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正月十一。
金玦焱一夜未眠,一大早的收拾停當,思謀着是去主屋叫上阮玉一同出發,還是自己前去相府……阮玉無法同行的理由他都想好了,只是……
他還是想帶上她。
其實這般舉動太正常不過了,可是每每邁向門口,他都不由自主的收住腳步。
他與她,不過兩牆之隔,他只需站在桌前就能望到她的窗子,然而爲什麼若要跨越卻是這般艱難?他有一種莫名的懼怕,是害怕她的埋怨,還是擔心她受到流言的中傷?是恐懼她對金家的失望,還是不想看到她在這一系列打擊下的漠然?
他不知道。
然而就在他打算遣人去相府言明四奶奶身體微恙,他亦無法拜會之際,有人通報,丞相來了。
阮洵來了?
他覺得奇怪,可又在情理之中。
這麼多日過去了,阮洵那老狐狸自是把一切弄了個清楚,此番前來,是興師問罪還是另有圖謀?
他無法得知,只能重新換了衣裳,準備出門迎接時,又聽人報,阮洵已經過來了,都進了主屋了。
他邁出門檻的腳步又收了回來。
原來只是看女兒的……
可是他很快意識到一個巨大的問題……他跟阮玉並沒有住到一起,他可是答應過老狐狸要照顧阮玉的,萬一……
只是他剛剛衝出門口,又轉了回去……
百順守在門外,隨時聽候召喚,所以便有幸見到主子自起牀後就這般出出進進,門扇開開合合,不禁開始心疼起這扇雕花錦紗的木門。
只不過這一回關上後,便再無動靜。
他支起耳朵聽了一會……
主子該不會睡着了吧?也是,昨晚牀板吱嘎了一夜,害得他都跟着沒睡好。
於是他靠着牆壁,閉着眼,頭一啄一啄的開始打盹。
“嚯,睡得挺香啊!”
不能不說,無論處於何時何地都能夠自動補眠是身爲下人的一項本事,而隨叫隨醒,也是身爲高等小廝訓練有素的標誌。
百順正自好眠時,忽然聽到一聲打趣。
他還以爲是千依,伸懶腰的同時不忘回敬:“哪裡哪裡……”
然而待睜了眼,看清面前的人,頓時一怔。
揉揉眼睛,再看……
“丞丞丞丞相大人……”連忙站直。
又想起了什麼,拳頭猛然在門上砸了下:“丞相大人來了!”
幾乎就在他砸門的同時,門開了。
不用說,主子就在門口,也不知是及時趕到還是一直在此守候。
阮洵進門前,彷彿逗趣似的衝他笑了笑。
其實阮相長得慈眉善目,眼睛雖小,卻是笑眼,一笑起來就彎得像月牙,只是百順怎麼看,怎麼覺得這笑容像狐狸。
他激靈一下,不覺站得更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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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順卻不知,房間裡,金玦焱比他站得還直。
手垂在身側,眼睛瞧着腳前一方青磚,神色素着,帶着一番慷慨就義的凜然,挺秀的身形便顯得有些孤單和落寞,一任比他矮了一個頭的阮洵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東看西看,時而點頭,時而“哦”上一聲,彷彿在給人時間準備,好承受他的雷霆震怒,又彷彿故意要引人遐思,讓人沉入他製造的恐怖氣氛中,不斷戰慄。
不多時,那雙緇色繡山水紋的官靴終於停在面前。
金玦焱視線一抖,不覺挺了挺胸,等待阮洵的痛斥。
他騙了阮洵,他跟阮玉並不和睦……他也沒照顧好阮玉,使得她險入虎口,受了驚嚇,至今噩夢連連……他還沒有保護好她的名譽,以至於金家上下,流言紛紛……
垂在身側的手不禁越攥越緊,忽然想跪倒在地,跟這個一心愛女的老狐狸請罪。
豈料他剛動了心思,就見前方赭色卍字紋的袍擺一動……
阮洵竟然雙袖斂衽,鄭重給他行了一禮。
“岳父大人……”
金玦焱頓時不知所措,先前的一切準備都派不上用場,他只來得及側了身,避開受這一禮,然而一時不知是該回禮還是該扶阮洵起來。
阮洵倒是自己直起了身,再擡頭時,已無了往日笑眯眯的和顏悅色,而是現出幾分蒼老,一向飽滿光滑的眼角也透出兩道細痕。
金玦焱頓覺心酸,忙攙了他坐在太師椅上,又走至他面前,袍擺一振,就地跪倒:“參見岳父大人。”
“好女婿,快起來!”
阮洵虛扶了他,二人相對無言,而後分長幼落座。
沉默片刻,阮洵開了口,聲音微帶嘶啞:“那日的事,多虧了季明瞭……”
金玦焱又要起身:“是小婿辦事不利,讓阮玉……”
阮洵搖頭,止住他,又笑了笑:“玉兒都跟我說了……”
什麼?阮玉都跟他說了?說了什麼?
金玦焱腦門冒汗,卻見阮洵笑着看他,手一下一下的撫着並不存在的鬍鬚,還不斷點頭:“好女婿!”
這回聲音倒響亮了些,透着愉悅。
金玦焱雖不知自己到底有了什麼貢獻,但是阮洵沒責怪他,也讓他如釋重負,連忙喚百順進來奉茶,此刻方想起問道:“岳父大人怎麼來了?”
有點明知故問,但今天是正月十一,明明應該是他去拜見阮洵的,阮洵若是有什麼事,大可到時再說,也不至於……
阮洵大笑,笑中很有幾分朗闊:“子婿日子婿日,只要翁婿見了面,管它是誰去了誰的家?”
金玦焱便摸摸腦袋笑了。
說起來,阮玉往日的開闊與不拘一格,還真挺像這位不走尋常路的岳父。
想到阮玉,便忍不住要問上幾句,不是在阮洵眼前要故意表現的體貼跟做作,而是,他真的想知道她怎樣了,畢竟,百順跟千依是小子,不好經常往那邊跑,唯一個丫鬟,卻……
可是他幾番想要開口,又幾番嚥了回去,就跟總是無法邁出門的那隻腳一樣,全失了以往在阮洵面前的從容自若,自己也不知是怎麼了,而且就連寒暄都忘記了。
阮洵倒好像瞧出了他的心思,摸着“鬍子”,笑了笑:“玉兒……”
他本在盯着雕刻纏枝花紋的案角琢磨如何開口,聞言立即擡了眸子。
阮洵的小眼一亮,旋即彎起:“她挺好的。”
挺好的?這是什麼話?她怎麼會好?
金玦焱就要反駁,說她是不是瞞下了什麼,故意表現輕鬆?百順就進來了。
前方坐着一隻笑眯眯的胖狐狸,彎彎的小眼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你的心思,於是百順不敢擡頭,脣角掛着儘量得體的笑,小步挪了上來,將丹漆小茶盤放在案上,翹起蘭花指,把淨瓷描金茶盞送至阮洵面前,細聲細氣:“丞相請。”
再給金玦焱端了一盞:“四爺請。”
倆人皆目不轉睛的看着他弓着腰,柔順微笑的後退。
阮洵再四處看了一眼:“季明,你身邊怎沒個使喚丫頭?”
“這個……”又睇向百順,拿尾指戳戳金玦焱的手背:“宮裡……”
他是想說,也沒聽說宮裡放了太監出來,太監一般都是要老死宮中的,有得了體面出宮的,歲數也是極大了,這等年齡的,若是犯了錯,也直接被打死了,哪有逐出宮的道理?
話雖沒有說全,那主僕二人卻是聽明白了。
百順立即漲紅了臉,心道你是沒看過千依,那傢伙生來就是個太監胚子!
金玦焱也不明白百順怎麼突然間就柔順成這種模樣,此刻又不好發問,只得瞪了百順一眼,清清嗓子:“本來是有個丫頭的,不過這兩日……病了。”
他心裡思謀着,要不要再讓姜氏撥個丫頭過來,不要那種有姿色的,心思活泛的,只需實誠,手腳麻利就好,否則一旦來了客,也真是不像樣子。
他正自打算,那邊阮洵已經大笑起來,笑聲朗朗道:“好女婿!”
阮洵今天進門後已經誇了他好幾次“好”了,也不知他好在何處。
金玦焱牽牽脣角,笑得費力。
時近中午,他便命臉紅得跟煮螃蟹的百順下去讓後廚張羅飯菜,心裡還有另一個想法,若是留阮洵用飯,阮玉定會出現。
這般一想,心底竟是歡悅起來。
卻不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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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只是過來走走,府裡還有事,下午亦有友人前來。季明的心意,岳父領了,改日,岳父請你到府一敘。”
金玦焱剛剛躍動的心就被潑了瓢冷水,滿是懊喪,可又不死心:“岳父大人這便走了?要不要跟玉……呃,跟她說一下?”
他就不信阮洵少有前來,阮玉就不能留她爹吃頓飯?
豈料阮洵呵呵一笑:“方纔便跟玉兒說要走了,只順道來你這瞧一瞧。”
說着,目光又是一掃,格外在桌角的跪姿泥人身上停留片刻,再瞧瞧金玦焱,大笑。
金玦焱哪有心情顧及這些?只又跟阮洵寒暄兩句,便送他出門。
走出烈焰居的時候,金玦焱情不自禁的往主屋那邊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