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大哲學系團委三號會議室是間五十來平的大會議室,六米長、兩米寬的橢形紅木長桌,依桌而放的靠背硬木椅,雪白的屋頂上吊着五蓮明黃的吊燈,房間四角有致地擺放着純黑的真皮沙發,這一切的擺設都讓這個會議室當之無愧成爲哲學系最好的會議室,據說團委能爭到這個會議室,還是老團委書記親自跟老校長拍了桌子的結果,連哲學系的老黨委書記、現任校長都沒爭得過。
此刻,這間在這個時代極顯奢華的會議室內,正召開一次別開生面的見面會。至於爲什麼要說別開生面,那是因爲系團委除了團委書記履新,還從未給別的什麼人召開過見面會,就是第一副書記上任,也不過是由書記召集大家講幾句話,認識認識就罷,可今天竟是爲了一個履新的副書記、且是四大副書記排名最靠後的一個召開了見面會,用一句別開生面,正當其時。
哲學系團委書記周正龍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紅臉胖子,說話夾着濃濃的陝腔,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別的字他都能用陝腔版普通話讀出來,可偏偏這個最常用的“我”字,他總是要念成“俄”。這“俄”字一出,土腥氣就撲面而來,讓第一次聽他講話的人,還真難適應。
這不,端坐在緊靠周正龍左手位置第二位的中山裝青年,每到周正龍念出一個“俄”字,兩道筆直的劍眉,就猛地朝裡一擠。而這面目擠眉英俊的中山裝青年,正是新上任的哲學系團委副書記薛向。
九月一號,薛向剛送完三小入校,就接道電話,讓他去中組部報道。
薛向雖不明所以。卻還是依言趕到了。因着許子幹病休、振華同志高升,薛向進中組部,自然沒先前的那般待遇。接待他的是位中年同志,自稱是組織局幹部三處的副處長。姓王。
這王姓副處長似乎是收到過招呼,言語間,既倨傲又和藹,矛盾至極,稍稍自我介紹後,便言道代表組織談話,接着又走形式似地過了一遍,就發放了任命書。便禮送薛向出境。
從頭至尾,薛向都沒摸着頭腦,待打開任命書一看,才知道自己竟被任命爲京大哲學系團委副書記,級別副科,後面緊跟着括號,括號內寫着“享受正科級待遇”。
拿着任命書,在中組部大門外,愣了半天,薛向方纔想明白。這大概就是許子幹那天說的、給自己的安排,粗粗一算,剛好過了留黨察看期。
驟然得官。讓薛向這小官迷很是興奮了一番,晚上連灌兩瓶白酒,又把小傢伙做了布娃娃,拋上拋下地好一陣折騰,弄得小傢伙好幾天看着他就繞道。實在是喝完酒的大傢伙太瘋狂,讓橫行無忌的小傢伙也hold不住。待稍稍恢復如初,小傢伙就發佈薛家第一號禁令——禁酒。
要說此番得官,薛向真的是高興壞了,比在港島炒股。驟賺幾百萬,還要興奮。因爲這是組織上第一次給他明定級別。代表他正式跨入了官僚體系,成了萬萬千千統治體系中的一員。算是拿到了競逐天下的入場券。
說到這兒,又得多句嘴。爲什麼說是組織第一次給他明定級別,畢竟薛向曾經收穫的兩個官職,一個是安辦高參,一個是快活鋪人民公社副主任?軍委高參,咱們就不說了,是隻有安老爺子一家認賬的大水貨,那證件拿來唬人倒是好使,別的用處丁點兒也無;而人民公社副主任雖然是正兒八經的牧守一方的父母官,可到底上不得檯面,因爲全公社只有馬山魁這一社之長掛上了副科級,就連第一副主任蔡高智也不過是正股級,就更不提薛向了。
所以說,從前薛向大約等於編外人員,簡稱不入流,有了這份任命,明定了級別,纔算是入了流品,跨進了官員體系。
卻說薛向最開始還估摸着這括號裡的正科級待遇,是振華同志酬他那三篇文章之功,畢竟明面上,振華同志在這次博弈中得益最大,已然一飛沖天。一念至此,薛向心中隱隱有些得意,可得意沒多久,轉念一想,怎麼任命書直接到自己手中來了,沒人陪自己上任,竟是比當初安排下鄉當大隊長的待遇還差?
要知道這京城大學是全國少有的副部級高校,組織人事歸中央直管,薛向這跨界調動理應由中組部派員送崗,哪怕是個辦事員都成,可這回卻是讓薛向自個兒拿了任命狀直接上任,其中冷遇的味道不言自明。
薛向心中覺出不對,再一打聽,才弄清楚這小小哲學系團委竟是副處級單位,團委一把周正龍是副處級,另外三個副書記全是正科級,再一看自己這打着括號的享受正科級待遇,心中的得意立時衝了個精光,只得自個兒瘟頭瘟腦地跑來上任,沒想到他剛到團委書記周正龍處報道,便受到了規格頗高的熱情接待。
這一冷一熱,弄得薛向六神無主,就這麼着,他就在這個特意爲他召開的見面會上,走起神來,連周正龍那抑揚頓挫、頗有風格的講話都沒聽進去。
“……….剛纔俄介紹了下薛向同志的基本情況,相信大家應該瞭解了薛向同志的能力,薛向同志雖是一個年青的同志,卻是一個有着豐富基層工作經驗的同志,雖然他還是在校的學生,相信剛纔從我的介紹中,大家應該已經知道他理論水平和工作能力絕對能勝任團委的工作的,總之,薛向同志是中央支援咱們哲學系團委的一名現實表現優秀、工作成績突出的青年幹部,俄希望大家以後要多多支持薛向同志的工作,讓薛向同志感受到咱們集體大家庭的溫暖。好了,俄就說這麼多,薛向同志,你也講幾句吧。”
周正龍說了半個小時,大部分都是說得薛向在靠山屯的成績和三篇文章的理論高度,極盡溢美之詞。畢竟這兩件事兒確實出彩,檔案裡雖然沒記,可履歷裡一句某年某月,某某擔任靠山屯大隊長,只要稍稍關注理論動態和時事政治的,一聯想,就知道薛向是那三篇文章的作者。
不過,文章也僅僅是文章而已,雖然極具水平和意義深遠,不到一定層次,也只會把它當作一個青年的好運氣,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其中涉及到最高層次的碰撞。
眼前的周正龍正是如此,在他看來,這個年輕人運氣真是好到極點,犯下這麼大的錯,竟然陡然成了大功,這不,竟然能從山溝溝的隊長調任自己的副手,還破天荒地以學生身份獲得行政級別,讓這混了幾十年纔到副處、眼看就要以此級別終老的自己情何以堪?
這人當真是少見!罕見!僅見!
正是因爲周正龍有了這番思想,薛向才獲得他破格的禮待!
周正龍代表團委發表完講話,用手一抹朝後梳攏的稀發,給薛向丟了個笑臉。
薛向卻恍若未覺,如星似月的眸子直直盯在和他相對而坐的副書記藍劍手中的烤瓷水杯上,彷彿那杯子上的兩朵牡丹,真個是國色天香、活過來一般,有絕大的吸引力。
“咳咳,薛向同志,你說兩句嘛,都是自己同志,不用緊張。”周正龍心中暗自嘀咕這傢伙心大,嘴上卻還是又咳嗽,又加重語氣的提醒。
緊挨着薛向下首而坐的系團委聯合社團委員會主任蘇燦看不過去了,在桌子底下用力敲了下薛向的大腿。卻說喚醒走神的人,實體打擊自然比聲波攻擊更加有效,果然,蘇燦這一錘子下去,薛向蹭得站了起來。
要說薛向心思細膩,反應也極是敏捷,他知道自己剛纔走神了,這會兒不用猜就知道身邊那個胖乎乎的分頭中年是在提醒自己。他心念電轉,就猜到一準兒是輪到自己發言了。
薛向思忖已定,開口道:“周書記,同志們,發言之前,我先對剛纔的事兒做一個說明,我猜不少同志定是以爲我走神了,是不是?”
說到這兒,薛向頓了一下,似在等人家回答。
可這會兒就是傻子,也不會直眉楞眼地起來說是,這一說,不只是得罪薛向,還得罪了周正龍,畢竟這不是變相罵書記講話沒水平,弄得最重要的聽衆都能走神。
儘管在座的沒人不信薛向是走神了,就連周正龍心中都在暗暗跟自己打賭:你小子剛纔要是沒走神,老子把你剛纔盯着的水杯給吃了。
可不信歸不信,打賭歸打賭,終究讓薛向糊弄過去了。
薛向接道:“感謝大家對我的信任,謝謝!實話實說,我剛纔確實不是走神,而是入神,一字之差,卻是天地之別,不得不說周書記的話實在是既暖人心窩子,又發人深省,讓人沉思。我知道周書記這番殷殷寄語多是對我說的,因此,讓我感觸良多,就聽得陷了進去,在這裡,我特別要感謝周書記對我的鼓勵。”
說完,薛向竟衝周龍鞠了一躬,後者連忙笑着起身扶住了他,連道不用,而其餘人等的臉上卻是齊齊變了顏色,均暗忖:原以爲是個運氣好的毛小子,上不得大臺面,誰成想卻是個老油子,看這馬屁拍的!
薛向這番話倒不是拍周正龍馬屁,有八分卻是遮掩尷尬,畢竟他是真走神了,憑着推測就知道周正龍能說哪些話,以此,把這走神的尷尬遮掩得自然至極。而其餘兩分卻是真得有些感謝周正龍,畢竟人家給了少有的禮遇,和中組部那邊連個打雜的也不派,就猶顯熱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