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莊主?”
西門吹雪斜倚在一張用長青藤編成的軟椅上,看着他。杯中的酒是淺碧色的,他身上雪白的衣裳輕而柔軟。
一陣陣比春風還輕柔的笛聲,彷彿很近,又彷彿很遠,卻看不見吹笛的人。
他沒有回答。
沈無敵走近了兩步:“你就是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依然沒有回答,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沈無敵一眼,然後目光放在了他的劍上。
“你也用劍?”
沈無敵一愣,低頭看了看:“啊,不是很會用,防身而已。”
西門吹雪突然站起身來:“那就別用它,不然你不止會讓寶劍蒙塵,而且可能會因爲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死在這裡。”
沈無敵:“???死在這裡?這裡是你的地方啊,你不會保護這裡客人的安危嗎?”
西門吹雪對沈無敵再沒了興趣,轉身準備離開:“在我看來,你和我過去殺的人沒多大區別,唯一就是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做過壞事。”
沈無敵:“哇!你這人怎麼這麼絕情啊!我好歹阻止了陸小鳳燒你的屋子啊!”
西門吹雪:“要不是因爲陸小鳳,你早就被我趕出去了。”
沈無敵:“你可真是個高冷的人。”
西門吹雪冷哼一聲,繼續向前走。
沈無敵:“你知不知道大智大通?”
西門吹雪冷冷道:“聽說這世上還沒有他們答不出的問題,天下的事他們難道真的全知道?”
沈無敵:“你不信?”
西門吹雪:“你相信?”
沈無敵:“陸小鳳問過他們,要用什麼法子才能打動你,他們說沒有法子,我本來也不信,但現在看起來,他們倒真的瞭解你。”
西門吹雪看着他:“這次他們就錯了。”
沈無敵道:“哦?”
西門吹雪道:“陸小鳳並不是完全沒有法子打動我!”
沈無敵道:“什麼法子?”
西門吹雪:“只要他把鬍子刮乾淨,隨便他要去幹什麼,我都跟他去。”
沈無敵:“可惜我並不是陸小鳳。”
西門吹雪也嘆了口氣,似乎很惋惜。
沈無敵:“那麼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麼原因,你都不肯去咯?”
西門吹雪點了點頭。
“那,如果陸小鳳要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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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月樓裡,陸小鳳站起身來,剛剛想走出去,已有人送來了兩份帖子:“敬備菲酌,爲君洗塵,務請光臨。”
下面的署名是“霍天青”。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字寫得很端正,墨很濃,所以每個字都是微微凸起來的,眼睛看不見的人,用指尖也可以摸得出。
花滿樓微笑道:“看來這位霍總管倒真是個很周到的人。”
陸小鳳淡淡道:“豈止周到而已!”
送帖子來的,是個口齒伶俐的小夥子,在門外躬身道:“霍總管已吩咐過,兩位若是肯賞光,就要小人準備車在這裡等着,送兩位到珠光寶氣閻府去,霍總管已經在恭候兩位的大駕。”
陸小鳳道:“他怎麼知道我來了?”
小夥子笑了笑,道:“這裡周圍八百里以內,無論大大小小的事,霍總管還很少有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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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筵擺在水閣中,四面荷塘,一碧如洗,九曲橋欄卻是鮮紅的。
珍珠羅的紗窗高高支起,風中帶着初開荷葉的清香。
花滿樓靜靜地領略着這種豪富人家特有的空闊和芬芳,他當然看不見霍天青的模樣,但卻已從他的聲音中判斷出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霍天青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說話時緩慢而溫和,他說話的時候,希望每個人都能很注意地聽,而且都能聽得很清楚。
這正表示他是個很有自信、很有判斷力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有他自己的原則,他雖然很驕傲,卻不想別人認爲他驕傲。
花滿樓並不討厭這個人,正如霍天青也並不討厭他。
另外的兩位陪客,一位是閻家的西席和清客蘇少卿,一位是關中聯營鏢局的總鏢頭“雲裡神龍”馬行空。
馬行空在武林中享名已很久,手上的功夫也不錯,並不是那種徒有盛名的人,令花滿樓覺得很奇怪的是,他對霍天青說話時,聲音裡總帶着種說不出的諂媚討好之意。一個像他這種憑本事打出天下來的武林豪傑,本不該有這種態度。
蘇少卿反而是個很灑脫的人,既沒有酸腐氣,也不會拿肉麻當有趣。霍天青特地介紹他是個飽學的舉人,可是聽他的聲音,年紀卻彷彿很輕。
主人和客人加起來只有五個,這正是花滿樓最喜歡的一種請客方式,顯見得主人不但殷勤周到,而且很懂得客人的心理。
可是直到現在,酒菜還沒有擺上來,花滿樓雖然不着急,卻也不免有點奇怪。
突聽水閣外一人笑道:“來,快擺酒!快擺酒!”
一個人大笑着走進來,笑聲又尖又細……白白胖胖的一張臉,皮膚也細得像處女一樣,只有臉上一個特別大的鷹鉤鼻子,還顯得很有男子氣概。
花滿樓在心裡想:“這人本來是大金鵬王的內庫總管,莫非竟是個太監?”
馬行空已站起來,賠笑道:“大老闆你好!”
閻鐵珊卻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一把就拉住了陸小鳳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忽又大笑着,說道:“你還是老樣子,跟上次俺在泰山觀日峰上看見你時,完全沒有變,可是你的眉毛怎麼只剩下兩條了?”
他說話時時刻刻都不忘帶點山西腔,好像唯恐別人認爲他不是山西土生土長的人。
陸小鳳目光閃動,微笑着道:“俺喝了酒沒錢付賬,所以連鬍子都被酒店的老闆娘颳去當粉刷子了。”
閻鐵珊大笑道:“他奶奶的,那娘兒們一定喜歡你鬍子擦她的臉。”
他又轉過身,拍着花滿樓的肩,道:“你一定就是花家的七童了,你幾個哥哥都到俺這裡來過,三童、五童的酒量尤其好。”
花滿樓微笑道:“七童也能喝幾杯的。”
閻鐵珊撫掌道:“好,好極了!快把俺藏在牀底下的那幾壇老汾酒拿來,今天誰若不醉,誰就是他奶奶的小舅子。”
山西的汾酒當然是老的,菜也精緻,光是一道活鯉三吃——幹炸奇門、紅燒馬鞍橋,外加軟鬥代粉,就已足令人大快朵頤。(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古龍說的這些菜我也想吃!)
閻鐵珊用一雙又白又嫩的手,不停地夾菜給陸小鳳,道:“這是俺們山西的拿手名菜,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在外地他奶奶的真吃不着。”
陸小鳳道:“大老闆的老家就是山西?”
閻鐵珊笑道:“俺本就是個土生土長的土人,這幾十年來,只到泰山去過那麼一次,去看他奶奶的日出,但是俺看來看去,就只看見了個大雞蛋黃,什麼意思都沒有。”
他一口一個“他奶奶的”,也好像在儘量向別人證明,他是個大男人、大老粗。
陸小鳳也笑了,他微笑着舉杯,忽然道:“卻不知嚴總管又是哪裡人?”
馬行空立刻搶着道:“是霍總管,不是嚴總管。”
陸小鳳淡淡道:“我說的也不是珠光寶氣閣的霍總管,是昔年金鵬王朝的內庫總管嚴立本。”
他直勾勾地盯着閻鐵珊,一字字接着道:“這個人大老闆想必是認得的。”
閻鐵珊一張光滑柔嫩的白臉,突然像弓弦般繃緊,笑容也變得古怪而僵硬。平時他本來也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可是陸小鳳的話,卻像是一根鞭子,一鞭子就抽裂了他幾十年的老瘡疤,他致命的傷口又開始在流血。
陸小鳳的眼睛裡已發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大老闆若是認得這個人,不妨轉告他,就說他有一筆幾十年的舊賬,現在已有人準備找他算了。”
閻鐵珊緊繃着臉,忽然道:“霍總管。”
霍天青居然還是聲色不動,道:“在。”
閻鐵珊冷冷道:“花公子和陸公子已不想在這裡待下去,快去爲他們準備車馬,他們即刻就要動身。”
不等這句話說完,他已拂袖而起,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可是他還沒有走出門,門外忽然有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他們還不想走,你也最好還是留在這裡!”
一人長身直立,白衣如雪,腰旁的劍卻是黑的,漆黑、狹長、古老。
閻鐵珊瞪起眼,厲聲喝問:“什麼人敢如此無禮?”
“西門吹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