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河北、關中、徐州而來的三份奏報同時遞到了司空曹操和我面前。
河北公孫瓚再次敗於袁紹之手,而他先前害死幽州牧劉虞的惡劣影響也逐漸擴大。劉虞生前對東北少數民族採取懷柔政策,因此各族部落感其恩德,公推燕國勇士閻柔爲烏丸司馬,集漢族、烏丸、鮮卑數萬義軍,配合袁紹的行動;幽州舊部騎都尉鮮于銀,從事鮮于輔、齊周等人也紛紛舉兵響應,驅逐公孫瓚任命的官員。公孫瓚一方面集結兵馬退至先前築造的易京城堡,另一方面主動聯絡黑山軍首領張燕。袁紹與幽州舊部聯手對抗公孫瓚與黑山軍的同盟——河北戰事已到了決戰時刻。
另一方面,謁者僕射裴茂持節入關後,以段煨、王邑爲首的關中諸將紛紛響應,加之鐘繇的調度,各路兵馬儼然對長安形成了包圍之勢。李傕、郭汜缺乏糧秣部卒離散,在圍困之下漸漸不支這兩個禍國元兇的末日已爲期不遠。
與此同時,赴任廣陵的陳登大展其才,徵用徐宣、陳矯等名士,開墾荒田播恩百姓,進而寬嚴並用,兵不血刃使大賊梟薛州率領海盜萬餘戶解甲歸降,廣陵郡兵勢大振。再加上不斷的招誘呂布部下,至此,自以爲得朝廷信任的呂布不知不覺已陷入了包圍圈。
仔仔細細看罷奏報,曹操頗感滿意,各地事態發展都與先前預料的差不多。他將這三份奏報放在桌案之上,圍着它們溜達了好幾圈,用心思量下一步的打算;荀攸則一聲不響坐在旁邊,呆呆注視着奏報出神。過了好半天,曹操才定下腳步,緩緩道:“袁紹雖強無法脫身,關中諸將兵向長安,呂布蠢才已入掌控,袁術暴虐陷於窘境,現在沒人再顧得上咱們了。我有意趁此機會剷除張繡以絕後患,不知公達以爲如何?”他原先視張繡如草芥,如今又觀之似臥虎。地盤不足一個郡的小賊,竟然討而不滅,痛折他長子,這令曹操久久不能釋懷。荀攸不以爲然,搖了搖頭道:“以在下之見,張繡不可再討。”
“哦?”曹操對他這樣的答覆頗感意外。
荀攸二目曈曈注視着桌案上的奏報,解釋道:“張繡與劉表相恃爲強,而繡以遊軍仰食於表。劉表若不供張繡糧草,張繡的兵馬必然離散。咱們不如緩軍以待之,天長日久,必能使張繡窮篤而降。現在若是急於攻伐,張繡、劉表迫於形勢又將再次聯合,咱們未必能勝。”
曹操擺了擺手道:“中原局勢已變,劉表不會再幫張繡了。如今我已與荊州重新修好,先是遣還鄧濟,劉表也釋放趙岐回朝,此等形勢頗爲難得,劉表最重朝廷名節,必不會再跟咱們翻臉了。再者,我豈爲區區一張繡所懼,袁紹若破公孫瓚,河北四州則定,許都險矣!”
這話雖然有些道理,但荀攸捻髯搖頭道:“我看也未必如您所想。公孫瓚驍勇之徒,困獸猶鬥尚可支持;張燕坐擁亂民十餘萬,雖烏合之衆亦足以爲害,昔年袁紹斬殺於毒、壺壽,破黃巾別部十餘支,此與黑山乃不共戴天之仇;閻柔、鮮于輔等本劉虞舊將,非與袁紹同心;另外幽州之北還有三郡烏丸,遼東太守公孫度擁兵爲害、自號平州牧;幷州之地有黃巾餘寇張白騎流竄劫掠;青州沿海有臧霸、吳敦、孫觀等豪強侵擾爲亂,這些人也都是袁紹的隱患啊。”
“現在的局勢真是微妙。”曹操嘆了口氣道:“倘若咱們現在攻戰四方,袁紹恐我做大,必然急於向咱們索戰,而咱們實力不敵。倘若咱們經營舊地不爲攻戰,袁紹固然不會急於找咱的麻煩,可是他又能勘定河北羣豪,到時候咱們依舊不是他的對手。我是左右爲難啊……”想了一會兒,曹操倏然攥住劍柄,凝眉道,“大丈夫生於世間自當有所作爲,我寧要短痛不要長痛!”
荀攸見他這般決絕,已無法撼動他出兵的打算,只好點了點頭道:“明公若是堅決出兵,在下也不阻攔。若是能破張繡固然是好,但若是遷延日久戰事不利,還望明公早日回師以防北地之變故。”
於是曹操決然道:“好!我這就傳令,調遣兵馬十日後許下典兵,南下直搗穰縣!”
曹操一聲令下,緊張的戰前準備又開始了。各營將官調配軍卒,典農中郎將任峻準備糧草,夏侯惇把新近選拔的賈信、扈質、史渙、牛蓋、蔡楊等將薦入曹操軍中效力。又逢喜訊傳來,騎都尉徐晃掃滅卷縣、原武等地餘寇。而坐困河東的白波軍也因與匈奴離心日漸衰敗,其首領李樂病死、胡才被部下謀害,至此白波軍解體,逐鹿天下的勢力又少了一支。曹操即刻加封徐晃爲裨將軍,招致麾下聽用。
曹操再次討伐張繡。經過前次征戰,南陽大部分縣城已歸入朝廷管轄,張繡僅保有穰縣一城,兵馬不過數千,糧草全靠劉表賙濟。以這樣微弱的實力,莫說阻擋朝廷大軍前進,能不能守住城池還未可知。可是張繡恆定一顆心,不逃不降就在穰縣深溝高壘以待曹軍。
曹操督率大軍長驅直入,不過數日工夫便至穰縣,將城池圍了個水泄不通,他把部下兵馬分作數隊,日夜攻城不給張繡喘息餘地。那張繡、賈詡也真了得,在缺兵少糧的情勢下,僅憑城池之險奮死抵抗。搭雲梯、射火箭、挖地道、造衝車,無論曹操使出何種高招,他們總能巧妙應對。這一場攻城對持,自三月打到六月,曹軍仍然不能攻克城池,士氣漸漸低落。
曹操心緒煩亂,召集軍師、祭酒商議下一步的對策,荀攸、郭嘉力勸他快些收兵。曹操依舊不肯道:“我師雖靡,制彼則有餘。穰縣幾經戰亂,城內殊無百姓,張繡兵士大損,還靠何人爲他堅守?再者其城池破損糧草將盡,西涼武士本以騎射馳名天下,如今他們連馬匹都殺了充飢,還能支撐幾日?”
荀攸皺眉道:“明公此言不假,然困獸猶鬥,彼爲堅守吾爲仰攻,縱敵已疲乏,咱們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軍士疲乏日後又當如何呢?”
“小疾不醫養成大患,今日不除張繡,日後決戰河朔,必然掣肘於後。”曹操心中忌憚的還是袁紹。
郭嘉站起身來,未曾講話先施一禮道:“恕在下直言,明公與張繡本非仇敵,皆誤於意氣之爭。與其說張繡胸懷割據之志,還不如說他是故意跟咱們賭氣,在下看您……您也有幾分賭氣的意思。”說着他低着腦袋,上翻眼皮瞅着曹操。
曹操聞聽此言撲哧一笑,郭嘉確是能洞悉上意。不過曹操還是擺了擺手道:“事已至此唯有一戰,既然來打了就要打到底。”
郭嘉直起身道:“如今張繡兵勢頹敗,已不能再掀風浪,且容他坐守此間又能如何?即便咱們拿下穰縣梟首張繡,所得不過是廢城一座、殘兵數百,可謂得不償失啊……況且劉表近在襄陽,倘若起兵則先前修好之功盡棄,連此危城亦不能得。”
曹操不以爲然道:“襄陽與穰縣近在咫尺,若是騎兵急進,朝出襄陽日落便可來至此間。我圍城三月有餘,倘若劉表有意救張繡,此刻就是十仗也都打完了,豈能拖到現在仍無動靜?放心吧,劉景升已無意前來……”
他這話還未落音,突見貼身侍衛王必未打招呼便闖進帳來,抱拳拱手道:“啓稟主公,有斥候來報,劉表起兵一萬救援張繡,大隊已出襄陽!”荊州牧劉表本無征戰天下之心,只願坐守荊州爲霸一方,助張繡立足南陽也只不過是借爲阻擋北方兵鋒的屏障。但張繡與曹操結怨連番征戰,反倒把劉表拖下了水,不得不跟着他打仗。自湖陽之役曹操遣回鄧濟,劉表頗有感念之意,再不想爲了一條看家狗與鄰居結怨,遂復與許都通使、放回西京使者趙岐,後又容留禰衡南下。彼此關係大有好轉,劉表便有意捨棄張繡,曹操兵困穰縣之前,賈詡曾差人到襄陽求救,劉表不置可否草草打發,實際上就是坐觀張繡覆亡。哪知張繡心志堅如鐵石,曹軍圍城三月不能奪取,劉表漸漸又生僥倖之心,憶起張繡的種種好處,躊躇再三還是派出了援軍。
曹操剛剛還說劉表不會來,這會兒就被眼前現實狠狠抽了一個嘴巴,甚感臉上無光,喃喃道:“劉景升反覆無常,真真庸人也!此番可是他親自領兵前來?”
王必道:“劉表坐守荊州並未親來,差都督蔡瑁統率兵馬,張允爲先鋒,蒯良爲參謀。”
曹操心頭一顫,不禁悲從中來——他與蔡瑁乃是孩提時的玩伴,不想世事流轉,童年鬥雞走馬的朋友如今變成疆場上的敵人了。其實這也無怪,劉表正妻早亡,蔡瑁之妹嫁與劉表作爲續絃,他們是郎舅的關係,常言道是親三分向,更何況臣僚之屬,蔡瑁當然得替人家出力。即便如此曹操還是不知不覺嘆了口氣,又覺自己有些失態,隨即譏諷道:“如此緊要之戰,劉表竟不能親帥,可見他不諳用兵之道!”這話其實沒什麼道理,想當初劉表單騎入襄陽,後來之所以能立足荊州聲勢做大,文靠着蒯良、蒯越兩兄弟,武靠着蔡氏宗族威震一方。現在蔡德珪爲將,蒯子柔當參謀,充任先鋒的張允是劉表的外甥,這支部隊實是荊州的精銳之旅,戰力非同尋常。
郭嘉趕緊就坡下驢:“明公不妨就此收兵務保全功。”所謂“務保全功”不過是一句場面話,穰縣未奪又有什麼功勞可言。
曹操自然聽得出來,冷笑道:“現在收兵徒叫荊州人恥笑。王必傳我將令,分兵駐防南路,我看看他們有什麼本事救穰縣。哼!蔡德珪啊蔡德珪,我鬥雞鬥不過你,打仗可不怕你!”
郭嘉、王必可不知他們倆是什麼交情,聞聽此言都糊塗了。荀攸卻連連搖頭道:“若是動仗倒也不懼,就怕他來到近前卻不跟咱們打,那可就不好辦啦!”
事實果如荀攸所慮,蔡瑁統領大軍進逼穰縣,卻紮下大營做坐觀之態,似乎無意與曹操見仗。可這樣的舉動比真刀真槍還叫曹操難受,既要攻城又要防備他突襲。倘若穰縣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候,蔡瑁必然傾全軍而至;倘若曹操撤軍,他又能在後追擊;即便是穰縣攻克,這座城池損毀至極不堪再守,他照樣能趁亂給曹操重創——蔡瑁用的是以逸待勞之法,意欲坐收漁人之利。
曹操也改變戰略,意欲再次招降張繡以御蔡瑁,可是仇怨結得太深,似乎也不易辦到。張繡雖不歸降,但怕曹操攻入屠城;蔡瑁其實也有一怕,怕張繡突然降曹,兩家並勢來襲荊州軍必敗。張繡怕曹操,曹操怕蔡瑁,蔡瑁又怕張繡。誰也沒料到戰事會發展到這步田地,三方面相互剋制,眼見又成了僵局!
關鍵時刻外部環境成了決定性因素。蔡瑁的後方是荊州,東面的孫策戡亂未定,西面的劉璋閉關自守,毫無後顧之憂。可是曹操後方卻有袁紹、呂布兩個勁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