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魔宮大概有百八十年沒有見過光明正大上山的人了,頗有點羣起圍觀的架勢。
乍一眼看過去自然風平浪靜,然細微處各種破綻,什麼屋頂上支棱出來的頂發,草叢裡沒拽進去的衣袂,粗略估計一下夾道得有幾十人。
蕭爻想就地耍個把式,說不定能賺個鉢滿盂滿。
出來迎接他們的是個富貴模樣的中年人,着實一團和氣,可是衣着品味大概和尤鬼拜過把子,當真是花枝招展,風情萬種……
迎面閃瞎了蕭爻的眼睛。
“請問兩位是?”中年人笑眯眯的,像是個供起來的彌勒佛,長的也像,忽略掉穿着,讓人看着無不歡喜。
頓了頓,他繼續道,“我叫許崇明,沒什麼本事,只能在魔宮做個管雜事的總管,兩位如不介意,可以喊我一聲許大哥。”
走跳江湖的人,真要是人前說自己“沒本事”,十之八九屬於謙虛範圍,反倒是趾高氣昂把自己誇上天的,纔是半桶水隨意晃盪。
這個許崇明五年前才入逍遙魔宮,在這之前是個聲名狼藉的江洋大盜,劫富但不濟貧,當然,也沒無恥到去貧民鍋中搶飯吃。
他這個人其實很不錯,脾氣好的千古難尋,而且只要財物不殺人,難得失手過兩次,一次砍死了□□他女兒的縣官,一次山崖驚馬,翻落個家眷婦人。
由於許崇明多年來只進不出的積蓄,和吝嗇本性,逍遙魔宮不愁吃不愁穿,收穫頗豐,連年節餘,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條,連慕雲深都要誇一句“人才”。
人才又道,“逍遙魔宮對朋友一向很好,但兩位如果不能表明來意,這裡恐怕易入不易出,總不能壞了規矩不是?”
笏迦山上崗哨勤勞,但真到了逍遙魔宮,才知道大部分人懶的不着邊際,只想看熱鬧,家門口根本沒有守衛,所以許崇明堪堪只在魔宮前攔住了人。
光天化日,風雪交加,許崇明腆着臉,毫無心理負擔的稱兄道弟,卻偏偏插着一足,就是不放人繼續向前。
蕭爻自認爲不是什麼君子,但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許崇明這個人長得是真好,沒一處歪斜的,單看相貌就是個十成十的善良老實人。
除非摳瞎蕭爻的眼睛,壞了他的良心,否則難對付的很。
“近兩個月朝廷裡有件謀逆大案,許大哥知道嗎?”慕雲深從善如流,立馬改口。
他的身上總會給蕭爻一種新鮮感,這麼冷淡薄情的人,居然也有見風使舵的時候。
“那是自然……”許崇明仍然笑眯眯的。兩個年輕後生,其中一個看上去精力不濟,明顯沒有練過武功,又是傻乎乎走的正門,連點本事都不肯拿出來,他多少有些不在意。
只當是年輕人的天真,想借逍遙魔宮一戰成名。
“主使者就是蕭老將軍——江湖與朝堂雖明面上劃清了界限,互不干涉,但他的聲名想必許大哥也曾耳聞。”慕雲深道。
“蕭老將軍一生爲國爲民,雖出身行伍,在朝爲官,但品性堪稱大義,我輩望之莫及……”許崇明口吻中有些讚許和嚮往,“然大爭之世,容不得他守國守家守民,便壞了人倫綱常,做個千古罪人,也要肅清暴君佞臣——實乃俠之大者。”
“老爺子竟然這麼高尚?”蕭爻暗暗尋思着,實在無法將許崇明口中的光輝形象和蕭故生聯繫到一起。
“這位就是老將軍唯一的血脈。”慕雲深說完,衝蕭爻微微頜首示意。
照路上說好的,這時候蕭爻要站出來,好好沾沾他爹的光。
逍遙魔宮中不少人都算不得真壞,只是厭倦了紛擾,又不肯向什麼名門大派低頭,尋求庇護,便自投魔宮,做自在散人。
簡而言之,就是一盆燒到後半夜的碳,表面上一片焦黑灰燼,但翻一翻,總能翻出點火星來。
“啊……對,我叫蕭爻。”
被慕雲深瞪了一眼,瞬間回過神的蕭爻也跟着笑笑,和許崇明大小兩個彌勒佛,態度可鞠,像個冒充的朝廷欽犯。
“……蕭老將軍雖然大義,但我等不過蠅頭小民,蕭少俠來魔宮有何見教?”
真不愧是裡外逢源的大管家,這話鋒轉的不留痕跡,先把自家人摘了出去。
世上那麼多人都龜縮着,擺明了就是想過安生日子,不蹚渾水,講些道理的都不好勉強。許崇明沒有一點土匪的樣子,但真耍起流氓來,還非得不講道理的來治。
“那不成,我現在是朝廷欽犯,要不就把我綁了去段賦那裡邀功?”蕭爻老神在在的耍賴,“老爺子入獄之前,內外已然動盪,鮮卑柔然虎視眈眈,而段賦行徑不用我說,大家心中都有數……早年間,還有崔太尉和我爹的制衡,而今君臣勾結,所謂桃源不過癡心妄想罷了。”
這段話開始幾句是慕雲深分析的,加上蕭爻自己的隨機應變,竟然言辭鑿鑿,把許崇明說的笑容一僵。
逍遙魔宮中,真正能觸及到核心的人其實少之又少,慕雲深在時有沈言之和阮長恨,連阮玉都只是一知半解,而沈言之謹慎,知道他和段賦勾結的肯定也不多。
就算是派去跟在段賦身邊的人也矇在鼓裡,只知道虛與委蛇和查探消息,認爲魔宮與段賦的合作,只是想保持一個微妙的平衡,只是讓笏迦山獨立在紛擾之外。
而老奸巨猾如錢老等,也只是暗自猜出了冰山一角。
這裡面有太多的人曾經因爲段賦一句話而家破人亡,所以有些事,註定不能翻上臺面,否則就像這個岌岌可危的朝代,有一點趨勢便陡然傾頹。
“段賦……”提到這個名字,加重了許崇明的猶豫。
他親和的臉上沒有了笑意,顯的有些呆板,身後屋檐上蹲着大大小小的魔頭,見許崇明沒有反應,蓄勢待發的狀態緩和下來,有些甚至打着哈欠離開了。
果然是個沒規沒矩的地方。
“我金盆洗手十三載,你知道爲什麼一夕幹回本行嗎?”許崇明回過味來,笑了笑,有些艱辛苦澀,“因爲我曾經平凡過,有個家,有個女兒……十二歲,段賦手下有個信閆的,姦殺了她。”
“……”蕭爻心裡一梗,覺得自己很不道德,把人家陳年的傷剜出來利用。
而慕雲深則適時的露出些悲痛的表情。
“我雖然很理解你們現在的處境,但並不能決定什麼……”許崇明終於表現出來了一點逍遙魔宮的特質。
不管什麼境況,心緒如何浮動,最後一定會冷靜下來,而且表現的很不近人情,“逍遙魔宮若是有兩位的熟人,儘可暫住,一切還等宮主回來再說。”
好好一個大男人被人稱爲“宮主”,蕭爻腦海中立馬整合出一個太監的形象,他上次在段賦屋頂沒見到沈言之的全貌,這會兒東拼西湊的,將沈言之假想成了男扮女裝的段賦……
“額……”嚇的猛然一個激靈。
然而逍遙魔宮是慕雲深一手創立起來的,可見他泛善可陳的性格當中,着實有些藏在暗處的惡趣味,總是伺機發芽。
“沈宮主不在?”慕雲深不像蕭爻似的不務正業天馬行空,他到了這裡,便步步爲營,儘量不踏錯一步。
找死也不過踏錯一步,可見有誰真的重新來過?
“也不是不在……”許崇明放低了聲音,“這些是我逍遙魔宮的問題,不勞操心。”
他的臉上轉瞬又和藹可親了起來,像是打心眼兒裡歡喜,可蕭爻卻只覺得像是抹在鏽跡上的朱漆,瞧着好看,裡面都腐朽了,疼也不覺得疼,習慣使然。
慕雲深道,“可我二人初次上山,這裡沒有朋友。”
有張年輕的臉,慕雲深睜大了眼睛,着實帶着點讀書人和閉塞公子的不諳世事,他赫然一笑道,“山門還是問的村民,聽說別處都很危險,我們也不敢試。”
驚詫接二連三,蕭爻沒想到慕雲深還有這麼一面,真是演什麼像什麼,信手捏來,這人不走江湖行騙真是積了大德。
“兩位到底是外人,就算住在哪裡,我也會派人監視,”許崇明倒也坦率,“不如暫宿我家中,只要不胡亂走動,不限制兩位的自由。”
“那就多謝許大哥了。”慕雲深像是鬆了口氣,隨即搭上了腔,“山高水遠外面又亂,只有這笏迦山周圍還算太平,可真是個好地方。”
許崇明看了他一眼,默默搖頭,感嘆這一位恐怕也是朝中哪位官家的公子,還不知天高地厚,純屬養在米缸裡的老鼠,以爲路上見到點白骨餓殍就長了膽色,卻不知真正的險惡生根在人心裡。
逍遙魔宮打着“逍遙”“放縱”的旗號,看上去自然風光無限,不用律己,不用自省,不用四書五經的招待着,更沒先生打手心,但一個沒有道德的地方,晚上誰敢安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