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天上濃黑的雲彩,李天沐掩了窗,終是未忍心撫開手,取下簾子,側身半躺在牀榻,爲李九蓋上被子,環了稚子入懷,輕輕拍打。“睡吧,大哥陪着你。”
李九心安的閉了眼,這麼多天以來,頭一次感受到深深的睏意。
望着懷中少兒眼下淡淡的青色,李天沐抿緊嘴,小九許久未曾睡個安穩覺了吧。擡手撫上小弟的眉心,抹平那不屬於幼兒的紋路,李天沐輕靠牀頭,心中擰過一絲掙扎,如若小九知道真相,預料之中自己應該十分痛快吧,爲何此刻心中隱隱而過的卻是十二分的不忍。
懷中的人兒響起了些微的鼾聲,粉嫩的面頰泛着暖意,李天沐輕輕將小九放下,稚子不耐動作,攥緊了大哥的衣角。
提了被角,輕輕掩上,李天沐開了半扇窗,回頭看了一眼熟睡的李九,終是消失在夜色中,小九,莫怪大哥,要怪便怪你是他的孩子。
晨曦微露,白光從窗縫中溜進來,刺了臉面。李九摸摸眼睛,朝一邊側臉,躲開日光。小手蓋上眼眉,有多少天未曾睡到天光亮了,輕輕挪了下受傷的腿,李九探出兩隻胳膊,想撫上閃着細小灰塵的光束。
一擡手,手中攥緊一件黑底青紋的外衣,李九有一剎那恍神,大哥,大哥真的來過。不是夢,不是幻,是大哥陪她入睡的,今日便要囚于思過所,她卻不是孤單一人,還有大哥爲她查探真相,李九咧開嘴,朝着晨光,呲牙傻笑。
屏風後的外門響起了細微的吱呀聲,李九回頭,些許奇怪,懲罰的旨意下來了,下人們便可隨意進出她的房間了嗎?
又是輕輕的掩門聲,上下扣了內鎖,李九探出頭,“誰?”
屏風後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伴隨着腳步聲,漸漸擴大,終究蓋滿,從屏風後朝牀榻邊走來。
“父皇。”李九撐起身子,有些艱難的起身。
“坐着吧。”取了椅子在榻邊坐下,皇帝隨意擺了手。
“腳上的傷如何了?”望着眼前的孩子,頭髮略微凌亂,面容還帶着未醒的牀氣,臉頰透着紅撲撲的粉色,小巧的鼻子與他母親一般,高高翹起,一雙鹿眼瞪得老大,探究而防備的看着自己。這是什麼眼神呢,皇帝李顯宗無奈一笑,伸手彎腰,將李九手中的外衣套在他肩上,“莫着涼了。”
“司醫大人說一個月纔可下牀。”李九低頭看了一眼披在肩上李天沐的外衫,誠實回答。
“還疼嗎?”盯着包成糉子的腳踝,李顯宗詢問。
“父皇,”李九覺得父皇應該有事要說,“是否有事要吩咐孩兒?”
“怎的還傷了臉?”擡起胳膊,想撫摸李九臉上的傷痕。卻見這小兒不經意的微微躲開,李顯宗心中苦笑,手掌頓在半空,終是收了動作。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冤這孩子,他是恨自己了嗎?
“稟告父皇,”李九捂上衣裳,垂了眼,輕輕回答,“不上藥的時候,便
不那麼疼了。”又擡了眼瞼,望着眼前年輕的君王,“臉上些許剮蹭,用不了多時便會痊癒了。”
晨間的陽光柔和溫暖,帶着淡淡的光暈,打在李顯宗身上。李九看着自己的父親,自己的父皇,他的表情沒有王者的霸氣,溫柔而無奈,身爲一國之主,他在憂心什麼呢?李九忽然有些不忍心,遲疑片刻,還是伸出胳膊,輕輕撫上父皇的手掌。
小手蓋在大手上,細膩滑嫩的是幼兒,鼓着小漩渦,軟軟的暖暖的;粗糙乾燥的是父親,指骨明顯,掌心滿是厚厚的繭子。
“九兒令父皇憂擾了,”握着皇帝的手掌,李九心中騰起愧疚,她想起了那封聖旨。
對父皇不忠,對母后不孝,對兄弟不義,在父親眼中,她就這樣一個囂張狂妄的孩子吧,論誰有這般孩子,都會難過的吧,即便他的皇帝。
這個孩子沒有責怪他,甚至沒有對這個沒用的父親生出半絲怨言,他用小小的手掌安慰自己,擔心自己,他將要面對三年的囚禁,即便是成年皇子,也難以忍受思過所,他卻沒有求情,沒有怨憤,他在安慰自己,像安慰一個父親一般。
一直以來,李顯宗都刻意與李九,他的小兒子李天賜,保持着明顯的距離。他不知道怎麼面對這個孩子。
他是自己最愛的女人的孩兒,本該一家三口,樂享天倫,然而就是因爲這個孩子的出世,自己卻要與愛人生死想分,陰陽永隔,雲華便是爲了給九兒蓄魂,才精力用盡,枯竭而亡的吧,要他怎麼與他相處?是愛?是恨?是父子?是皇臣?李顯宗不知道。
“父皇?”李九探起身子。
“九兒,”李顯宗擡了眼,輕輕拍了拍李九的手,“你還太小,許多事情,父皇無法與你說個詳盡,但是父皇希望你能記住,今日我所說的每一句話。”眼前的稚子不到十歲,不知他能聽懂幾何,然而他也沒有太多機會與自己的兒子細細囑咐,他本就無心做皇帝,這江山,他管得吃力,這皇宮,太多詭譎,他沒有能力查出真相,卻定要護這幫孩子安全,亦要爲宋大哥保全這江山。
“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不要從思過所逃出來。”聲音中帶着堅決。
“……如果?”李九開口。
“即便你得到的消息,是與父皇,與太奶奶,與老大他們有關。”皇帝阻了李九要說下去的話,他知道兒子心中想什麼。
“李九沒開口,父皇知道這次她是被人引出去的?那爲何,爲何不查下去?
“皇帝不是可以呼風喚雨的神仙,父皇也有很多地方顧及不到,照料不了。”李顯宗微微垂了眼,陰影打在臉上,面色黯淡。
“要想守護愛人,需要自己變得強大,”李顯宗忽然擡起眼,目光灼灼,“現在的你還太弱小,什麼都做不了,無論你去哪裡,都將會是別人的負累,”這句話會不會太重,他卻必須說下去。“只有你自己健康平安,迅速成長,你纔可以,你才
有資格面對你的敵人,你的愛人。”
李顯宗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不過對着一個孩子,自己卻有些激動,做了這些年帝王,神色不顯的本事早已練得爐火純青。
“孩兒知道了。”李九朝前探出身子,輕輕的環了李顯宗,“父皇,孩兒懂了。”人生在世,本就不易,她以爲自己是被人迫害被人欺辱的那一個,可她卻發現周身那麼多人,其實都在默默的保護自己,她的身世一定不簡單吧。總有一些不認識的人站出來幫自己,沒人會無緣無故對一個人好,尤其在這皇宮中,這些,都是自己父母,愛人,爲助她護她留下的恩澤福緣吧。“孩兒定當茁壯成長,待得一日,斬荊劈棘爲父分憂。”李九眉眼彎彎。
“待得一日,若是兵臨城下,雲華必定斬荊劈棘救夫君於那水火之中!”熟悉的笑顏,熟悉的逗語,李顯宗有了片刻的恍惚,他的華兒,他的妻子。
“功課莫落下,父皇允了兩個人陪你進思過所。”抽出兩塊令牌,“你宮中的司書使張年和大宮女胭脂,”他也不太肯定張年是否是完全可以信任,但此刻已自己的能力,不驚動他們的話,只能調動太子宮原本的人,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讓人盯緊李九身邊的人。
“李九苦了臉。
“這是什麼樣子。”皇帝揚了笑,揉揉李九皺巴的臉,有些高興。
“三年時間,或許這三年,父皇便不能見你了。”瞧了窗外的天,日頭漸顯,李顯宗正色,端正了身子,“院中給你留了小小的禮物,”這是作爲一個父親,能爲孩子做的唯一的事情了。“屆時有人將會帶上,一同送去思過所。”
“有禮物?”李九眼睛發亮。
“待時你便知道了,”這個孩子似乎有些意思,原先是相處太少了嗎,李顯宗輕笑。
“父皇,”李九蹬鼻子上臉,“思過所的吃食,是母后準備的嗎?”
“她曾在吃食上虧待過你?”皇帝有些驚訝,他有偶爾查過膳食譜與食盒,皆是精緻用心的菜餚。
“並非虧待,”似乎在父親面前說他老婆壞話不太好,尤其是自己剛犯了這樣的錯,李九住了口,沒再說下去。
“思過所算半個佛堂,由大明寺提供吃食。”皇帝心中起了疑心,沒再多問。
“吃素啊!”李九又苦了臉,她生到這個地方,就是和好吃的沒有緣分呢。
“囚禁之地,沒有固定的宮女,衣食住都將十分簡樸,”將李九的手放進被褥,李顯宗站起身來,他留得有些久,該回去了。
“九兒,保重。”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李顯宗不再留戀,踏步離去,孩子,父親對不住你。
看着離去的人影,李九輕輕出聲,“父皇,保重……”
她該是何其幸運的人,父親,弟兄,興許還在人世的母親。對了,還有那麼多等待自己去揭開去尋找的秘密,李九自嘲一笑,生活動力無限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