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星月未散,大地猶漆黑一片。
這個時候許多人應該還在夢鄉之中,酣然未醒。
但是有那麼一羣人,他們此刻卻已經穿戴整齊,行在前往參加朝會的路上了。
唐泛昨晚睡得晚,精神本就有些不濟,此刻坐在悠悠晃晃的轎子裡,睏意更是一陣接一陣地涌上來,不知不覺就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之間,只覺得轎子驀地停下來,動作比平日還要突然幾分,唐泛剎不住慣性,身體就跟着往前傾,冷不防撞上轎子裡凸起的木樑,正好磕在官帽上最堅硬的邊緣,登時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氣,什麼睡意全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將官帽摘下來,伸手摸了摸,還好沒流血,只是起了個包。
外面隱隱傳來喧譁聲,緊接着又是轎伕的聲音:“大人,前面走不了了,咱們要不要繞路啊?”
唐泛掀開轎簾,一陣寒風隨即捲了進來,冷得他一個激靈,神智又清明瞭幾分。“怎麼回事?”
轎伕道:“好像是有人在吵架哩!”
唐泛皺了皺眉,探頭看去,他前方就堵了一頂轎子,也看不清是誰家的,難怪自家轎伕會停得那麼急,因爲再往前就要撞到一塊了。
“去看看怎麼回事。”唐泛吩咐道。
轎伕應了一聲,繞過前面的轎子去查探緣由,不一會兒就回來了。
“大人,的確是有人在吵架。”
唐泛有點意外:“誰在吵架?”
按理說這個時辰,街上只有趕着去上朝的官員,大家同朝爲官,擡頭不見低頭見,也總會禮讓幾分,不可能出現擁擠堵塞的情況,不過凡事也有例外。
轎伕道:“好像是禮部李侍郎衝撞了右都御使丘老的轎子,雙方起了衝突!”
他口中的禮部李侍郎就是李孜省,而右都御使丘老,自然就是唐泛的老師丘濬了。
唐泛馬上就問:“老師沒事罷?”
轎伕小心翼翼道:“沒事,丘老正在罵李侍郎呢!”
唐泛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了,隨即苦笑起來。
丘濬素來看不慣李孜省這等倖進之徒,禮部侍郎是三品,別人輕易惹不得,但丘濬作爲正二品右都御使,自然不會畏懼。他平日裡苦於沒有機會罵,就算罵了也不被皇帝當回事,今天好容易逮到一個李孜省理虧的機會,丘濬當然不會放過。
更何況上次都察院御史林俊因爲彈劾李孜省繼曉等人而被下詔獄,這事兒丘老頭可是一直記恨着呢。
因爲了解自己老師的秉性,他都不必親臨現場,就已經將前因後果推斷得七七八八。
唐泛等了好一會兒,見前面的轎子都還沒有起行的意思,只好下了轎,踩着雪往前走。
走沒多遠,就瞧見兩頂轎子橫在路中央,丘濬正站在旁邊,口沫橫飛,引經據典地罵着李孜省。
李孜省不是進士出身,也沒那麼好學識,可這並不代表他就怕了丘濬,前者端着倨傲的神情,一看就是沒把丘濬放在眼裡的。
兩人邊上圍了七八個人,都是因爲要去上朝卻被半路擋住去路的官員,大家正七嘴八舌地勸着,大部分都是讓丘濬消消氣的。
不勸不行啊,這大冷天的,誰願意在雪地裡多待?再說早朝無故遲到是要扣俸廷杖的,大家辛辛苦苦每個月就沒能拿多少錢,要是再被扣錢,大家就都甭過日子了。
丘濬見周圍的人一味勸他,反倒越是生氣:“你們當我不想走麼,我轎子都被他撞壞了,轎伕也受傷了,起不了了!”
大夥探頭一看,可不是麼,兩頂轎子也不知怎麼撞的,竟然撞得那樣厲害,李孜省那頂轎子後面的轎杆都折斷了一邊,丘濬這一頂轎子則歪倒在地,一面也都壓壞了,得虧是老先生出來得快,否則人都會跟着受傷。
但這樣一來,兩頂轎子都橫在路中央,後面的轎子自然也都過不去了。
聽丘濬這麼一說,李孜省就冷笑道:“丘老大人好生不講道理,明明是您那轎伕急着趕路,想要超過我的轎子,結果一頭撞上來,反倒翻了轎子,您又不表明身份,我那轎伕怎麼知道里頭坐着您老人家啊!下官這轎子也壞了呢,又找誰賠去!”
丘濬怒道:“你別胡說八道了,我那老轎伕跟着我許多年,平日最是穩當不過,如何會爲了心急趕路而去撞你,明明是你走得太慢,我那轎伕怕誤了我上朝的時辰,纔不得不加快腳程的!”
李孜省陰陽怪氣嘲諷道:“您趕着上朝,難不成我就不趕了?下雪路滑,難道還不讓人走慢點麼,您一把年紀了何苦還這麼大火氣,反正再急也進不了內閣,急有什麼用?”
丘濬勃然大怒:“你這個無恥佞幸之徒!”
聽到這裡,唐泛就不能不出面了。
撞轎子的事情聽不出誰更有理一些,但唐泛心知這件小事只是導火索,因爲丘濬與李孜省本就代表了水火不容的兩方,大家互相看對方不順眼很久了,正好趁着今天這個機會爆發出來而已。
但是眼看後面的轎子越來越多,兩人再這麼爭下去,今日早朝非少一大半人不可,雖說這也算不上“無故”遲到,但總歸不體面。
“老師。”他出聲道。
衆人回頭一看,喝,竟然是唐閣老來了!連忙給他讓出一條道,一邊紛紛拱手行禮打招呼。
一想到唐閣老也有可能因此遲到,大夥的心情頓時就不那麼着急了,很有種“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着”的安心感。
唐泛朝衆人笑了笑,頷首回禮,並沒有宰輔高高在上的架子,但也並非一味放低姿態博取好感,若說這世上總有些人能夠一見之下就令人爲之心折的,唐泛必然是其中之一。
換作五六年前,他也未必有這樣的氣度,居移氣,養移體,除了容貌氣質學識之外,身份地位帶來的變化也很重要,更重要的是胸懷與氣魄。
一個人有怎麼樣的眼界,就決定了他將會站在什麼樣的高度上,正所謂相由心生,萬安雖然是首輔,身形亦是高大魁梧,但若與唐泛站在一塊,論氣度行止,卻終究是略遜一籌,這一籌便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無形而形,難描難繪。
丘濬看見唐泛,臉色稍稍一緩,隨即想起李孜省還在,又緊繃起來。
唐泛也不等丘濬說話,便對李孜省道:“李侍郎,既然轎子已經撞壞了,多說也無益,現在天黑路滑,再拖下去怕是真要遲到了,你趕緊讓下人將轎子擡開,好讓後面的人通過。”
李孜省可以不把丘濬放在眼裡,卻不能不買唐泛的賬。
這也是因爲唐泛現在在朝中的影響力逐漸增大,已經超越他的老師,隱隱在成化十一年前後那幾科官員之中成爲執牛耳的人物了。
李孜省就道:“唐閣老有命,下官安敢不從,只是下官四個轎伕有兩個受了傷,下官已經令他們歸家去了,剩下兩個怕是擡不動轎子的。”
唐泛也沒說什麼,看向自家轎伕:“去幫李侍郎的轎伕搭個手。”
他既是打着息事寧人的主意,當老師的也不能駁自家學生的面子,丘濬也沉着臉色讓自家轎伕去幫忙。
在幾人合力下,兩頂轎子總算被挪到一邊,衆人都鬆了口氣。
唐泛就讓他們先走,大家生怕遲到,也來不及謙讓了,連忙告罪一聲,紛紛上轎便走。
“老師不如坐學生的轎子去上朝罷?”唐泛對丘濬道。
丘濬搖頭:“不必了,老夫讓人去租一頂新轎子來。”
唐泛失笑:“現在天都沒亮,哪有人租轎子,您就別和學生客氣了,我還年輕不妨事,您老卻受不得凍的!”
說罷半是強迫半是攙扶地將他讓進自己的轎子,又吩咐轎伕將老師送到宮門口。
他目送着轎子離開,這才轉頭看向神色不豫的李孜省,含笑道:“李侍郎是想與我一道等轎子,還是步行去上朝?”
李孜省勉強一笑:“下官還是步行去上朝好了,免得遲到,大人告辭。”
唐泛也不留他,點點頭:“那你請便。”
積雪不深,想走還是能走的,只是走動之間雪末難免會進了靴子,將襪子浸溼,唐泛寧可多等一會兒,也不想一整天都穿着一雙溼漉漉的襪子,那將是一種折磨。
他站在街邊人家的屋檐下,看着李孜省在家人的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地遠去,視線移到路邊凌亂殘缺的兩頂轎子上,心頭似乎掠過什麼,卻來不及捕捉。
唐家只有一頂轎子備用,轎伕是回去隔壁的隋家借轎子了,但這一來一回,唐泛就足足等了近半個時辰,纔等到他們擡着頂轎子過來。
大明的朝會分大朝,朔望朝和常朝。
大朝就是每逢盛大節日的大朝會,朔望朝是初一十五開的,平時一般就是常朝,自永樂年後,常朝逐漸流於形式,大家過去應個卯,聽一點廢話,然後就各自散去,回衙門辦公當值了。
等唐泛的轎子停在宮門口的時候,天色逐漸明亮,街上變得熱鬧,雪也在陽光的照耀下開始融化,陣陣冷意彷彿要透過毛氅浸潤到骨頭裡去。
此時估計每日例行常朝早已結束,唐泛本也沒想着去湊熱鬧,而是準備直接前往文淵閣。
結果剛到宮門,他就被攔了下來。
唐泛微微挑眉:“怎麼,一日未見,你們就不認識我了?”
對方連忙笑道:“哪裡能呢,唐閣老,您別跟小的一般見識,實是上頭傳下話,說今日遲到的人太多,陛下發了火,說是遲到的都在外頭站着,清醒清醒,小的也不敢違逆!”
唐泛有點意外:“那都察院丘御史和禮部李侍郎呢,你瞧見他們沒有?”
對方道:“瞧見了,他們都進去了,比您早到半個時辰,好險沒有遲到,後面的人就沒那麼好運了,都被拉去打了板子,依小的看,您今日還是告個假,別進去得了。”
依照國朝規矩,無故遲到要挨十個板子,若是堂堂閣老也被當衆脫下褲子打板子,那該是多麼轟動的一件事,估計到時候唐泛一整個月也不想出門了。
但是當今皇帝自個兒憊懶,生性又心軟,這種遲到打板子的事情已經很久未曾出現過了,頂多就是扣薪俸,怎麼今天倒是破例了?
唐泛就問:“陛下因何而生氣,你可知道?”
那侍衛搖頭道:“這您可就難倒我了,以小的身份,怎麼打聽得到這些?”
但繼續幹站着也不是辦法,唐泛想了想,道:“這樣罷,你去和你們頭兒說一聲,就說我……”
話未說完,身後便有人喊他:“潤青!”
唐泛回頭,但見一頂轎子由轎伕們氣喘吁吁一路小跑擡了過來,在他不遠處停下,然後從裡面出來一個人,也是匆匆並作幾步朝他走過來,卻是同樣身在內閣的劉健。
劉健年過五十,人也清瘦,但精神卻很好,且身材高頎,鬢髮烏黑,一點也看不出老態,望之不過四十出頭。
唐泛便停下來,朝他拱手行禮:“晦庵兄。”
兩人年紀雖然相差二十歲,但同在內閣,輩分地位卻都是平等的,論理說只要稱呼表字即可,但唐泛爲了表示對前輩的尊重,便以劉健的號來稱呼。
劉健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張口就是:“你怎麼也遲到了?”
唐泛苦笑:“看來今日不宜出行啊。”
他又轉頭對宮門守衛道:“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放我們倆進去,我們親自去向陛下解釋請罪即可。”
對方瞧見轉眼又多了一位閣老,也覺得稀奇,心說今天是什麼日子,別待會兒又來一個,帝國宰輔因爲遲到被擋在宮門外頭,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話了。
他面露爲難:“還請二位恕罪,實是上頭下了嚴命,我等也是依命行事,不敢有半點違逆,否則兩位無事,我們這些當差的,可要受罰了。”
劉健也是個厚道人,聞言就對那侍衛道:“那你進去幫我們通稟一聲罷,我們在這兒等着。”
對方答應一聲,留下同伴守着,自己轉身就裡頭走。
融雪之際最是寒冷,即使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官袍下面還穿着棉衣,也擋不住那種冷意往衣領袖口裡鑽,劉唐二人站在門口,都禁不住搓手跺腳來驅散寒冷。
唐泛就問:“晦庵兄怎麼也纔到?”
劉健苦笑:“哎呀別提了,我家來上朝的那條路上,也不知怎麼弄的,大清早就有人在挖溝渠,結果把路給擋住了不說,我一個轎伕還失足摔進去了,結果我只能讓人回家另外找了個,又繞了大老遠的路,這才趕到這裡。”
他話一說完就見到唐泛神色有些奇怪。“怎麼?”
唐泛將自己遲到的原因也與他說了一遍。
二人皆非蠢鈍之人,心下一對照,哪裡還察覺不出這裡頭的巧合與古怪?
劉健拉住餘下的那名宮門守衛問:“內閣除了我們兩個之外,其他人進去了沒有?”
那守衛不明所以,如實回答:“都進去了。”
劉健:“徐溥徐閣老呢,他也進去了?”
守衛:“是,徐閣老一早便進去了。”
劉健與唐泛對望一眼:“潤青,你看這……?”
唐泛沉聲道:“先進去看看再說!”
守衛見他們神色不善,似乎要硬闖,連忙道:“兩位可別爲難小的,我那弟兄已經進去稟報了,想必很快就能出來了,請兩位再等等罷!”
劉健道:“進去之後我們自會去向陛下請罪,用不着你擔什麼責任!”
說罷他就大步往前走,守衛手足無措,想攔又不敢攔,生怕武器傷了兩位宰輔,到頭來倒黴的還是自己。
“站住!”兩人進了宮門沒幾步,就瞧見遠遠來了一小隊禁衛軍。
劉健唐泛停住腳步,等他們走近。
對方這些人卻並沒有宮門侍衛那麼好說話,面無表情,好似六親不認,就算唐泛與劉健表明了身份,也依舊要求他們退回宮門外面,不得硬闖。
劉健大怒:“我等堂堂閣臣,如今竟要聽憑爾等指使不成,這到底是不是陛下的命令,等我們見了陛下自有分曉,還不閃開!”
對方竟也不閃不避,沒有懼怕之色,只是拱手道:“這的確是出自陛下的口諭,小人豈敢矯詔,還請二位大人見諒!”
劉健還待發火,唐泛卻攔住他,問那爲首的禁軍:“你親耳聽到陛下下的口諭了?”
對方道:“正是。”
唐泛問:“那陛下下口諭的時候,旁邊還有誰?”
對方不知唐泛用意,正猶豫着該不該回答這個問題,但見唐泛目光嚴厲冷峻,隱然能夠化爲利刃,他心下一突,不由自主就回道:“當時還有禮部左侍郎李孜省李大人在。”
那個龜孫子!
劉健幾乎要罵出口,好險忍住了,他好歹不是丘濬,不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
饒是如此,他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
李孜省既然是禮部堂官,完全有理由以糾正風氣禮儀的藉口要求皇帝嚴懲遲到的人,但爲何他偏偏又選在今天,剛好又攔下了唐泛和劉健兩個呢?
先前兩人一度還以爲宮裡發生了什麼事,但仔細想想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雖然當今天子日漸荒廢朝政,不過在本朝,尤其是在英宗皇帝以後,逼宮造反這樣的情節根本不可能發生。
既然皇帝那邊沒有出事,那麼出事的只可能是內閣。
再想深一層,以他們對萬安的瞭解,如果有什麼大事需要內閣表決才能通過,萬安又知道劉健和唐泛是絕對不可能答應,肯定就會想方設法將他們撇開,一旦沒了劉健和唐泛,劉吉是個騎牆派,徐溥又是拙於言語不善與人爭辯的,內閣的局面就會一邊倒。
等生米煮成熟飯,就算唐泛和劉健反對也來不及了!
想到這裡,兩人當下腳步一轉,也不去乾清宮了,直接就轉向文淵閣走去。
禁衛軍職責所在,又不敢硬攔,只得跟在兩人後邊,一邊追一邊道:“兩位大人且慢,兩位大人且慢!”
唐泛和劉健卻是理也不理,大步往前,這一前一後,場面殊爲可笑。
只不過在文淵閣那邊,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今日的常朝皇帝並沒有到,大家也都習慣了,虛應故事一番,就都回到各自的衙門,萬安則將內閣閣臣都召集起來開會,內容正與這陣子的星象有關。
他的目光從次輔劉吉身上掃過,飛快而又細緻地在那短短的時間內將衆人的表情收入眼底,視線最後落在徐溥左右空着的那兩個位置上,短短片刻,就收了回來。
“天現異象,接連而出,舉國上下,人心惶惶,想必諸位亦有所體會。”
他說了句開場白,見衆人沒什麼反應,又繼續道:“太子上請罪疏一事,想必各位也已經聽說了。我等身爲臣工,便該體察上意,便該急陛下之所急,想陛下之所想,許多事情陛下縱然沒說,我們也應該瞭然於心。”
這些話似是而非,乍聽上去莫名其妙,但在場都是混跡官場的老油條,很多話根本不用講得明明白白,像劉吉立馬就明白過來了:萬安這是想趁機聯合內閣慫恿皇帝廢太子呢!
難怪今天劉健和唐泛沒有過來!他心裡暗罵那兩個人,覺得兩人是一早得到消息,所以故意避開了,卻沒想到這會兒那兩個人的轎子還被擋在路上呢!
劉吉不是萬黨,也不是親太子的,他跟萬安不和,又素來會審時度勢,所以基本是哪邊風大哪邊倒,像今天這種事情,如果提前知道風聲,他根本就不會過來上朝,直接告病在家,躲過麻煩。到時候如果太子不倒,他也不會得罪太子,如果興王能上位,他就上疏爲新太子祝賀壯威,哪邊都不得罪,這纔是爲人臣的長久之道。
誰知今日萬安忽然來這麼一手,完全令人猝不及防。
劉吉城府深沉,尚且能不動聲色,徐溥卻是完全愣住了,臉上不掩驚愕之色。
萬安對二人的反應視而不見,繼續說自己的,彭華尹直等人因早有心理準備,面色倒是平靜如初。
“我擬了份奏疏,準備面呈陛下,諸位也看看罷,若是沒有問題,就在上面籤個名,當是我們內閣聯名上的。”
他說罷,將擺在自己面前的奏疏往前一推,推給了自己左首的劉吉。
事已至此,劉吉自然不能不接,他拿起摺子展開來看,發現裡頭雖然沒有一句提到廢太子,但卻每一句都在暗示皇帝要乾綱獨斷,早下決心,又說無論皇帝作出怎樣的決定,內閣都會支持云云。
皇帝廢太子,如果內閣跟着言官一起跟皇帝作對,那就等於朝野上下一致反對,皇帝就不能不考慮元老重臣的意見。
但如果內閣站在皇帝一邊,又能幫着皇帝安撫言官,底下再怎麼鬧騰也有限。
對萬安打的主意心下了然,劉吉暗自冷笑一聲,擡首道:“元翁,劉希賢與唐潤青還未至,這內閣聯名,少了他們兩個,怕是不好罷,不如改日等他們來了再說。”
萬安面色不變:“不必了,他二人今日告假不來,有我等聯名也已足夠。”
言下之意,劉健唐泛排名內閣末尾,有沒有他們都沒區別。
劉吉卻微微一笑:“元翁此言差矣,不管怎麼說,我等同爲閣臣,豈可將他二人忽略過去,還是等人齊了再說罷。”
說罷他將合上奏疏,推給旁邊的彭華傳閱。
彭華直接拿過來略略一看,便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低頭吹了吹,等墨痕一干,又遞給尹直。
等尹直簽下自己的名字,奏疏便又回到劉吉面前。
所有目光都落在劉吉身上。
眼看不能打太極矇混過去,劉吉道:“我怎麼不知內閣何時還有了聯名上疏的規矩,元翁這樣不合規制罷,若是被底下的人知道了,只會說我們內閣不思輔佐規勸陛下,反倒跟着瞎胡鬧的。”
萬安淡淡道:“我等如何沒有規勸陛下了?這封奏疏正是要督促陛下儘快下定決心,出面平息物議,免得謠言紛紛,人心不定。”
他費盡心思才寫出這麼一封奏疏來,雖然處處暗示皇帝要儘快做決定,卻沒有哪一句話是提及要廢太子的,不必擔心落人把柄。
籤,還是不籤?
劉吉的內心也在猶豫。
如果不籤,得罪了萬安是小事,更重要的是會得罪萬貴妃,誰不知道最希望廢太子的就是萬貴妃,她纔是能夠令皇帝言聽計從的重要人物。
如果簽了呢,萬一太子沒廢成,那他就會被認爲是攀附萬黨,要是太子將來登基之後要把他列入清算的名單裡怎麼辦?
然而就在劉吉決心難下之際,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衆人不由擡頭望去,下一刻,議事廳的門被打開,以萬通爲首的錦衣衛從外面走進來,錦袍厚靴,氣勢洶洶。
他們也不與閣臣打招呼,徑自繞過萬安他們,分列站在閣臣身後,虎視眈眈,一言不發。
劉吉忍不住怒視萬通:“萬指揮使,你這是想作甚!”
這是要謀反麼!
萬通咧嘴一笑,麒麟服穿在他身上,沒有隋州的筆挺,反而略顯臃腫。
“劉次輔不必緊張,下官奉命送來一份手札,請諸位閣老閱覽。”
劉吉怒聲道:“文淵閣乃機密要地,閒人免進,你奉的是誰的命令!”
萬通大喇喇道:“自然是陛下之命。”
萬安接過手札,匆匆一覽,又遞給劉吉:“你們都看看罷。”
劉吉一看,那上頭是欽天監關於最近的天象記錄。
根據上面記載,這個月以來,彗星出現的次數非常多,大大小小有七八次,被朝野上下所議論的彗入北斗等,不過是其中幾則罷了。
皇帝爲什麼忽然會將這麼一份手札交給內閣傳閱?
劉吉暗暗心驚,以他對皇帝心思的揣摩,這應該是皇帝也想廢太子,又不好明說,所以希望內閣先上疏,他再順水推舟提出來。
說白了,就是讓內閣幫自己下定決心,分擔壓力。
劉吉將手札又傳給下一個人,他自己則一言不發坐在位置上。
萬安道:“大家手頭還有別的事要忙,我也不欲耽誤你們的工夫,趕緊將這份奏疏簽了名,我好上呈陛下去。”
萬通則意有所指地催促道:“陛下與貴妃相約午後去南苑賞菊,元翁去晚了怕是要趕不上了。”
這句話是在提醒劉吉,皇帝和萬貴妃之間的關係。
皇帝讓萬通送來手札的時候,也許未必是讓他帶着這麼一大幫人過來送,但現在一排錦衣衛在這裡目露兇光地盯着一干閣臣們,大家都被盯得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在這樣的壓力下,劉吉咬咬牙,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
萬安和萬通的神色略略一鬆。
眼下就剩一個徐溥還未署名了。
萬安不相信徐溥的骨頭會比劉吉還硬:“謙齋,請罷。”
徐溥知道自己今天算是落入他們精心設計好的陷阱裡了。
他搖搖頭:“元翁恕罪,這份奏疏,我不能署名。”
萬安沉下臉色:“爲何?”
“因爲國朝立嫡立長不立幼!太子並無過錯,怎能因讖言廢立,此爲大謬,若有包藏禍心者,當以亂臣賊子論,人人得而誅之!”
伴隨着這句鏗鏘有力的話,唐泛出現在議事廳門口,在他身後則是劉健。
逆光使得二人身影周遭彷彿鍍上了一層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