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裡的人都走了, 連燒飯的也走了,除了那些舞姬,因爲她們的賣身契還在這兒, 走不了。不過也沒人影了, 反正醉月坊不開門做生意。
樑懷玉一手撐在桌子上, 一時間頗多感慨。習慣了熱鬧繁華的時候, 這一室冷清還真讓人不習慣。
沒有人做飯, 那晚飯吃什麼呢?
樑懷玉託着下巴,心情很不好。樑清撓了撓頭說:“我這幾天都是買了幾個包子,隨便吃的。要不我來做飯吧, 我雖然不太會。”
樑懷玉搖了搖頭,大手一道:“出去吃。”
說罷剛要拉着樑清一起出門, 就聽見有人敲門。樑懷玉打開門, 門外站着閒北, 還拎着一個食盒。
閒北作了個揖:“樑姑娘,主子讓我送過來的。他該說, 你別忘了你說過的話。”
樑懷玉臉一紅,接過食堂,低着頭趕人,“記得記得,你走吧, 謝謝啊。”
閒北又一抱拳, 走了。
樑清站在後頭, 有些不明白狀況, “陳大人?”
樑懷玉含糊其辭地點點頭, “嗯嗯,好了, 不用出去了。你去準備碗筷,吃飯吃飯。”
樑清雖有疑惑,卻也沒追問下去,老老實實去拿了兩幅碗筷出來。
陳斟送的是五福樓的飯菜,飯菜味道都是頂好的,樑懷玉咬了咬筷子,陳斟還挺好的嘛。
☆
閒北低着頭:“主子,東西已經送到了。樑姑娘說,她知道了。還有,她好像打算明天去看望雲瑤姑娘。”
陳斟斜靠着欄杆,看着樓下的人來來去去,良久才擡眼,聲音有些虛無縹緲,“讓她去吧,讓大理寺的人別攔她。”
閒北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只說了一個“是”。
陳斟轉身,坐回桌子旁邊,桌上的菜已經涼了,他伸出手,拿起筷子,平靜地夾起那些涼透了的菜,平靜地送進嘴裡。
菜冷了,飯也冷了,放進嘴裡的時候,和嘴明顯不對付。
陳斟眉宇之間染了些怒意,磨了磨後槽牙,把筷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
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不吃了,回吧。”
閒北對此全盤收進眼底,他對自家主子的壞情緒早就習慣了,他的頭更低了幾分,“是。”
☆
樑懷玉放下筷子,滿足地嘆了口氣,這幾天,她是吃也沒吃好,睡也沒睡好。雖然現在事情煩擾,可是吃飽了,纔有力氣去解決事情。
她看着面前的空盤子,小小地打了個隔,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陳斟。
或許可以找陳斟,知法犯法地做一些手腳?
她搖了搖頭,又把這個想法否決了。
她和陳斟,好像也沒有特別熟,能到開這種口的程度。
樑懷玉嘆了口氣,且行且看吧。
第二天樑懷玉起了個大早,她昨晚上就沒怎麼睡好,頂着兩個大黑眼圈,拉着樑清去往大理寺,臨走前還塞了幾張銀票在身上。
她想着大理寺應當不是這麼好進的,總是需要打點打點的。但是沒有,暢行無阻。
樑懷玉心裡都驚了驚,她甚至懷疑她是沒睡醒,在做夢。
但是那個小官好聲好氣地送她進了牢房,只囑咐說:“樑姑娘,這可是重犯,你也注意一下尺度,不要讓我們難做。”說完他就走了,樑清也在外面等,寂靜的監牢裡面,只有雲瑤和她對視。
雲瑤穿着囚服,手腳上都上了鐐銬,衣服上還有血污,頭髮亂糟糟的,臉上也不怎麼幹淨。她看着樑懷玉,笑起來,叫她的名字,“懷玉,你來啦。”
樑懷玉心頭橫着千言萬語,卻沒有一句豎着從嘴裡出來,她張嘴張了半天,才叫出她的名字來。
“阿瑤。”她打開隨身帶着的食盒,掀開蓋子的時候,手抖了一下,第一下沒拿穩,掉了。第二下,撿起來,放到旁邊。她帶了一些飯菜和零嘴,她端出來,送到雲瑤面前。
雲瑤伸出手,樑懷玉才發現她的手滿是血污,腫脹着。
樑懷玉眼眶一紅,剛纔她的手藏在袖子裡,她都沒發現。
這雙手,曾經是纖瘦細長,曾經撫過琴絃……
她問:“爲什麼……不能放過自己呢?”出聲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是多麼的顫抖。
雲瑤手滑了好幾次,才使上力,夾了一口菜送進嘴裡。她嚼了嚼,笑起來,“很好吃。”
樑懷玉提高音量,叫她的名字:“雲瑤!”
雲瑤放下筷子,還是笑着,搖了搖頭,“我不叫雲瑤,我姓姚,單名一個芸字。”
樑懷玉眼框又紅了幾分,聽她繼續說着,“十年前,青州刺史姓姚名龍,被人誣陷貪贓枉法。同年太子李琰被立爲儲君,這個案件,由他主審。明明是那麼明顯的誣陷,他只要有腦子有眼睛,認真查一查,就會真相大白。但是李琰沒有眼睛,也沒有腦子,他判了姚家死罪。我阿爹被斬首,我阿孃和我被成了娼妓。”
樑懷玉聽着,眼淚嘩啦一下就流了下來,她壓抑着自己的哽咽。
雲瑤說:“後來我娘死了,她受不了這種生活,她上吊自殺了,留下了我一個人。我從一個生活富裕,有爹疼有娘愛的小姐,變成了一個人人輕賤的□□。
這樣的生活,我過了七年。十五歲的時候,我碰見一個好人。他是個書生,我那個時候已經被逼着學會了彈琴。他就是因爲琴,然後愛上了我。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
雲瑤的聲音無比的平靜,樑懷玉卻聽見了哽咽聲。她睜着模糊的淚眼,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她的哽咽聲。
雲瑤笑着,笑得比她認識她這一年來還要多。
“他家裡並不窮,他找關係,送銀子,給了我一個新的身份。我當時,特別開心。真的。
我那個時候,甚至在想,如果可以,我願意一輩子爲他彈琴。可是,有時候命運真的捉弄人。”
“懷玉,我知道你也過得很苦,如果可以的話,你不要學我,你要看開一點。”雲瑤看着她,忽然話鋒一轉,樑懷玉噎着點了點頭。
“我跟着他輾轉到了江州黎縣,如果我知道的話,我一定不會跟着他去的。黎縣縣官見我長得貌美,就想佔有我。但是他真好啊,他爲了保護我,被縣官錯手殺了。縣官一手遮天,污衊他殺人。這是多麼虛假的案子,可是又落到了太子手裡。”雲瑤大笑兩聲,“太子就像生下來就先天不足的癡兒一樣,隨隨便便就判了。”
“如果不是他勸我活下來,我會跟着他一起去死。我早該跟着他一起去死了,懷玉,我太開心了,我居然能爲他,爲我阿爹阿孃,報了仇,再死。我做夢也沒想到。”雲瑤擡眼,望了望牢房的窗戶。
“不過對不起,連累你了。”雲瑤笑得很天真燦漫,樑懷玉又是一滴熱淚滴在手背上。
雲瑤起身,鐐銬相碰,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
“你走吧。”
樑懷玉吸了吸鼻子,拿袖子胡亂一抹,起身。
走了幾步,又聽見雲瑤在身後說:“懷玉,別愛陳斟。”
這和陳斟有什麼關係呢?樑懷玉連腦子裡都是眼淚,她腳步虛浮地走出牢房,見到樑清的時候,一個趔趄,幸好樑清扶住了她。
她謝了那個小官,雙眼放空地往外走。
她設想過雲瑤的悲慘身世,可是真正聽她說出來的時候,心裡還是堵得慌。
樑清跟在她身後,一句話也不敢問,只是不近不遠地跟着。
樑懷玉從大理寺出來的時候,陽光有些刺眼,她閉了閉眼,想起雲瑤說的最後一句話。
一瞬間,彷彿打通了任督二脈。
無數個細節在她腦海裡串聯起來,她扶着牆,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雲瑤不好看……
想好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的事……
如果我做了什麼傷害你的事,你會怎麼辦?
眼淚毫無預兆地噴涌而出,她擡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拔腿狂奔起來。
樑清不知道短短時間,她發生了什麼,只好跟在她身後跑。
樑懷玉一邊跑,一邊哭,最後站在陳府門前,把門拍得哐哐作響。
開門的是閒北,閒北問:“樑姑娘……”還沒說完,樑懷玉已經越過他,快步往裡走。
陳斟正在自己房裡,樑懷玉直奔他的臥房。
她只覺得心頭算是怒氣,爲雲瑤的不平,爲自己受過的欺騙,滿腔的,都堵在心裡。
她也不知道她想幹什麼,她衝進了陳斟的房裡,第一眼瞥見了那把劍。
樑懷玉一把抽出那把劍,架在陳斟脖子上。
陳斟似乎早有預料,表情很平靜,只是看着她。
樑懷玉大口大口地呼吸,看見他眼底,卻不知道該開口問什麼。
問什麼?
是不是你讓雲瑤這麼做的?
是不是你騙我?
她昨天居然還在想,要不要求助陳斟。
她冷笑了聲,路是雲瑤自己選的,人是雲瑤自己殺的,這一切又如何能扣在陳斟頭呢。
陳斟至多不過是推了雲瑤一把,至多不過是給她遞了刀。
她能問什麼。
她笑了。
陳斟也笑了,他平靜地開口:“是我。”
他站在原地沒動,“我說過,京城沒有我不知道的事。”
“我知道她是誰的女兒,也知道她和太子不共戴天,我甚至知道,你不是樑懷玉。”
樑懷玉深吸了一口氣,把劍往地上一丟,一腳踹上旁邊的凳子。凳子咕嚕咕嚕轉了幾圈,最後停下來。
樑懷玉挫敗地又踏出門,她怎麼會覺得陳斟是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