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暮雨在兩日後抵達倫敦, 她與程先生一起,我終究還是驚喜了。
她一路上數落莫棄:“我本以爲姐姐也總算找着個老實可靠的人,原來竟如此多嘴多舌。”
莫棄哪裡是她的對手, 紅着一張臉, 一句也不敢駁。
我和程先生均搖頭苦笑, 這丫頭的一張嘴, 一點情面也不留的, 我又擔心起莫棄來,律師指望着一張利索的嘴吃飯,他這般靦腆, 將來如何幫人對簿公堂。
也總算是到達目的地,本是打算讓莫棄做飯, 但是程先生與暮雨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 暮雨一直嚷着餓, 也就隨意找了個地方吃。
暮雨現今走到哪都是小喇叭,噼裡啪啦地批評菜式:“還是中國菜好吃, 這都是什麼菜,一點味道也沒有。”
她抱怨起來有了點嬌氣的味道,以前她不是這樣的,有飯就吃有衣則穿,她是一點也不講究的, 所以人真真是慣不得, 現在被一干人慣出了一身的脾氣。
吃完飯暮雨纏着莫棄帶她去參觀倫敦學院, 程先生在一旁搖頭嘆氣:“到底是年輕人啊, 精力旺盛, 我這把老骨頭都快要散架了,晨雪, 你陪我回酒店罷。”
程先生一點也不老,可是看上去確實有些疲態,我過去扶了他出飯店,有侍者殷勤地來開門,又幫我們叫好車。
我回頭看見暮雨仍拉着莫棄說個不休,程先生示意我上車,我也就不再管他們。
“暮雨現在的狀態很好,不是嗎?”程先生知我心思,一語道破。
“比我是強很多,我很難帶,是麼?”我轉頭過去與他笑,可是我最近笑起來還不如不笑,很有些慘淡的味道。
程先生不說話,只拍拍我的手,以示安慰。
經過海德公園,程先生忽然讓司機停下,他說:“你要是不嫌,就陪我這老頭子散散心罷。”
我怔住,看來我的失意相當明顯,全世界都看出來我難過,哪裡是我陪他,明明是他陪我,我自然不會拒絕他的好意,與他一起踱步進了公園,在長椅上坐下。
有些涼,我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程先生就哈哈笑起來:“我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早上也愛到這裡背書,露重,也冷得縮手縮腳的。”
此時沒了暮雨,我也不必僞裝,況且,他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還多,能瞞得過他什麼呢。
他見我神色黯然,想必是猜中了發生什麼,但他卻不提此事,只是說:“我以前修的是西方文學,現今呢,做了奸商,晨雪,你看,人生有很多事情都不能如我們的意,如果我們無力改變,就只有順應天命。”
我也不搭話,等他繼續說下去。
“除去天災人禍,大抵就是人心最難控制了,特別是愛情,若是不愛你,你傷身至死,也博不得他的愛。”他頓一頓,像是在思考一般,過得一會兒才說:“我年輕的時候,哦,不,那時候也不算年輕了,喜歡跟我父親學畫的一個師妹。”
我這才接話,並且一下就猜到:“那個師妹,她不喜歡你?”
程先生似乎現在想起來都有些失意的神情,神思恍惚的樣子,他答:“她哪裡會喜歡我,一堆的人圍着她,怕是看也不曾看我一眼。”
“那後來呢?”我好奇起來。
“後來她結了婚,我不斷糾纏她,令她厭煩,她躲得遠遠的,不再見我。”程先生臉上有懊惱之色,好似這些年都不曾放下一樣。
是的,有些人,就是能夠令你耿耿於懷,一生也不能忘。
“爲什麼不做朋友呢?”我又發問。
“我們思想老舊,哪裡有現今的年輕人放得開,她消失了以後我也的確後悔,滿世界地找,那時候通訊不發達,根本就無處可尋,這麼些年竟斷了聯繫。”程先生的聲音愈來愈低。
我此時彷彿有些釋然,每人心裡都有一段硬傷,一觸及,傷疤裂開,還會有血潺潺流出來,痛徹心扉。
我又陪他坐了一會兒,奇怪,我心情竟轉好了。
或許人都是怕寂寞,現今我曉得這個世上還有另一個人與我一樣,也爲得不到想要的愛而神傷,也就不再有那種孤寂感,而且,他好像比我還可憐,那個人消逝在茫茫人海里,已經無跡可尋。我又比他幸運,我哪天若是放得下了,可以大大方方地與莫離做朋友,甚至是與他的女友做姐妹淘,一起吃飯逛街看電影,和樂融融。
我有了同類,不再是一人獨抗。
天色將晚,他先叫車送了我回公寓才返回酒店。
暮雨還未返家,可能是在倫敦學院流連忘返,我打開電腦,呵,那個叫Jack的已經通過驗證,成爲了我的好友,他雖然不在線,我卻還是發了消息過去。
我說,得失憶症實在是天下最幸運的事。
我看着他灰灰的頭像,心裡竟有些溫暖,好歹也有人陪伴我,不拘說什麼,總強過一個人悶成啞巴。
我喝完牛奶,剛準備睡下,就聽得暮雨梆梆地敲門,開門看到莫棄與她齊齊站在門外,一身的霧氣,當然,身後還跟着莫得福。
呵,一家三口,我突然覺得他們倆的性子倒還是配,一個嘰裡呱啦,一個悶不啃聲,可以互補不足。
我連忙將他們讓進屋,暮雨一脫掉外套,就又開始哇哇發表見解了,連水都不曾喝一口,我又倒了水遞過去。
“姐姐,倫敦學院夜景十分美,我已經打算放棄掉哈佛了。”暮雨喝一大口水,興致勃勃地跟我說。
“算了罷,你要是去一趟哈佛又會忘掉這句話了,見一個愛一個,哪裡學來的喜新厭舊。”我坐到她旁邊去,取笑她。
“我這個姐姐呢,是哪裡都好,就是太過一板一眼,莫棄,你將來不要嫌她。”她側過頭去跟莫棄說。
莫棄又被她弄了一臉紅。
“罷了罷了,誰能說得過你,念土木真是委屈了你,就該念什麼大衆傳播之類的,將來中國又多了一個名嘴了。”我拉她去洗澡,都快十二點了,也該睡覺了。
莫棄也趕忙告辭。
他就是這點好,溫文有禮。
可是在我的眼裡,這又算不得是大優點,有時候我又反而認爲是缺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