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時暮雨已經睡着,我輕手輕腳洗完臉,正準備將錢放到枕頭底下,暮雨便被驚醒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姐姐,你哪裡來的這麼多錢?”
我平靜地看着她:“暮雨,你是要姐姐說真話還是假話?”
暮雨顯然有不好的預感,但她模棱兩可地答:“真話是什麼?假話又是什麼?”
“假話是,這錢是我在路上撿的,真話是,這是我的賣身錢。”我仍然盡力保持語調的平穩,盡力不要讓她看出來我的恐懼。
是的,我當然恐懼,我再無知也能猜得出以後我過的將是什麼日子。
暮雨嚇呆,久久說不出話來。
“暮雨,你會瞧不起姐姐麼?”我的聲音終究還是顫抖。
“會。”暮雨幾乎沒有什麼猶豫就答出來:“我當然要瞧不起你,蘇晨雪,我當然要瞧不起你,你以爲你這樣做算是爲我犧牲麼,我告訴你,我不會感激你,我爲什麼要被你逼着唸書,我不念,我再也不念,我明天就去超市做營業員,我也可以供蘇晨雪,我要逼蘇晨雪念物理化學代數英語,我要蘇晨雪讀清華,讀完清華讀劍橋,唸完碩士念博士,再念博士後。。。。。。”
我任她發泄,只一個勁兒哭着叫她:“暮雨,暮雨。。。。。。”我是個沒有出息愛哭的姐姐。
暮雨終於平靜下來,她爲我抹眼淚:“姐姐,我不喜歡唸書,不念了行不行?”
我沒有回答她,但是站起來,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這是我第一次打暮雨,下手很重,她的半邊臉立馬就腫了起來。
暮雨也不管臉上疼不疼,仍然大叫:“蘇晨雪,你休想我去上課,我恨學校,我討厭唸書。。。。。”
我又是一巴掌甩將過去。
暮雨的兩邊臉都腫了起來,她終於安靜下來。
“暮雨,我絲毫沒有別的辦法,這個社會笑貧不笑娼,我已經管不得你怎麼看待我,你瞧不起我也好,恨我也罷,這是我目前唯一能找到的供你念書的辦法。”我擺出姐姐的威嚴來鎮壓她。
她軟下來,撲進我的懷裡:“我是瞧你不起,可是,可是蘇暮雨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蘇晨雪一個親人而已。”
暮雨與我脾氣不一樣,我是遇到困難就愛哭,暮雨相反,越難越不哭,她要等到這個事情解決後才痛痛快快地哭,比如現在,她又哇啦哇啦哭起來。
我拍她的背:“暮雨,你以後長大了會明白,分分錢都是血汗,不過我們家有我一個流血流汗就足夠了。”
是的,我們同樣年紀,可是我涉世比她深,我太明白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不是你踩我,便是我踩你,像我們這般無依無靠無錢無勢的,人人都可來罵上兩句踢上兩腳,反正我們還不得手。
暮雨哭得累了便睡着。
第二天我領她去交清學費並辦轉學手續,校長似無限惋惜的樣子:“晨雪,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老師們都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以後會好好照顧暮雨。”
我客客氣氣地衝他微笑:“謝謝校長,暮雨頑皮,怕再給學校添麻煩,等高考完,我帶上暮雨親自登門拜謝。”
登不登門是另外一回事,但話是一定要說到的。
所有費用已經交清,校長對我們自然也是客氣:“她是一等一的好學生,真是可惜,不過六中也是好學校,暮雨肯定能考個好大學。”
我們握手言別。看,這就是金錢的好處,馬上就變得地位平等。
暮雨整個過程一言不發,她可能仍不能接受這些來得不明不白的錢,也有可能她只是不想與校長多說。我哪裡管得了那麼多,自顧已是不暇。
我又帶暮雨去六中報到,一有錢,這些手續立馬簡單多了,班主任是胖胖中年婦女,暮雨畢恭畢敬叫她陳老師,暮雨是個小鬼精靈,她一向知道誰該討好,誰不用理會。
果然,那婦女立刻笑道:“聽說在那邊也是優等生,年紀前十的,能轉來我的班級是我的榮幸。”
“是老師教得好,校長說李老師的班級是最優秀的,暮雨以後還要拖賴你照顧。”我連忙接過話來。
大家客氣一番,我帶暮雨走出學校,我鬆出一口氣,我跟暮雨終於在人前活出點尊嚴來,人後又有誰管呢,冷暖自知。
暮雨當然懂得我的意思,她握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她或許是想說,姐姐,我總算能過上新生活。
但她最終一言不發。
也對,我若是暮雨,我也不知該如何說,總不至於歡欣雀躍地享受這筆錢。
我倒不管以後,我有好多東西要買給暮雨,手套,羽絨服,內衣,新文具,對了,還有成袋成袋的永遠也吃不完的大米與肉。
我再也不要暮雨受委屈。
我們去完商場去超市,然後又不計辛苦將所有東西扛回家,足足整理了整個晚上。
暮雨臉上終於有了喜色,爸媽還在的時候,我們星期天也會這般繁忙,去遊樂園,逛商場超市,晚上回家喜孜孜地試新衣,他們二人在一旁無奈地笑看我們,媽媽囑咐:“晨雪,新衣服要先洗完再穿,暮雨,暮雨,你能不能別再吃燒烤了,那東西吃多了有什麼好?說到底還是要怪蘇文舉,早就叫你不要打包。。。。。。”
我們三人充耳不聞,但是媽媽如果不這樣嘮叨怎麼能算媽媽。
我想着想着就淚盈於睫,哎,我這愛哭的毛病。
暮雨剛穿着新羽絨服叫我看,粉色很配她,什麼是粉雕玉琢?這便是了。我連忙擦乾淚水稱讚她:“真好看,暮雨就應該穿這樣粉嫩的顏色。”
暮雨卻走過來問我:“姐姐你怎麼不買?姐姐也應該買件粉紅色的,這樣纔看得出我們是雙胞胎”
是的,我們這雙胞姐妹長得並不像,我像爸爸,她像媽媽,而且,暮雨比我還要高出一截。
我沒有回答,多年以後我其實有點後悔沒有買一件與暮雨一樣的粉色羽絨服穿,因爲自此以後,我的衣服顏色只有黑跟白。
我已無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