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是不會完整的去看完一場又一場事態的變遷的,他經歷過了前朝的更迭,便沒什麼機會去體驗這一次的生機了——縱然身體在真氣的包裹之下從未老去,可是靈魂是會的,在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的消磨之下,靈魂是會老去的。
沒人能阻擋靈魂的老去與死亡,縱然能保持肉身不朽,可是靈魂與精神是不可替代的東西,久而久之也會老化,也會疲倦,也會想要去迎接死亡的來臨,去迎接一個漫長而又充滿可能的黑暗。
餘未了想,屬於他的‘時候’已經到來了:就是現在,就是如今,就是今天,就是這裡,去迎接死亡,去回憶自己的一生,去思索未來的出路,去……安寧的迎接往生。
他折騰不動了。
餘未了要死了,他看着自己這乾癟的身軀,又看着頭頂上這一輪刺眼的紅日,羣妖的咆哮不絕於耳,而百鬼的嘶鳴也從未斷絕,他只感到飢餓,難以抗拒的飢餓——這天降的熾熱也不能阻擋他胃中的空虛,他只想要去吃些食物。
可每當他想要去起身滿足自己飢餓的胃囊時,看着頭頂的這片天與這片荒野,他只是想要倒下,想要倒下,彷彿這闊野便是他的墳墓與家鄉,他倒下去了,便是迴歸了故鄉。
安得勇士兮,歸故鄉。可是餘未了沒有家鄉,他無處歸去,唯有在這土地中長眠,用着這東洲的泥土給他一個溫暖的家,來包容他這具即將不在溫暖的屍——他從前便是行屍走肉的,一步又一步的走到了將軍帳的地方,而後一步又一步的走到了如今這番田地。
酒徒狂將餘未了,在狂將之名前,是酒徒的名字,他這一生打造了許多的武器或是其他東西,但都沒有這個作古墨來的更有終結的味道——他創造過的東西往往都會沾滿鮮血:沾滿他人的鮮血,死有餘辜或無辜者的鮮血,以此來侵染每一柄鬼斧神工的佳作。
似乎出自餘未了之手的東西,若是不用人命來養,便會暴殄天物一般。
終於,餘未了倒了下去。
而那個時候,在跌倒的那一瞬間,他看見了自己的一生,一個枯瘦的少年曾經經歷過饑荒的苦難,他看見了改變他一生的那一夜裡,皓月高懸,萬里無雲,他親眼看着自己的生父倒在了血泊之中,而自己正摟着唯一的弟弟,坐在哪裡無所適從。
大概,這邊是餘未了殺戮的開始——終於他要歸還這個債了,如他的名號一般,在這狂將之前,是一定要有一個酒徒之名的:若是烏髮一醉方休,他又怎麼能鼓起勇氣繼續殺戮與存活,他恐懼死亡,可如今不了。
——難揍的娃,要安生咧。
餘未了腳下一個踉蹌,便仰頭跌倒在了這乾枯的大地之上,索性有些土地已經化成了黃沙,半硬半軟地接住了虛弱至極的餘未了:他已經將生命貢獻給了這世間最偉大的成就作古墨上,如今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打磨另一個武器的靈魂了……甚至是他自己的靈魂,他也一樣無力去管制了。
他累了,他只是想順從這死亡前的回憶,去再一次聽聽父親的聲音,再一次看看死於饑荒的弟弟,再一次看看他這一生中的一次又一次轉折,去好好的回憶一番自己生命中最值得紀念的事情。
——幺兒啊,要聽話咧。
餘未了笑了起來,隨着一聲蒼老的呼喚,他似乎回到了童年的時光,皓月高懸,萬里無雲,銀色的月光潑灑在地面上,如此靜謐,卻也如此絕望——他低下了頭顱,就看見自己的生父倒在了血泊之中,早已沒了聲息。
“爹死了。”餘未了清楚地聽見自己如此說道。“我和幺兒一起弄死的。”
餘未了握了握手中鏽了的刀具,上面的鐵鏽仍殘留着一些鮮血與潰爛的腐肉——他低頭注視着這柄生鏽的鐵刀,心中所想還是當年他的想法,從沒變過,或許只有這樣,才能減輕餘未了心中的愧疚之意:殺了爹的刀子鏽成個鬼樣兒,到底還是刀子,還是能殺人的。
他盯着生父慘白的臉:枯瘦的身板,大大的肚子,那裡面全都是浮水,顯得下身像秋季的苞米杆子,脆的很,餘未了懷中抱着的是他的弟弟,他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親兄弟正在哭泣,他一時詞窮着,並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自己這個即將死去的兄弟。
他的弟弟還在哭泣,和這片靜謐之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幾年的饑荒已經害了不少的人命,包括他的至親,也包括他自己。從生命上的,也從靈魂上的:餘未了又將視線放在了自己的生父上,他渾身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全都是潰爛的病痛,他下意識的握緊了自己手中的刀刃,吶吶地說道:“幺兒,爹的病都孬在裡面了,幺兒,沒事,爹不疼的,沒事……爹不疼的。”
餘未了話音落地,動了動鼻尖,有一股腐臭的味道從土地中傳了過來,包裹住了餘未了的所有嗅覺,他緩緩地喘息着,知道這種腐臭來源於屍體之上,可這也不是正常該有的臭味與腐爛的速度,他知道他的幺兒病了,聞不到,可他嗅的到。
惡臭與死寂,沒什麼能比這種味道更令人作嘔的了,突然間,餘未了看着自己持刀的手,突然無比厭惡,想要操起這把刀將這手切斷……可同時,也有一個愚蠢的想法冒了出來:是不是切斷了這隻手,他日後的未來就會被徹底的改變?
可如今他所看見的都不過是歷史的復刻,他不敢去更改這個過去,他也不想……習慣是一個很可怕的事情,他已經完全習慣日後成爲狂將的生活,也完全接受了如今這種死亡的結局,他不敢再去做出任何變動了。
他的確老了,也的確走入了枯朽的歲月,他該死亡了,他該去走向終結了。
“哥……哥……。”餘未了聽見了弟弟的呼喊,他低頭看下去的時候,只見了鼻涕橫流的親弟弟,那樣小,那樣無助。“我……咱們殺了爹……會不會……會不會遭報應啊……哥……爹他……他……。”
“爹已經死了,幺兒。”餘未了聽着這番話語,只感覺一片死寂,他的心似乎已經死了,但眼淚卻流了下來。
感受到異樣的餘未了充滿困惑的擡手拂去眼角的淚花,低頭看着手中的水漬,只覺得好笑:原來就算心已經麻木了,這重感情還是會支配身體,去做出應該的反應啊……。餘未了搖了搖頭,低聲在弟弟耳畔輕聲說道:“沒事,咱鈍刀子攮進爹胸口時,爹是不疼。”
“……真……真的嗎?”弟弟在邊上哭的厲害,鼻涕橫流的,餘未了看着都心疼,這大半夜的,哭暈了可就沒第二口飯了——而實際上,他的弟弟的確沒有活過這一夜,之所以這一夜會成爲改變餘未了的一夜,就是因爲他所有的親人在今夜已經全部死去了,一個人一旦失去了所有的依靠,變會走向一個極端的終點。
餘未了選擇成爲一個主動者,成爲一個殺戮與憐憫者,而不是成爲一個滿是仁愛之心的大人物。
而如今,他低下頭去,清亮兒的看着弟弟的眼裡滿是恐懼,他能如何呢?只能嘟噥着,縱然此刻他心中波瀾不驚,但是卻能清晰的體會到當初的愧疚……沒少個一星半點。他順從着這具身體的記憶,抱着懷裡的人坐在原地抖着,好像離了魂兒的呢喃:“幺兒,沒事,啊,幺兒,哥在,哥在。”
可爹不在了,娘也不在了,如今你也要在今夜裡去,誰還能抱着他去呢喃呢?誰還能告訴他……還有誰在呢?
餘未了一邊輕聲哄着自己的弟弟,一邊有些悵然的望向遠方,當初他選擇離去,也不過是因爲無所憑依,故一醉方休,故以酒解千愁。
他清楚的記得,饑荒並未持續太久,而他的苦難,也隨着與陸伯文的相遇而結束,可是他至今也沒有弄清,與陸伯文相遇成爲將軍帳的一員,究竟是好事或是……天大的壞事。
只是他記得,在那場饑荒之中,大旱的天不叫人討活,其中的白水爛菜葉子吃進肚裡,從沒吃出個好兒,田裡癟了的大麥送進了鍋裡,好似都下了小鬼兒的胃,沒了蹤影,什麼都不剩了,連生命也是。
隱約的,餘未了睜開了雙眼,從過去的夢中醒來,他頭頂已經不再是那清冷而死寂的皓月,而是一輪熾熱的烈日,它將這人間變成了蒸爐,熱蒸汽朦朦朧朧的籠罩了視野,所見的一切都在扭曲變形,就好像把世界給擰巴了,偏過頭望過去,這一片黃土地上,密密麻麻的龜裂好像要吸光人的血汗精魄。
恍惚的,餘未了又沉睡了過去,他只感覺到寒冷,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的清冷之中,他還是在抱着自己的弟弟,嘟噥着,口氣裡也帶着顫音兒。“沒事,幺兒,怕什麼,沒事,不怕的。”
“那……咋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