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霈的笑容十分滲人。
他的脣色恢復了紅潤, 在青灰色的臉上活像是動手畫上去的,笑起來的時候,所有的肉都移到顴骨上, 導致兩邊腮幫子瘦骨嶙峋。更奇怪的是, 這人還有半邊酒窩, 深邃的凹陷下去, 乍一看, 像沒了半邊臉。
矮子裡頭拔高個兒,這麼一看,歐陽情頂多算是有些病態, 實在好看多了。
“段賦來的時候,我們正在偏廳, 想必沈……宮主也沒打算瞞着我們, 既然是要我賣身的交易, 我不在場總歸不好吧?”
蕭爻話說的沒什麼底氣,這要是個名門正派, 當然能講道理,可逍遙魔宮中——怕是管你願不願意,綁了直接煮生米。
“更何況,你們對朝廷雖然瞭解,但蕭公子在場, 更容易分析局勢……倘若哪裡岔了, 也好重新考慮。”慕雲深待他說完, 補充道。
以他唯我獨尊的性子, 什麼時候給人接過話, 躲在他身後的阮玉嘖嘖稱奇。這小姑娘雖然盼着慕雲深好,卻不怎麼看得上蕭爻, 丁點兒年紀操起了當孃的心,在他們家這複雜的操心鏈中,硬生生算上了慕雲深。
這四個人以組合的方式出現,就像王八,烏龜,天鵝與鶴忽然宣佈它們是同一物種——差不多的令人震驚。
更何況,在此之前,沈言之並不知道蕭爻身手這麼好,縱使看的出一些端倪,但這少年頂多也就偷雞摸狗的本事——難不成白錦楠給他的內功有如此精妙,能把任督二脈連同天賦一併教了?
而蕭爻之前出於種種目的,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他會武,但現在事態突變,還有個出人意表的白錦楠,拒絕都不讓的強行塞給他一肚子高深內功,他再裝傻充愣,就有點不識時務了。
沈言之的眼睛總是有個微笑的弧度,不管是懷疑人還是憤怒,都有些不經意地撩人,“蕭兄弟好俊的身手。”說着還伸手拉了一下蕭爻身上襤褸的袍子,“就是不怎麼體面。”
蕭爻在他的話音中一驚一乍,剛以爲沈言之起了疑心,後一刻這人又云淡風輕地談論起衣着,跟要嫁女兒似的,用手丈量蕭爻的腰身,“他日與我一起去見段賦,總不好太寒磣。”
他好像已經拿準了,蕭爻一定會隨他走這一趟,至於是去送死還是談判,纔是這間屋子裡要商量的事。
“好端端的門……”謝遠客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這時候感嘆了件不痛不癢的東西,他的目光毫不收斂的盯着阮玉,像是平地造出間牢房來,小姑娘原本不怵他,這時候反倒一縮腦袋,想起了偏廳那扇有疾而終的門。
“這也算打壞的東西,你們雖是客人,卻也不能壞了規矩。”
“……”蕭爻不知爲什麼,突然很想見識一下阮長恨,柳白甕和謝遠客這三單獨相處的場景——想必一言不合便要冷場。
但與歐陽情的偏廳不同,這兒的人手足夠。蕭爻出手並不重,這會兒幾個鼻青臉腫的年輕弟子已經將門“撿”了起來,勉強安在牆上。
也就是個不中用的擺設,誰要是手欠推一下,這門直挺挺的根本撐不住。
蕭爻剛到笏迦山的時候,鑑於此地“妖魔”作亂,又對局勢拿捏不住,便故作笨拙,隱瞞了身手。但現在,一來形勢所逼,二來白錦楠的內功霸道強悍,不由分說,他再裝糊塗,就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隨口解釋一句道,“早年跟着我爹學過一些。”並特意不說明蕭故生那點拳腳,三掌能讓王拾雪掀翻。
但這句謊,偏偏還就讓沈言之等人將信將疑。
說起源頭,蕭爻方纔打傷年輕弟子的功夫,粗魯且野蠻,帶着點二話不說照臉掄的直率——這還是好聽點的說法,其實就是毫無技術含量,跟莊稼漢聚衆羣毆時採用的手法差不多。
蕭爻他孃的教學非常之簡單粗暴,向來是能動手就不逼逼,所以蕭爻的武功也隨之簡單粗暴“出招傷人,走爲上策”。但凡能做到這兩點,他也就懶得精益求精,還需求什麼外表上的“花容月貌”了,最多也就是個“瀟灑不羈”。
而與尤鬼對敵時,一來林中光線陰翳,二來他也有故作高深的架勢,但真正動手的那幾招,萬變不離其宗,堪稱“返璞歸真”。
有內力而無招式,雖臨陣對敵仰賴隨機應變,能討到巧,但真正高手過招時,除了更高深的“意”卻也關注“形”——出身名門大家,一代宗師風範,方能稀鬆平常的拳腳,吹噓的好似天帝下凡一樣睥睨無雙,也纔有這個底氣,退百萬大軍。
蕭爻對段賦,就缺了這份底氣與從容。
沈言之在想什麼,慕雲深只消看一眼就明白了——
現在的蕭爻,有白錦楠高深莫測的內功,只要讓段賦也意識到這一點,沈言之便可推說逍遙魔宮拿他不住,到時候,不管段賦是要圍剿還是親自動手,都屬朝廷統轄,他便可抽身而退。
更何況,段賦縱使不顧念父子之情,逍遙魔宮這麼大的肥肉放在狗嘴前,他倒是想咬,也要顧及上面淬着毒的釘子,所以秋恆的事,段賦還能等一個解釋,否則,方纔上山的,便直接就是五萬鐵騎。
由此可見,這微妙的平衡也要用微妙的手段來維持,而蕭爻真是烏鴉投胎轉世般的倒黴催——正是那個微妙的人。
“還有三天不到的時間,沈宮主打算怎麼將爛泥扶上牆?”慕雲深有種神奇的魅力,板着張眉清目秀的臉,看上去卻像在微笑,竟然有種“不可說,不可說”般的高深莫測。
慕雲深口中的爛泥,自然是還不知道自己即將充當魔宮門面的蕭爻,兩道精於算計的目光在他身上一交會……
沈言之笑道,“自然是從衣裝開始。”
“哎哎……幹什麼幹什麼?”蕭爻簡直滿頭霧水的被慕雲深給拉開了,那柔弱的細腕子蕭爻也不敢掙,看上去有點半推半就的曖昧。
等他再回過神的時候,眼前的事情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彷彿除了他,人人都灌了一缸的假酒。
許崇明操持着給他做一身新衣服,沈言之,謝遠客,阮長恨與阮玉,甚至是慕雲深烏泱泱一幫子大佬簇擁着他,不務正業的在這個關口指指點點,連十九年不變的髮型都給他捯飭了一遍——阮玉不知道從哪裡撿出來支文人騷客的扇子,翠玉的骨,建安的遺風,落拓不羈。
全身上下,竟然是這把扇子與蕭爻最合拍。
“出去吧。”阮玉的笑聲清清脆脆,有種小女兒特有的活潑與軟糯。她在帷幕後推搡了兩下,勉強將“待嫁的大姑娘”請了出來,還只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背影。
一身白衣爲底,簡單繡了幾株翠竹,雖是公子風流,卻也有種磊落感。因是量身裁剪的衣物,越發顯的身姿挺拔腰窄肩寬,垂散的頭髮打理熨帖,用淺色絲絛束了個尾巴梢,在腰間飄飄蕩蕩,撓的人心癢。
山中風大,掀起衣袂起落,竟有幾分臨江仙擊箸踏歌的縹緲——單是這個背影,慕雲深的眸子便爲之一沉,洶涌的彷彿傾倒墨江。
“十尺的豬皮都不敢跟你比厚顏無恥,現在害什麼羞啊?”阮玉嫌棄的瞪了蕭爻一眼,果然是改得了皮子改不了餡兒,裡面還是混蛋。
蕭爻被她這麼一罵,着實打心眼裡委屈,想着不愧是柳白甕一手拉扯大的,這小丫頭長大了可不得了,一張嘴就打遍天下無敵手了。
他這時候正全身的不舒坦,也顧不得跟人鬥嘴,憋屈的拿着把扇子遮臉,氣海中,兩股內力一方攻城略地,一方保家衛國……斷然不能和平相處,雖說暫時還壓的下來,但三天後——
蕭爻嘆了口氣,不知現在抱佛腳,佛會搭理不。
就這麼一晃神的功夫,阮玉已經連拖帶拉,將他轉了過來——合歡門,陰陽宗的手筆果然不一般,將蕭爻身上那點慵懶與不經意細細雕琢打扮,儼然有種海納百川的宗師氣度,這扇子再怎麼搖的吊兒郎當,都不妨礙他高高在上。
“不錯不錯,這身行頭足夠唬人了。”沈言之直接上手,拍了拍蕭爻的背,“到時候往段賦面前一站,他便稱不出你幾斤幾兩……你可是蕭家軍的少主,又身懷白錦楠幾十年的功力,便是層紙糊的,段賦動手前也要掂量掂量。”
蕭爻被他的手勁拍的一踉蹌,還沒站穩,讓慕雲深給扶住了,這人百十來年怕只這麼一次笑的眼帶桃花,脫口而出一句,“確實不錯。”
曖昧的氣息撩動着蕭爻耳廓,他瞬間臉漲的通紅,暗暗“呸”了一聲,心道,“我拜的是佛,又不是月老,還有完沒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