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這樣愉快地過完了這兩個月,程先生偶爾來看我和暮雨,與我們一起吃飯,他是最最合格的資助人,不但關心我們的學習,也關注我們的成長。
莫凡說我的英語已經足以應付日常生活,其間還帶了暮雨去遊樂場,我們已經不像小時候那般貪戀各種刺激的遊戲項目,只是坐了摩天輪。暮雨在摩天輪升至最高處時抱住我流淚,我知道她是想念爸爸媽媽。
以前我們也來遊樂園,媽媽老是在底下嚷:“過山車看起來多危險,還有不許玩激流勇進,弄得一身水,你們就不能安安靜靜地坐坐旋轉木馬與摩天輪麼?真是一點也不讓我省心。”
是的,我們現在努力做乖孩子,我懂得了好好唸書,預備去打敗一衆的外國孩子拿全校前三,因爲我要好歹也要爲華人爭口氣,暮雨也懂得了不吃路邊攤與燒烤,因爲怕拉肚子進不起醫院,我們變得聽話乖巧,可是又有什麼用,你們又不會回來對我們進行表揚。
而我與暮雨的離別終於真正地臨近了。
那邊的學校一月中旬開學,我們一月初要趕過去做前期準備,令我意外的是,莫凡也去,他還是愛和暮雨打鬧,拿這件事情刺激暮雨說:“哎,倫敦不是個好地方,成天的大霧,有什麼趣味,可是有人偏偏想去也去不了。”
暮雨自然是想與我同去,但她也深知凡事不能貪心太過,程先生已經幫我們足夠多。
暮雨第一次不跟她紛爭,默默在一旁吃水果,莫凡又去逗她說:“我們家莫棄也在英國,我是順道過去看他,我帶你去看帥哥怎麼樣?”
“莫棄?難道他有個哥哥或姐姐叫莫離?”我插嘴進去。
“是的,他哥哥叫莫離,但是哥哥在美國,哎,莫離比較難管。”莫凡嘆氣,再開明的人也難以對自己的子女開明,所謂當局者迷。此刻,莫凡心裡的天平明顯地傾向於莫棄。
說是那樣說,莫凡還是私人爲暮雨訂了機票,程先生知道後連連罵莫凡:“你這不是成心給我沒臉麼,難道我就出不起一張機票錢?”
莫凡一再地賠不是。
最終暮雨卻因爲有一次重要的模擬測驗,不能陪我前去。
我與暮雨在臨走的前一天去看爸爸媽媽。
此刻他們靜靜躺在墓下,記得以前媽媽上完課回家,常常嚷累:“我真這樣一睡不醒,我沒空看你們作業了,蘇文舉,你幫她們看看吧。”
她現在終於永久地睡去,她與爸爸終於不再擔心菜米油鹽醬醋茶,也許會更幸福吧。
我還記得那天,二姨與我一起去的醫院,過程並不血腥,醫院已經經過妥善處理,醫生經歷過太多生死,只十分平靜地問我們:“要不要見最後一面?”
我們早已沒有力氣回答,一個沒扶住,二姨癱倒在地。
肇事司機負全責,我們見了那司機,蓬頭垢面,還拖着一兒兩女,逼死他也再拿不出一分來,很奇怪我們並未對着他聲嘶力竭,那三個孩子都小,嚷着要吃雪糕,暮雨還帶着他們出去買了雪糕吃。窮人往往更能理解窮人,逼死他們對我們又有什麼好處?無論怎樣,爸媽都已經回不來。
暮雨那時一到了晚上就哭,不許我熄燈,我們還得學做飯,學洗衣服,學一切生活技能。我漸漸發現家長有多麼不易當,除去龐大開支之外,還有那麼多事情需要做,每日查作業、簽字、買教輔書、開家長會,出一丁點兒事情學校也能把你支得團團轉,可是你又不得不聽他們使喚。
可是我們仍然強挺了過來,六年呵,這苦難也並不算短。
現今總算是有了點起色,暮雨與我都可得到良好教育,都有機會成爲社會棟樑,又或者還可以出人頭地,那也不一定。
“暮雨,上天也待我們不薄,他畢竟還是給了我們一次機會。”我對暮雨說。
“所以我們不能有一絲疏忽,非抓緊不可是吧?姐姐,我會想你。”暮雨的臉色有點不太正常,蒼白,還帶點青色。
“是啊,暮雨,我們現在唯一的出路是好好唸書,學好本事,然後靠自己的雙手供給自己好生活。”我握住暮雨的手,雙雙跪在墓前。
“可惜我們再怎麼光耀門楣他們也看不到了,姐姐,他們在生的時候我們並沒有令他們得意過。”暮雨一臉的愧疚。
暮雨說得對,十二歲之前我們都是性格乖張的小孩,暮雨那時專愛跟一羣男孩玩,每天跟個泥人一樣地回家,媽媽上完一天課還得回家替她洗衣服,我呢,雖然靜一點,但是成績奇差,總是在倒數五名之內徘徊,幾乎氣得二老吐血。
我們並沒有令他們驕傲過,現今稍微有點出息了,他們卻又不能與我們同喜,有時候我甚至會想,他們會不會後悔生了我們二人出來,瞎操了一世心,卻一點光也沾不到。
轉念一想,怎麼會,一起相處的那十幾載,雖然苦點累點,但是仍然快樂,狹小的屋子也曾被歡聲笑語裝滿過。
光是那樣,就已經完全足夠,足以我們一生回味。
我們直到夕陽西下才回家,其間周叔一直站在遠處看着我們,一定是程先生吩咐的,他怕我們傷心過度,多麼細心。
可是我們一點也哭不出來,或許在得知我要出國的那一晚,我們已經抱頭將淚水流乾。晚上臨睡前暮雨還問我:“姐姐,是不是越想哭越哭不出來啊?”
我答:“也許吧,所以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你看,連哭這種事情有時候我們也控制不了,更不要說去控制別人控制事態,更何況還有天災人禍。
我們控制不了,所以我們能做的只有去適應。
睡吧,安穩睡一覺,等到醒來,我要趕飛機暮雨要參加模擬測試。
從此,各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