
小灰毛不耐,撲棱了翅膀落在石桌上,轉着圈,討水喝。
胭脂起身,倒了冷水,遞到小灰毛眼前。
“真的去送信回來了?”好神奇的動物。
小花毛見同伴回來了,也撲騰下來湊熱鬧,一腳便踢翻了茶杯。
小灰毛抗議,重新落到李九肩頭,伸出腿,咕咕叫。
取下信箋筒,小傢伙飛上屋檐,尋着小花毛打架去了。
“老祖宗回信了?”胭脂扶正杯子,滿臉興奮,這麼快。
“收拾收拾,回屋看信。”院中瞧不清楚,李九將信紙掩入袖口。
藥水已經有些微亮了,取帕子擦了腳,一腳套上鞋襪,一腳蜷在膝頭,還是紅腫如初,腳踝下烏紫一片,這傷,不知道何時能好啊,李九嘆口氣。
“明日再收吧,”見胭脂要取水清洗,李九打呵欠,這兒不是宮中,隨意即可,沒人管着。
“那,”胭脂見李九拄着拐挪到房中,盯着黑漆漆的院子,還是十分害怕的,“那好吧,”聽話的丟了手上的物什,隨着李九進了屋子。
【……安康,莫念,皇后之事,勿太介懷,錯已做下,懺悔無用,日後小心,萬事謹慎。若有機會,詢大明寺藏書-軍工冊,若無機會,便作罷。萬事勿出頭。】
簡短一張紙,皆是囑咐,李九來來回回看着,呵呵傻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