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濱州劍鋪, 閻玉最終以六百貫的價格買下了那把倭刀,招呼過新近跟了他的隨從小廝幫他拿着,沒來由的發了一個冷戰, 打了個噴嚏。心想着是不是這幾天坐船坐出病來了, 隨從倒是比他還着急, 趕忙對他說道:“大人這幾天總說難受, 要不要找個大夫?”
“沒事, 沒事!”閻玉不以爲意的揮了揮手,心說連着坐那麼多天船能不難受麼!他那是給憋的,這小子一點都不機靈!
原本他閻玉的懷化乾的好好的, 又是怎麼會出現在濱州的呢!
話說閻玉在懷化上任以後,不說兢兢業業倒也盡職盡責, 事實上身爲一個轉運督糧官平時也沒什麼事好管。那知道突然有一天早上醒來發現滿城都是逃難的難民, 手下的運糧官紛紛來報告, 說難民太多堵塞道路,閻玉無法只得跑去縣衙去找縣長。可惜的是等閻玉到那兒才發現找縣長的人很多, 他連大門都沒擠得進去只得悻悻而返,左右閻玉也不是非常上心,等人少一些的時候再來就成了。讓人意外的是半天之後手下就來報告,說有亂民在城外襲擊縣長,閻玉沒見過這位縣長, 原想這位縣長倒挺勤政, 見難民太多居然親自出城安撫以至於自己深陷險地, 當即召了閻卯閻醜領了些士兵就前去營救, 可到了那兒才發現, 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懷化縣長騰貴是一個渾身肥肉滿臉油光的胖子,看着這樣一個人, 實在無法讓人同勤政愛民的好官聯繫到一起來,當閻玉趕到的時候,他正抱着他那三大車的金銀細軟瑟瑟發抖,一看那樣子就知道他是想要逃跑。見閻玉領兵前來猶如見到救星,就差跪下來磕頭了。可閻玉兵少,災民人多,一下子竟把閻玉也包圍了起來,不時的還有人向他們投擲石塊,所幸閻玉有人保護倒沒有受傷,只是那些士兵就沒那麼幸運了,被逼迫的節節後退,推搡中,騰貴的一輛馬車被掀翻,車上裝載的財務頃刻間灑落一地。衆人看了更加羣情激奮,一邊喊着“狗官”二字一邊向閻玉他們逼近。偏偏那騰貴膽兒小,一骨碌跑到閻玉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求他救命,樣子十分讓人不恥。這時原本騰貴手下的一名縣丞跑過來跪下對閻玉說道:“騰貴食民膏脂致使民怨沸騰,如今又不思安民擅離職守,按律當誅!懇請大人斬騰貴以平民憤。”閻玉當時就驚訝了,那縣丞說話的聲音響亮,不單守衛在外圈的士兵聽到了,連同包圍在外面的難民亦聽到了,一傳十,十傳百,原本嘈雜的環境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等着閻玉做出決斷。閻玉當時的心情是複雜的,一方面他亦看不慣騰貴這種貪生怕死之徒,但要他立刻下令殺人,卻也是令人猶豫的,不由的望向了身邊的閻醜閻卯,只這一個動作,閻醜閻卯就相視點頭,手起刀落就讓騰貴的腦袋跟身體分了家。頓時場面一陣歡呼沸騰,閻玉當時卻十分的茫然無措,他並沒有下什麼指令,人卻已經死了。事後那名縣丞找來請求他將原本運往長安的糧食拿出來賑濟災民,他只顧着點頭卻不知道答應了什麼,場面又是一陣歡呼雀躍,直到災民一齊向他磕頭致謝他才反應過來,那種感覺不得不說很是奇特。
之後的日子閻玉過了如在夢裡,本以爲他殺了縣長這公務就已經走到了盡頭,那想到一紙公文發來,他莫名其妙的成了署理懷化縣長,也就是臨時縣官的意思,讓他繼續籌集錢糧運往長安。原本那位縣丞突然間成了他的手下,閻玉這才知道縣丞名叫羅睺,是懷化當地一位頗有名望的鄉紳之子。朝廷的命令當然是要繼續執行的,只可惜縣城的府庫中僅僅只剩下幾貫銅錢,和二十石糙米,連發夠縣衙上下三個月工錢都不足夠,最後還是那位羅睺解答了他的難題,原來除了官庫,縣衙內還有私庫。私庫一開連從小富貴過來的閻玉都吃了一驚,近萬匹的布帛堆積的如小山一樣高,整理成貫的銅錢足有一百多串,除此之外還有些上好毛皮以及幾百石新鮮大米。由於這些都是前任縣長騰貴留下來的,如今騰貴已死,家屬充軍,這些理所應當的都歸了閻玉。
閻玉不想重蹈騰貴的覆轍,於是當即下令將那些布帛運去南方換取米糧,一方面補足長安的缺額一方面賑濟災民,由於他賑濟的粥場設的及時,之後而來的大股災民被安撫下來沒有衝擊縣城,並且在閻卯閻醜又出城殺掉了幾個領頭的鬧事分子,恩威並施之下,懷化的局勢終於沒有繼續惡化下去。但好景不長,沒過多久就有人擊鼓鳴冤,狀告國岸將軍屠戮無辜百姓,殺良冒功。
告狀的那人名叫韋鷹,據稱是渭州大族子弟,由於他準備充分,說話有理有據並且事前就詳細準備好了人證物證,所以閻玉幾乎聽的是感同身受,爲那些冤情所大大不平,當得知懷化那麼多災民其中有一半盡是國岸的功勞時,更是怒不可遏。如今他成爲了縣長,同樣也具有了參政議事的權利,當即毫不猶豫的修書一封,快馬加鞭的送去長安。由於閻煙的關係,他的奏事自然直達天聽,接着等於是在長安的滿朝文武面前參了國岸一本。
閻玉自認是做了一件好事的,只可惜天不從人願,他先是等來閻老爺的一封信,信的前三分之一誇獎其餘的三分之二則是痛罵他,總結以後就是兩點,殺騰貴是對參國岸是錯。再之後便是朝廷發給各地的檄文。檄文裡說國岸將軍奉旨平亂,忠勇過人,入渭州以來屢戰屢勝,特加封一級爲平南侯。閻玉倒沒想到他一本彈劾上去非但對國岸沒有絲毫影響還讓他晉升一級從伯爵升到了侯爵,他考慮着是不是該再上一本,那樣皇上會不會也封他老爹一樣封國岸一個平南公。
沒過多久,長安又派下來一位監察御史,說是要來抓捕韋鷹,閻玉措手不及被限制了行動,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御史帶着兵馬前去抓人。讓閻玉高興的是,韋鷹武藝高強不但殺傷了那名御史且更逃出生天,那御史本就是帶着自己的人去抓人,受傷也怨不到閻玉,在送那御史回長安的時候,很是讓他幸災樂禍了一番。原本以爲朝廷之後總會派個人前來接替他,他也好早些回河南府城,可等來等去,都沒有人來。
再然後,回憶就不那麼令人愉快了,懷化的難民一天比一天增加,似乎正因爲閻玉極力賑濟所以渭州的難民蜂擁而至,積滿了懷化的大街小巷,閻玉不得不下令封城,除了懷化一縣之民其餘的災民都被隔絕在了城外,由於實在缺少糧食,閻玉親眼見識到了什麼叫餓殍遍地。壞消息更是一個接一個傳來,國岸兵敗,亂民一路南下向懷化殺來,讓閻玉想象不到的是,前來懷化的亂民首領正是不久前剛剛逃跑的韋鷹,破城之後他滿城搜索閻玉的蹤跡,要不有閻醜閻卯等拼死護衛,閻玉恐怕就要真交代在那裡了。
“大人,大人,我們接下來要去哪兒啊?”小廝的問話暫時打斷了閻玉的回憶。閻玉望着眼前繁華熱鬧的街市,突然覺得意興闌珊,搖了搖頭道:“累了,回去吧!”
回到濱州城署,署內的官員卻早就等候他多時,爲首的正是知濱州事的閻曲,他本是閻府家奴,作爲閻府的陪嫁去到寧王府,由此平步青雲,此刻他對閻玉可謂十分恭敬。
“稟告大人,韋鷹的一干家眷一共二十三口已經捉拿歸案,聽候大人發落。”
原來韋鷹在渭州作亂,他其實也是害怕牽連自己的家庭族人,於是就秘密的護送家人南下,卻不想臨近出海的最後一站被攔截了下來。
閻玉一聽自然十分高興,要知道他從懷化逃出後輾轉回到了河南府城,本以爲丟了懷化要被問罪,卻沒想到他原先那封參奏國岸的奏章不知又被誰翻了出來,不單無過而且有功,官升一級調用,如今他是欽命的追討使,前途堪稱無量。如今只要將這些人押回長安就又是大功一件。
“下官略備薄酒,還望大人賞臉。”
閻曲刻意巴結,閻玉自無不可,連帶着他的隨從部下都被盛情款待了一番,直至酒過三巡,宴過五味,更召來一衆歌舞助興,藉着酒勁閻曲遂向閻玉打聽歡喜愛好,初時他也沒甚在意,直至回到安排給他的房間才恍然大悟。在他的牀上,躺了個羅衫半解,風情無限的美人,閻玉剛想去解那繩子,忽然間後頸一疼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閻玉醒來,發覺他處在一片黑暗當中,他仔細聆聽,卻沒有感覺到身邊有人。扭動了下身體,發覺自己的雙手被牛筋緊緊的捆在身後。思前想後,只想到一個可能,那就是韋鷹收到家眷被扣的消息,派人前來綁架了他。
“你醒了?”生硬粗豪,然後光亮起來,閻玉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然後兩個人過來將他拖了起來,從感覺上看,這兩人都生猛有力。那兩人走的飛快,根本不想讓他自己走路,將他拖到了一間寬敞的房間,四周圍依然籠罩在一片黑暗當中,在他對面中間的一張椅子上,坐着一個人,只是那人上半身大半都隱沒在黑暗當中,閻玉只能看清楚他最下面的雙足。接着那兩人手一鬆,他身子一沉,不由自主的趴在了地上。
“少爺,人已經帶來了。”
“少……”黃錦看着地上的閻玉,差一點脫口而出。幸好他出聲微弱,閻玉似乎並沒有聽見,爲了不讓閻玉分辨出他的聲音,他特意取出一塊手帕捂住嘴巴纔開口說道。
“閻玉,可知道我爲何要抓你來此麼?”
“呸!卑鄙小人!”閻玉用力的吐了口唾沫,不過由於自身姿態等原因,全無威脅。
黃錦倒沒料想到閻玉會這麼硬氣,許是以前被他使喚慣了,氣勢上一滯,爲免得在曹甲他們四個面前丟了面子,黃錦不得不首先讓他們離開。
待人走了以後,屋子裡終於只剩下他跟閻玉兩人,頓時感到放鬆很多,幾步繞到閻玉身後的位置,擡腳便踹了下去。
“誒喲!”冷不丁屁股上捱了這麼一下,閻玉全無準備,頓時慘叫了一聲。
黃錦懷疑自己踩的過重,立時收手,可又不甘心這麼放過閻玉,於是說道:“鬼叫什麼,爺還沒給你上大刑罰呢!”
閻玉這時也察覺到跟他講話的這人年紀並不大,口裡不由譏諷道:“就你這點勁道還不夠少爺我撓癢呢,娘們吧你!”
他說別的倒好,一聲娘們正好戳到黃錦的痛楚,心裡說還不是你這傢伙害的,腳下毫無保留狠狠踩了五六下,這次閻玉有了準備倒是沒吭一聲。
“你不撓癢麼,怎麼沒聲了?”黃錦接着又踢了他兩下,閻玉依舊不吭聲。沒有迴應,黃錦這仇也報的頗無趣,停下來喘了口氣。
“哼,韋家無人了麼,就派你一個小子出來,莫非你是漏網之魚?”
黃錦其實想問閻玉當初爲什麼突然無緣無故的就不理他,但直接問肯定會被懷疑,見閻玉把他當成那個什麼韋家,黃錦自然樂的順水推舟。
“閉嘴,現在哪兒輪得到你說話,如今你的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間,你給我老實點,我問你一句,你答一句。”說罷又示威一般的踹了閻玉一腳。
“哼!你想問什麼,就問吧!”形式比人強,閻玉自然也知道委曲求全。
“你是閻家的少爺?”
“是。”
“你在閻家排行第幾?”
“第三。”
“爲什麼閻家不讓你的哥哥出來,卻反而讓你當差?”
“我大哥早夭,我二哥……”
“你二哥怎麼了?”
“病了。”
“很嚴重麼?”
“恩。”
黃錦這才明白爲什麼閻老爺一改先前的態度,突然間開始重視閻玉。閻家老二倘若果真病重,那麼說不準往後偌大一個閻府都要由閻玉來繼承。
“那你這次來濱州除了抓我們韋家,還有什麼目的?”
“還有陶家,方家,劉家,除了抓你們還有不過是監督一批貨物北上罷了。”
黃錦跟着白爺去了趟渭州也知道這幾家都是渭州數一數二的豪族。對那些黃錦不感興趣,於是轉而問道:
“那把倭刀你買下了?”
“恩,買了。”
“你不是還有一把麼,爲何還要再買?”
“你怎麼知道我還有一把?”
“老實回答!”黃錦又踢了一腳。
“另一把我送人。”
黃錦一陣恍惚,如果記得不錯,閻玉送給他的那把倭刀在榕城的時候並沒有來得及帶出來,所以那把刀應該仍然在閻玉的手裡,難道是閻玉沒有發現而遺落了麼?
“送給誰了?”
“……”
正當黃錦準備再補上一腳的時候,閻玉及時開口。
“我……給了我以前一個隨從。”
“什麼隨從,恐怕是孌寵吧!”
“不是!我從來沒把他當成那個。”
“那你把他當成了什麼?”黃錦問出口的時候心情也是忐忑的。
“……”於是閻玉再次沉默了,不過這次黃錦一點都不想催促。
“當時我是主子,他是奴才,我說什麼他當然做什麼了,我就是想知道倘若有一天我不是主子了,他也不是奴才,還會不會那樣……那樣……”
沒等閻玉講完,黃錦就急忙推開門走了出去。出到門外,心情依然久久不能平復,惹得在外等候的曹甲等人一陣疑惑。
見四人都望着他,黃錦一陣心焦,立刻開口道:“先……先把他看着,等過一會兒再處理他。”留下這句話他便逃也似的往自己房間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