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決定的事, 就算柳白甕和阮長恨同時在場,也莫可奈何,否則當年, 也不會放她一個小姑娘深入虎穴, 孤零零留在魔宮裡。
她雙肩已經被耳朵裡溢出來的血染紅了, 兩頰慘白, 脣色卻殷紅無比, 乍看像個文弱的厲鬼,身處大和尚闢開的險惡風水裡,仍是站得挺直。
“大和尚……”阮玉緩了緩, 很快適應了這種殘酷的壓迫,甚至勉強勾了勾嘴角, 露出個略顯嘲諷的笑, “我這輩子沒……認過輸, 你也不過如此……”
連話都說不利落了,她仍是咬着牙挑釁眼前人。
智遠心裡一驚, 他雖早看出來阮玉的天賦極好,收徒的上佳人選,但沒想到短短一瞬,她就能尋找出平衡點,不僅沒在壓力下卑躬屈膝, 還站出些許睥睨的姿態。
“哥, 你們先走……這和尚是我的……我撐得住。”阮玉剛說完, 僵硬的肢體居然又動了動。
也不過極短的時間, 她就從面如死灰習慣瞭如此隨波逐流。和尚的禪杖一揮, 所見一道蒼青,卻逼得衆人不得不退後半步, 地上積雪如被重物碾壓,留下道窄而深的痕跡。
“走吧走吧,”和尚也跟着趕人,“我就看這小姑娘順眼,你們一個個的……嘖……”白眼一翻,掄起禪杖又要打。
都是些知情識趣會看臉色的人,沈言之拘了個禮,便示意先離開。
阮長恨只得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叮囑小丫頭不要太逞強,倒是謝遠客毫不留情的甩了智遠一句,“魔宮的規矩希望大師記清楚了,賞罰廳大門四面開,出家人也不可例外。”
頗有點威脅的意思。
要不是和尚和策師阮玉都膈應,還真能感動一番。
隔着座院子,另一處的兩個人推開了書房的門。
這是慕雲深正兒八經的家,哪裡藏着沈言之都找不到的東西,他單是回想一下,就能全數翻出來。
這間院子佈置的相當典雅,經過能工巧匠之手,借笏迦山天然之勢,約束了一方風雪,使得這份典雅並不顯的突兀或庸碌,很像他這個人。
蕭爻乍一推門,積攢了三年的灰撲面而來,蓋了一頭一臉不說,還有股陰沉沉的冷澀,透過衣服往裡鑽,激得他生生一個寒顫。
蕭爻揉了揉鼻子,回頭道,“慕大公子,你先別進來,冷着呢。”
一邊說着,一邊將四面不透風的窗戶打開,散散裡頭的黴味。
“書桌下有個炭盆,還有些取暖物……我以前不怎麼用得上,但阮玉和長恨愛操心,保存的很好,即便過了三年,應當還燒的着。”
慕雲深攏着手,站在門前看蕭爻忙碌,他整個人埋在毛茸茸的衣服裡,與平雲鎮時不同,多了種人情味,就像冬日的太陽,透過雲層看似暖融融的灑下來。
蕭爻也是一點就透,轉眼將鬼裡鬼氣的書房拾掇出個簡略的樣子。
中途還發現個令人臉紅心跳的東西,說是魔宮裡的陰陽宗留下的,是真是假,全靠慕雲深一張嘴而已。
他這間書房很大,相較於太谷城中段賦弄出來的那個也不遑多讓,只是沒那麼奢侈美奐,純粹只做書房用,五個並排而立的書架上,形形色色的話本,秘籍,乃至描述皇家密辛的禁書都有。
看不出來,慕雲深這人裡子還挺八卦。
當然,這些擺在明面上的東西,十有八九都是糊弄人的,蕭爻翻看了一眼,見那秘籍叫什麼“降狗掌法”“拍蚊十二式”……也不知道是哪個無聊寫來糊弄人的。
“慕大公子,我不是要學這個吧,”蕭爻抖了抖手裡的書,眉峰微微皺了起來,“到時候往段賦面前一站,劃下盤道報招式,人家一開口龍啊,獅啊,虎的,我一開口蒼蠅蚊子……着實沒氣勢。”
慕雲深沒有理他,徑直走向書桌。
那書桌的四條腿紋的具是雙龍戲珠,珠子是後嵌上去的,將上下分作兩層,猛一瞧似懸空,也不知是什麼人的手藝,於這細微處巧奪天工。
慕雲深彎下腰,將東邊的玉珠擰過一圈,轉身又將西邊的珠子用力一按,那地面忽的掉了下去,露出個黑漆漆的洞口來。
“走吧,”慕雲深一手拉着目瞪口呆的蕭爻,另一手護着燭火,又道,“狡兔三窟聽過沒有,我是逍遙魔宮的宮主,書房裡有些機關也並不奇怪。”
所以他死後,沈言之曾數次潛入這裡,想找什麼,只不過書房太大,東西太多,裡面機關重重不勝枚舉。再加上沈言之不敢太過明目張膽,以至於這麼多年下來,也沒摸出點什麼。
漫長而幽暗的甬道在燭光中鋪陳開,一眼彷彿望不到盡頭,又或許只是另一處拐角,將火光吞滅了。
蕭爻的手被拽着,掌心出了一層薄汗,昏頭轉向的跟着走了好久,心想着:慕大公子莫不是將地下都掏空了吧?又暗搓搓的有些小開心,勾了勾慕雲深的指頭。
那總是因病而微涼的手被自己捂出了暖意,蕭爻便滿意的點了點頭,這地下雖然冷了點,但還凍不着慕大公子。
“到了。”慕雲深忽然道。
通往底下的甬道微有些傾,他怕是故意的,黑暗中停的猝不及防,蕭爻的鼻子眼看要遭殃,不得已滑出一步,從慕雲深的背後繞開,想借此找個不侷促的落腳點——不留意,這一腳正好在慕雲深的算計中,蕭爻的手被拽着,人猛地被慕雲深以牆爲屏,困在了角落裡。
這是個三角形的格局,慕雲深擋在他的面前,氣勢很強,蕭爻趕緊挺胸收腹,大氣都不敢出,還以爲這裡頭又有什麼彎彎道道的機關,自己不小心觸碰了,剛剛撿回來一命。
興許是眼前人擔驚受怕的模樣太過滑稽,慕雲深冷淡的臉上有絲裂痕,伸手揉了揉蕭爻頭頂,“這間屋子,除了我誰都沒來過,誰也不知道……你是第一個。”
慕大公子真是奇才,一個事實曖昧的好像情話。
蕭爻目瞪口呆。
“哦?”蕭爻不確定的答應了一聲,“裡面有你燒殺搶掠的證據?”
慕雲深一時氣結,尚放在蕭爻頭頂上的手往下一按,恨不得將這人回爐重造。
他從沒對什麼人掏心掏肺過,即便是阮長恨,阮玉乃至沈言之,當年多少都還有秘密,而今更甚。卻唯有眼前這個“禍害”,明明知道他不計較不在乎,卻仍是想將自己有的,都給他一份。
“蕭爻,我原是個多疑且陰狠的人,卻願意將自己剖成兩半,讓你裡裡外外看個清楚……”
慕雲深沒再繼續說下去,他那琉璃色的眼睛裡,陡然染上了情/欲,眼尾因而有些泛紅,在跳動的燭光裡,沙啞着嗓子同蕭爻說話,“你說你要試試?你願意試到什麼程度?”
蕭爻的腦子已經離家出走了,心臟機械般的跳動着,兩股內力在氣海中爭奪最佳看戲的位子,只有嘴還活着,嚴肅而認真的吞嚥着口水,“那什麼……慕大公子你別急啊……”
熱油鍋裡生煎的魚,徒勞的撅起尾巴。
“我急……”蕭爻的話被慕雲深直接打斷,“蕭爻,我再跟你說一件事。”
他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原本就過於蒼白的膚色裡一點都看不到活人氣,像是被蕭爻捂出來的暖和散盡了,只剩下一具困在行屍走肉裡的靈魂,將蕭爻嚇的趕緊抓住他的手搓了搓。
“你說你說,可別這麼嚇我。”蕭爻的眉尖蹙在一起,將少年人的包子臉都擠皺了。
“我之前,一心想要復仇,所以從見到阮玉開始,你就是我的利刃,我把你當成可消耗的工具。”慕雲深緩緩道。
聞此言,蕭爻一點也不驚訝,反正慕大公子就是這麼個人,這一路走下來還看不清裡頭的本質,自己也該去祖宗墓前自戳雙眼,省的丟人了。
“我從那時起,就有了一個計劃,現在一切都照着我原先的設想發展……只有一件,”慕雲深嘆了口氣,“只有你。”
“你倘若是個小人,倘若背叛我唾棄我,哪怕只有一丁點對不起我,倘若你不是……”
蕭爻趕緊握緊了慕雲深的手,眼前的人身子發抖,半挨在牆上站直了,沒倒下去,遠看還是個清風朗月一般薄情的人物。
“蕭爻,我寫了信託人送到長恨的手上,挑起他與沈言之的糾紛,因爲這個時機點,我算好了段賦會來笏迦山,他跟我一樣多疑,秋恆的自殺,段賦一定會算在沈言之的頭上……”
“而笏迦山上勾結的朝堂勢力遠不只段賦一家,賬本、沈言之、段賦……這些我都能一夕拿下,但這裡面有一環是你——我那時未曾顧及你的存亡,所以……”
慕雲深的話說到這個地步,整個人卻從方纔的心如死灰裡走了出來。
“我會把我畢生所學三天時間裡全部教給你,蕭爻,你不能死……你記得,普天之下,只有你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