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稻田一片霧濛濛的,地上又溼又滑,有幾次我摔倒在泥巴里,但是我毫不在乎!反正她也不會覺得我這副樣子有什麼不好。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雨逐漸變小了,成了細細的雨絲。我因爲不停地騎車,所以身上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了一起,衣服雖然早就已經溼透了,但是我一點都感覺不到冷。我只是在這裡不停地轉。因爲每轉一圈,距離她來的時間就更近了一些。後來,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已經沒有力氣再騎車了,就坐在田埂上休息。”時不時地向放着畫板的樹下看上一眼,一旦她來了,也好能直接看見我在這裡。我就這樣等待着,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只剩下一片灰色的天空,一絲風都沒有。我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就像是要睡着了一樣。等我再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天色已經是傍晚了,而且已經放晴了,夕陽的陽光照在稻田裡、照在了遠處的樹林裡,隱約能聽到遠處的村子裡傳來的狗叫聲,還有人呼喊的聲音。這麼好的天氣,她一定已經快要來了。我想到這裡就起身推着單車向放着畫板的樹下走過去。走到了樹下,所有的畫具都是好好的擺在那裡,她還沒有來,應該是在路上吧,我想!我坐在地上眼望着雨後夕陽下的稻田,被陽光染成了一片暖暖的紅色。她一定在路上,我想拿起畫筆,但是還是拿不起來。只要她沒有來我就沒有力氣拿起畫筆。我不明白這是爲什麼,我有太多的不明白。夕陽很快就下去了,天色開始變黑了,已經有點點的星光了,而且起風了,樹冠沙沙的響,風變小了之後,不時的有蟋蟀的鳴叫和蛙聲。我就一邊聽着這些聲音,一邊想着她。我自己都感覺到很奇怪,她明明是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了,但是我無論怎麼樣都不能理解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怎麼都沒有辦法相信,儘管我已經親眼看到了那一朵潔白的死亡之花,胳膊上的傷口還在疼,可我卻完完全全不能接受這些。到了滿天星光的時候,我靠在樹下,沒有睏意,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在我的記憶裡不停地閃過,歷歷在目,就像是片刻之前的事情。她摟在我腰間的那陣暖流還在溫暖着我,她第一次在操場邊上和我說話時的情境、表情,她幫我收拾畫具的時候對我說‘不許偷看’時的嗔怪表情,在學校裡偶然遇到的時候打招呼的表情和動作,是那麼清楚的浮現在我眼前。我想起了我送她的那幅畫、她送給我的那一摞厚厚的卡通畫,關於她的所有細節就像秋天的落葉一樣,紛紛揚揚的在我眼前落下,一刻也無法停止!還有最後的那一次擁抱和吻!想到這裡,我的痛苦忽然消失了,無影無蹤。好像她在和我說她哪裡都沒有去,仍然在這裡陪着我呢!但是風吹過樹冠時傳來的沙沙的響聲打斷了我的回憶。我覺得有一種癱軟無力的感覺開始在全身瀰漫,一動也動不了,就像是被這黑夜重重地壓在了這裡。眼淚開始毫無預兆的流出來了,不受我自己的控制!無論怎樣,事實都沒有辦法改變了,時光無法倒流,我不知道該怎麼才能從這片痛苦的地帶走出來。在這深夜的樹林裡,我徹夜無眠。我慶幸自己不會去參加她的葬禮,否則我一定忍受不了那種場面,我不能容忍那身影、那閃亮的眼睛、那嫺靜的笑容只能化成一堆骨灰,被囚禁在那一方小小的盒子裡,那冰冷的地方不應該屬於她!時間到了清晨的時候,朝陽下的稻田裡籠罩着一層薄薄的霧氣,已經開始有人在田間勞作了。其中有一箇中年男人看到了我就走過來問我怎麼在這裡,還問我在這裡待了多久了,他說這裡總是有人來畫畫。我告訴他我昨天早晨就在這裡了,他聽了我的話露出吃驚的表情,然後就問我是不是還沒吃飯、爲什麼不回去,我告訴他我忙着畫畫,沒有時間回家,而且還要等人過來。他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我說我想請他幫個忙,他問要幫什麼忙,我說你是否能幫我買點麪包和水,我身上帶了零錢。他說可以,然後就打發他的弟弟騎車去附近的村子裡給我買來了!我向他表示感謝,並且告訴他不想打擾他們幹活,他說了句你們這些畫畫的真讓人搞不懂,然後就轉身回到田裡幹活去了。我就靠着這些麪包和水,繼續在這裡等她,總是懷着希望,不願意放棄!白天看着這稻田想她,晚上聽着風聲想她,不停地想,只爲時間能過得快點,這樣她就能更快些來到這裡了。到了第四天,我又請那個中年男人幫忙,用我剩下的一點零錢,請他幫我買了九瓶啤酒來,他看我的眼神已經不是第一次那時的驚訝了,看着我就像是在看我背後的這棵樹一樣,見怪不怪了。啤酒買來了,爲了向他表示感謝,我問他是否要和我一起喝啤酒,他說還有事情要做,搖了搖頭就走了。我就坐在樹下喝着啤酒,九瓶啤酒全都喝光了。我想,她可能不會來了,我該回去了,我站起來準備收拾畫具,還沒等我動手,胃裡就像翻江倒海一樣,剛剛喝下去的啤酒全都吐在了路肩上。那個中年男人又跑來這裡扶住我問我要不要緊,我說沒事,很感謝他這幾天的關照,然後我硬撐着收拾好東西,騎上單車,回到現實世界!”
“我走的這幾天,家裡人滿北京城的找我,甚至報了警!他們當然找不到我,也不知道我這幾天的經歷,他們沒有對我發火,因爲擔憂超過了怒火。回到家的當天晚上,我就發起了高燒,大病了一場,我被救護車送到醫院,醫生建議住院觀察,於是我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之後,纔算是恢復過來了。回到家裡,我只覺得心裡一下子空蕩蕩的,整個世界都空蕩蕩的。周圍的一切景象都成了一幅幅筆法拙劣、畫面僵硬的油畫,毫無生氣、毫無色彩。天空是灰色的,到處都是混亂的影像。這種感覺持續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不想翻開課本,沒有勇氣拿起畫筆,房間裡亂得一團糟。這些天的經歷並沒有讓我的心情有所緩解;我又向學校請了三天的假,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冥思苦想,也許她註定不屬於我,她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而我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阻止這一切的!抓不住她的手,並不是我放手,我真真正正的付出了!所以這種痛無論伴隨自己多久,我都不會介意,因爲我把這種痛作爲了與她之間還能夠有的、唯一的一種聯繫方式了。上學之後的一段日子,我幾次路過她曾經所在的班級教室,看見她原來坐過的座位上放着一束白花,後來我也買了一束白花,託同學放到那張桌子上。在放學的時候,我偶然看了一眼那座小禮堂,不知什麼時候被雨水衝得滿牆的黑色污跡,顯得破敗不堪。”
霖駿說到這裡,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一口喝光了杯裡的啤酒,看着我,“記憶與遺忘一樣,有的時候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而且那個時候、那樣的年紀,能夠正確的看待並處理好雙方的關係、把握好尺度,並不像現在說起來那麼容易。因爲她的離去,我和她勉強算是做到了吧,並且我和她的記憶也永遠的定格在了那個時間!”
“這是個很傷感的故事!”我說道。
“是的,可那卻是我一生都無法忘記的經歷。”
我點頭。
“我從稻田裡回來三個月之後,才終於有勇氣拿起畫筆繼續畫畫。而且也把她送給我的那一摞卡通畫拿出來,一張一張的翻看,看完之後小心翼翼地收好。那本保羅•高更的傳記我仔細的讀了很多遍。後來我還很多次騎車去了那片稻田,冬季裡那已經變了樣子,但是我好像還是可以看到那片稻田。我的心緒逐漸恢復了平靜,只是心裡已經起了一些變化,再也回不去的變化!那一年寒假我去了歐洲旅行,回來之後,也就是在寒假快要結束的時候,我決定開始學習畫油畫!”
聽了霖駿的這番講述,我倒是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理解他爲什麼會自認爲始終都畫不好《稻田裡的陽光》的原因了。
“也許現在我畫畫的動力已經不是最初的那個動力了,但是那卻是最原初的動因——只有她擁有的、能夠帶給我的、那顆陽光一樣的種子,一種理想化之後的理想。我總是相信她一定還在冥冥中注視着現在的我,我總有這樣的感覺。”
霖駿說完之後,不再喝酒,而是拿起了我的吉他,開始彈比利•喬爾的《JustTheWayYouAre》(做你自己),雖然指法並不專業,但是卻十分熟練,旋律悲傷,飽含感情,很能打動人,他的表情有些許的凝重,他依舊沉浸在“她”的時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