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隔鄰一個孩子大聲啼哭起來,接着有母親撫慰之聲,孩子漸漸止啼入睡。楊過心頭一震,猛地記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見,一名蒙古武士用長矛挑破嬰兒肚皮,高舉半空爲戲,那嬰兒尚未死絕,兀自慘叫,心想:“我此刻刺殺郭靖,原是一舉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陽難守,這城中成千成萬嬰兒,豈非儘讓蒙古兵卒殘殺爲樂?我爲了報一己之仇,卻害了無數百姓姓命,豈非大大不該?”
於是慢慢收回匕首,將自己遇到郭靖夫婦以來的往事,一件件在心頭琢磨尋思。
他記起黃蓉對自己時時神色不善,有好幾次他夫婦正在談論什麼,一見到自己便即轉過話題,他夫婦有件要緊事情瞞過了自己,那是決計無疑的,又想:“郭伯母收我爲徒,何以只教我讀書,不肯傳我半點武藝?郭伯伯待我這麼好,難道不是因爲害了我父親,心中自咎難安,待我好一些,就算補過?可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又怎能對我毫不提防,與我共榻而眠,任由我一刀刺死了他?”
他眼望帳頂,思涌如潮,煩躁難安。
郭靖內功極高,雖在睡夢之中,仍察覺楊過呼吸急促有異,當即睜眼醒來,問道:“過兒,怎麼了?睡不着麼?”
楊過微微一顫,道:“沒什麼。”
郭靖笑道:“你如果不習慣和人同榻,我便在桌上睡。”
楊過忙道:“不,不要緊。”
郭靖道:“好,那就快睡吧。學武之人,一定要講究收攝心神。”
楊過應道:“是。”
隔了半刻,楊過終於忍耐不住,說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陽宮學藝,在終南山腳下一座寺廟中,我曾問過你一句話。”
郭靖道:“怎麼了?”
楊過道:“那時你大怒拍碑,以致惹起全真教衆道的誤會,你可還記得我問的那句話麼?”
郭靖回想片刻,說道:“嗯,那日你問我,你爹爹是怎樣去世的。”
楊過擡高頭,瞪視着他,回道:“不,我是問你,到底誰害死了我爹爹。”
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給人害死的?”
楊過嘶啞嗓子道:“難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麼?”
郭靖默然不語,過了半晌,長長嘆口氣,說道:“他確實沒有善終,可是沒誰害死他,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
楊過坐起身,心情激動異常,道:“你騙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就算我爹爹自殺而死,也有逼死他的人!”
郭靖心中難過,流下淚來,緩緩說道:“過兒,你祖父和我父是異性兄弟,你父和我也曾義結金蘭。你父親如果是冤死,我豈能不給他報仇?”
郭靖頓了頓,又說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盡。當年你問起之時,年紀尚幼,未能明白內中情由,因是我沒跟你說。現下你已經長大,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韃子,我從頭說給你聽罷。”
說罷他又着枕安睡。
楊過知道他說一是一,從無虛言,聽了這番話,卻又半信半疑起來,心中暗罵:“楊過,楊過,你平素行事一往無前,果敢勇決,何以今日卻畏畏縮縮?難道是害怕他武功厲害嗎?今夜失了良機,明日若教黃蓉瞧出破綻,只怕連姑姑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楊過正想拔出匕首,忽聽得窗外有人輕輕咳嗽了一下,忙閉目不動。
郭靖便即驚醒,坐起身來,問道:“蓉兒麼?可有緊急軍情?”
窗外卻傳來沈無敵的聲音:“啊,是我,半夜睡不着,出來透透氣。”
郭靖笑道:“沈前輩難道是想秉燭夜遊嗎?可要我陪一陪你?”
沈無敵笑道:“算了算了,你都四十多歲人了,既不是什麼好看的姑娘,又不是什麼年輕的小夥子,哎對了,楊過在不在?”
郭靖一愣,他與楊過同塌而眠這件事其他人應該並不知道,他剛想說楊過已經睡着了,楊過突然睡眼惺忪道:“嗯?什麼人?”
沈無敵笑道:“楊過?來來來,有點事兒和你說。”
郭靖嘆了口氣,心下責怪沈無敵吵醒了楊過,殊不知楊過只是在裝睡而已。
楊過向郭靖拱手示意,走出門外。
他剛一走到門外,沈無敵立刻將他藏起來的匕首摸了出來,楊過臉色一變,剛準備動手,沈無敵擡頭看了看屋裡,郭靖的影子透過窗戶隱隱顯現出來。
楊過突然反應過來,若是沈無敵想下死手,那麼何必又要摸走自己的匕首呢?他回頭看了一眼,郭靖走到了桌子旁邊,倒了兩杯水,似乎在等自己回去,他知道自己想要殺他了嗎?
沈無敵推了推楊過,兩人緩緩向外走去,沈無敵低聲開口道:“你是不是想殺郭靖?爲什麼?”
楊過知道對方絕對是看到了自己的動作,此時再做隱瞞也沒有什麼意義:“對,我是想殺他,因爲他害了我爹爹!”
沈無敵嘆了口氣:“他們的事情我不大清楚,不過你覺得這郭靖呆頭呆腦的,他會是害死你爹爹的人嗎?”
楊過一時語塞,其實以他的聰明才智,冷靜下來之後覺得這些事情卻是有些可疑,郭靖大義凜然,又是一根筋,怎麼會去害別人呢?
但他仍然嘴硬道:“或許,或許知人知面不知心,他郭靖其實只是個陰險小人!”
沈無敵說道:“剛纔你們談了那麼久,說了些什麼?”
此時事關重大,楊過便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沈無敵思考了一下,突然說道:“那有沒有可能,是你爹爹想要害郭靖,然後反而自食惡果呢?”
楊過突然想起剛纔郭靖的話,郭靖說他爹爹自己害死了自己,此刻,他又開始猶豫不決起來。
沈無敵摩挲了幾下手裡的匕首:“我不知道是爲什麼,不過你應該慶幸你沒有下殺手,要不你絕不可能活着從我面前離開,你好自爲之吧。”
他頓了頓,把匕首拋給楊過:“我也不知道當年的情況究竟是怎麼樣的,或許以後我會知道,不過我希望你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不要憑着你的懷疑,就去殺別人,不論他是郭靖還是哪一個平頭百姓。”
“雖然這一點上我也做不好,時時勉勵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