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風的秋日,一縷雲絮抹過蔚藍的天空,宛如一條遙遠的白色細浪在輕柔的韻動着,卻在這一刻忽而因爲時間的停滯而凝固在了天壁上,眼前窗外的景緻就如同電影銀幕上的空鏡頭畫面;小型松下音響中低聲流出《無垠大地》,喬治•溫斯頓的手指在琴鍵上不知疲倦的雀躍,三角鋼琴中跳出的每個音符叩擊在耳鼓上都足以令人陷入對往事的追憶之中。
我坐在2015年秋日時光的房間之中,望着窗外的一片晴朗的午後街景;伊通河面上閃出的波光、近處的自由大橋、中日友好會館、遠處的經開大廈,以及自由大路上往來的車輛、行人,因爲統統被這陽光覆蓋而顯得鮮亮無比。在這晴朗中、在我的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因爲記憶的再現而逐漸變得闃寂無聲,彷彿各種聲音都已經被隱藏於陽光之下。我再次望向雲絮,時間依舊在流逝。
在我生命中所見的許許多多個這樣的從午後到夕陽西沉時的晴朗景象,總會讓我心生無盡的傷感,如同時光在流動時不斷地帶來回憶,繼而在腦海中變爲涓涓細流般的傷感。我思忖,這傷感因何而生?爲何會如此?無須再問,從我眼前的和腦海中的一切而生。我在經歷過的往事中搜尋,我想到自己所做過的事情、所遇到的人、無意中對自己和他人造成的傷害、經歷過的痛苦和喜悅,隨着時間的延續,這些都在離我愈來愈遠。我清楚的意識到,我心中那些遙遠的記憶歷經歲月的洗濯卻從未褪色,即使此時此刻也仍舊充滿了色彩。時至今日我終於明白,記憶這東西越久遠就會變得越細膩,很多不經意的瞬間和當時未被珍視的細節,此時紛至沓來,又如同無數的幻燈片在幕布上不斷地閃過,但我無法觸及!此刻我心中產生的痛楚令我難以釋懷,它們每分每秒都在離我遠去,隨着生命的不斷流逝,這痛楚也如同被時間精心打磨過一般修長、纖細、綿延不絕、無盡無休。
這痛楚不斷地叩問着我:“你會一直這樣痛嗎?難道這就是你?”
是的,這就是我,無論痛楚也好、愉悅也好,對我來說並無顯著的區別。我只是將其作爲事實、作爲我頭腦中的一部分接受了下來。既然現實已被我接受,我勢必要將其與我融爲一個完整的整體,即使將它投入到記憶的黑暗深井之中或者碾碎研成粉末,也仍舊是我的一個部分,無法拆解、分離,如同眼睛具備視覺功能、耳朵具備聽覺功能一樣,習以爲常。從我二十三歲那一年的秋日光景中把它容納爲自己的一部分的時候開始,直至今日亦是如此。最初的那種類似於牴牾的感覺已經消失殆盡,代之以重複疊加的昔日影像,並衍生出記憶這個層面意義上的、形而上的、純粹的人和往事,所有的這些都以彼時的狀態停留在那段日子。
我望向掛在牆上的油畫——《稻田裡的陽光》,心中驀地想到,也許正是因爲他對現實的痛苦只能接受下來,對往昔的歲月再也無法觸及,對於時間這個概念,以及時間流逝所帶來的改變始終未能透徹的理解,對於記憶逐漸遠離的痛苦無法融入內心,所以霖駿才把他的痛苦描繪在這幅《稻田裡的陽光》之中,通過繪畫這種方式來表達他對外部世界帶有困惑的認知。這是他建立在困惑之上的永遠無法完整的對記憶的理解,這也許就是他唯獨選出這幅畫作送給我的原因。它的確時時刻刻在無聲中提醒着我,無論如何,遠去的記憶都已融爲我的一個部分。“對你而言痛楚和愉悅都是你的一部分,無需多說!”霖駿說道。
事實確實如此。
2002年,透過國際大廈十八層寫字間的玻璃窗,外面是一個沒有陽光、也沒有風的秋日午後。長春的天空中佈滿了灰色的滯重而沉厚的雲層,一眼望去,如同一片廣闊無邊的瀰漫在以卡通手法繪製而成的霧氣中的森林的樹冠。城市上空霧一般的籠罩着一層因爲汽車尾氣和其他各種廢氣混合而成的渾濁氣體,與陰霾的天空一同壓在人們的頭上,沒有一點流動的跡象。
這時桌子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我看了看來電,是霖駿打來的。
“喂!”
“最近如何?”
“我還好!你怎麼樣?要不要一起看看窗外的雲層?也許你會畫得比雲層更有表現力!”
“你說話的風格總是一成不變,呵呵!下班後我來找你喝一杯?”
“沒問題,隨時歡迎!”
“晚上見!”
“晚上見!”
從大學時代開始,我就有一邊喝着啤酒一邊看書的習慣。宿舍原本是四人間,其中兩個家在城區,住在宿舍的時間少之又少。通常只是在考試前泡圖書館的時候纔來小住幾天。另一個只在開學時來過宿舍一次,是專程來佔牀位的,課堂上沒打過幾次照面,甚至是在學期末的考試上也沒見過幾次,對外的說法是“走讀”。據傳聞,他實際上是在家族企業中做見**板,忙碌於生意場,來此“讀書”的目的只是爲了拿到大學的學歷。他的行李、教材都整齊的擺放在牀位上,保持着第一次搬進宿舍時的‘開學’狀態,只有一條覆蓋其上的藍白格子牀單和上面的灰塵證明着他的存在。不知道通過何種手段運作,他居然也一個不少的拿到了學分,達成“求學”目的應該不成問題!這樣也好,我倒落得個清靜自在,地面乾乾淨淨、物件井井有條。大概是一年級上學期臨近期末的某一天晚上,我在宿舍中一邊用熱水泡着腳,一邊喝着剛買來的啤酒,手裡拿着下午從書店買的亨利•丹克爾的《被審判的女醫生》。
宿舍的門突然開了,進來一個蓄着長髮的男生,他擡頭看見我,臉上現出一絲尷尬,
“對不起,走錯了房間。”
“你是?”我在記憶裡迅速地尋找,我一定見過他,只是一時間竟然想不起來姓甚名誰。
“我是信息管理專業的……霖駿……”
“是……你!”我這才猛然想起來了。
“是!”他回答道,
是他,一個在學校中有些名氣的人物。
“可是你們系的宿舍在三層!”
“你說的沒錯,因爲剛剛在想一些事情,所以……”
“沒關係!”
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以一種意外的方式,在此之前,我們只能算是在宿舍樓裡打過照面,加上他的名氣讓我留有印象。我本以爲他會轉身告辭。
“只有你自己?”
“兩人家在市區,另一個大一開學後就沒怎麼見過,所以幾乎等於就是我一個人住。”
“在喝酒?”他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還沒來得及打開的幾聽啤酒上面。
“是的!”我答道。
“我也喝一聽吧!?”他說得倒也直截了當!
“OK!”我起開一聽啤酒遞給他。
“我是否太直接了?我們不熟悉吧?”
“這個話應該是我問你纔對吧?”我笑着說。
“的確,像個野蠻人一樣,說話之前總是缺乏思考?總是憑直覺說話做事!你不覺得我像保羅•高更先生?”
他的口氣真是不小,看來我需要拋開以往的印象重新“認識”他,我心想。
“就是那個法國的繪畫大師吧!”我說道。
“沒錯!”他說,“我向他致敬!”
我點頭,心想也罷也罷,稱呼並不重要。
“你知道人們喝酒是爲了什麼?是因爲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忽然問道。
他的思維富有跳躍性。
“喝酒的目的?高興要喝,不高興也要喝!或許就是這樣。”
“你說的自有道理,不過還有一種原因!”
“願聞高見!”
“爲了忘記想起的東西,爲了想起忘記的東西”,霖駿在我的對面拖了把椅子坐下之後說道,他說話的語氣聽起來完全像是在和一個老朋友談話,絲毫沒有因爲是初次談話而拘謹,更沒有陌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