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爻雖然年紀輕,但個頭已經長成,身量大小與慕雲深有些差別,幸而差別很小,衣服穿着倒也合身。
以貌取人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洗刷乾淨的蕭爻忽然就討到了長輩們的歡心,一會兒說他幾年不見出落得一表人才,一會兒問他半大不小了,可曾有個心儀的姑娘。
蕭爻對“姑娘”這兩個字滿心敬畏,他長這麼大,生命裡唯一一個能算得上是半個姑娘的,只有他親孃,以至於他對這個詞產生了極大的誤解,只要聽見就汗毛倒豎。
那是個人間的煞神,土匪的祖宗,說出名字來,都能止小兒夜啼。他是爲什麼想不開,要去找這份罪受。
說起年紀與婚事,古往今來,老人家們都有瞎操心的閒工夫,秦諫從蕭爻的身上看到了慕雲深的影子,就越發擔憂了。
“別人家的公子在少當家這個年紀的時候,哪個不是娶妻生子有家有室的?就是少當家啊,也不知道在等什麼……”秦諫嘆氣。
他這個氣嘆的正是時候,慕雲深剛穿好衣服從澡堂出來,整個人越發顯的蒹葭玉樹,玲瓏傲骨,怎會沒有人喜歡呢?
慕雲深心裡梗了一下,他倒是知道這具身體原先的主人爲何遲遲未娶。
情深義重,爲的就是蕭家的那位小少年。
當局者迷,慕雲深那帶着打量的目光,在蕭爻看來滿是算計,他往秦諫身後躲了躲,生怕對方一個不高興,將他驅逐出去。
蕭爻的誤解根深蒂固,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欺壓背後,還有另一種可能。
等事情都安排妥當,天邊已經泛了白,蕭爻在客房裡勉強睡了一會兒,他適應了軍隊裡的作息,雞尚未鳴,他先睜開了眼。
身體的反應快于思想,蕭爻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醒了,他僵硬的穿戴好衣服,被門外的冷風一吹,纔算是真正的緩過神來。
昨天受的傷,遭的累,今天完全爆發出來,蕭爻覺得自己彷彿行屍一具,除了頭,哪兒都疼,疼的不受控制。
而另一人恰恰相反,聽見蕭爻的敲門聲,慕雲深只剩下了頭疼。
“幹什麼?”
大清早得攪人清夢,蕭爻自知理虧,所以即便慕雲深問的很不客氣,他也頗有禮貌的回答道,“跟少當家談個生意。”
蕭爻說的很嚴肅,他甚至掰扯了幾下老腰,扶着門框慢慢坐了下去。
就坐在慕雲深的房門口,簡直是想不聽他說話都難。
“少當家,少當家……你還醒着麼?”
慕雲深咬牙切齒才忍耐下心頭的火氣,他以前的脾氣明明還算好,可不知爲何遇上了蕭爻,就總是有生不完的氣。
“醒着呢,有話快說!”
“哦……”蕭爻應道,“我跟你談個生意唄。”
“託鏢的事?我昨天不是已經回絕你了嗎?”慕雲深道。
“可你都沒問要保什麼,會不會太草率了!”蕭爻急了,他拍了兩下木門,對慕雲深這種消極怠工的行爲表示強烈不滿。
慕雲深在門裡翻了個身,將背對外,被子蓋到了頭頂,“不必問,你的事必然牽扯到官家,而我不想和官家打交道。”
這人說話直切要害,堵的蕭爻啞口無言,他只能換一個方向問慕雲深,“你就不想知道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明知道蕭爻說的,應當是三年前威遠鏢局失鏢一事,但慕雲深卻鬼使神差的回了一句,“你知道?”
“不多,但這件事牽扯甚廣,朝堂江湖,無一倖免。”
蕭爻平素說話,總有種吊兒郎當的不經意,可聽可不聽,但這幾句,卻聽得出他的慎重。
而這件事,又恰好是慕雲深最感興趣的。威遠鏢局的敗落,笏迦山上的背叛,他的死,以及現在蕭將軍的“謀反”,慕雲深知道這幾件事之間,必然有所牽連。
房間裡靜悄悄的,蕭爻整個人扒在門上,也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睏意、飢餓以及疼痛在時間的消磨中越發清晰,蕭爻整個人泄了氣,耷拉着腦袋在門口打盹,忽然聽見裡面傳來響動。
“你想保什麼?”
向里拉的門一開,蕭爻猝不及防下摔了進去,堪堪倒在慕雲深的腳邊上,他也不覺得丟臉,反而笑道,“我自己!”
蕭爻要保自己去京城,他甚至付不起保金,只能出賣一個秘密。
雖是少當家定下的交易,鏢局中的其他人卻也有不接鏢的權利,畢竟保的是朝廷欽犯,還是樁血本無歸的買賣。
蕭爻畢恭畢敬的站在大堂正中,他裝模作樣的本事很有一套,現在看上去不僅可憐巴巴,還頗有點蕭老將軍的風骨,但凡有些舊情的都不至於拒絕他。
只是秦諫爲了威遠鏢局上上下下十幾張嘴,卻不得不割捨這點舊情。
他本來是個最重情的人,要他苛責蕭爻,秦諫簡直是硬着頭皮上的。
“臭小子,通緝令一下,黑白兩道都會找你的麻煩。送你去京城,路途遙遠危難重重,鏢局所有人都上,也不能說萬無一失,其中耗費的人力物力該怎麼算?”
秦諫苦口婆心,“再者說,你去了又能怎樣,軍令如山啊!”
雖然說的絕情,卻也是事實,蕭爻點着頭,一句話也不反駁,等秦諫停下後,他才道,“當今陛下有苛責完美的習慣,既然株連九族,少我一個都不行,他若要動手,一定會等到抓住我爲止。”
“而這次前往京城,我也只需一個人保我,”蕭爻的眼睛望向慕雲深,“請少當家的隨我走一趟……”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秦諫忙不迭的打斷他,“少當家的不能去。”
“我誰都不要,就要他。”蕭爻信誓旦旦道,“只有他能保我平安,也只有我能保他平安。秦叔你放心,我不會讓他有危險的。”
“……跟着你就是危險。”秦諫腹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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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人爭來爭去,把慕雲深本人視作無物,慕雲深悠然自得的喝着茶,全然不動聲色,也不知他的心裡在想什麼。
“少當家,你倒是說句話啊!”論口齒的伶俐程度,秦諫已經算是鏢局裡數一數二的了,但比起蕭爻,仍是落於下風。
他被氣的吹鬍子瞪眼,撥拉着的算盤珠幾乎散落滿地,萬般無奈之下才轉向慕雲深求援。
“這樁生意我既然已經接下,僱主的要求我自然答應。”
不問還好,這一問,秦諫又差點氣出毛病來,果然無論是誰和蕭爻這臭小子混跡久了,都會被帶壞!
“可是少當家你的身子弱,連自己都顧不了……”
秦諫的話尚未說完,忽然被慕雲深的目光嚇的一個激靈,充滿了威懾力的一眼,幾乎不像是個手無縛雞之人該有的。
慕雲深雖然知道秦諫是出於關心,他也明白這副身體不同往昔,不能過分折騰。但這種過分的約束尤如軟禁,而太多的關心同樣也是對他的懷疑,這兩者慕雲深都不能接受。
但這樣的咄咄相逼只維持了一瞬間,慕雲深迴避的很快,他默默嘆了口氣,在這樣溫情的環境裡,當真容易心軟。
“少當家……”
秦諫也知道自己僭越了。
慕雲深是他看着長大的,平素連句重話都捨不得講,因自幼多病的原因,又儘量關懷謙讓。久而久之,秦諫便忘了慕雲深這個年紀,正是滿懷豪情的時候,而當年失鏢之禍,也是慕雲深頂着極大的壓力,獨自支撐過來的,這個年輕人遠不似表面看來這麼簡單。
只是現而今包子皮沒換,卻換了一個餡兒,秦諫沒想到這一層,卻無意中與現狀不謀而合。
齊凱近沒有秦諫這麼細膩的心思,他甚至沒看出來氣氛不對,自顧自的磕着瓜子,還在一旁推波助瀾,“我說老秦啊,少當家出去走走也好,說不定回來的時候帶着一美貌媳婦兒呢?”
大概缺心眼兒,說的就是齊凱近這種人吧。
秦諫悶在肚子裡的氣不能對着慕雲深出,其他人可就另當別論了,齊凱近首當其衝,蕭爻緊隨其後,一人接了他一記眼刀。
正當此時,最該表態的那個人卻不發一言,他只是端坐在高位上,一杯接一杯的續茶,看的蕭爻有些胃疼——這麼多水灌下去,會不會晃盪着響?
慕雲深不說話,秦諫就不好再說話,他只能隔一陣嘆一聲氣,就嘆在慕雲深喝茶的節骨眼上,想不留意都難。
大堂裡的氛圍有些壓抑,蕭爻的注重點與常人不同,看着看着竟然沒忍住笑出了出來,他忙裝模作樣的咳嗽兩聲,加以掩蓋。
商量大事的時候,一個無關緊要的失態本該忽略不計,但偏偏慕雲深想和他過不去,硬是把減少存在感的蕭爻重新牽扯進來。
“這一路去,變故無數,秦叔不放心我的安全,你倒是憑着一張嘴,說能護我平安?”
“我能。”蕭爻正色。
“當真是憑一張嘴,既不起誓,也不許生死。”
慕雲深說出來的話沒什麼起伏,但其中的嘲諷之意饒是蕭爻後知後覺,也有些汗顏。
蕭爻並不是不想用誓言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可信,只是一個不敬神佛,毫無信仰的人,想必空口白條的指天發誓,老天也不會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