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和門都關的很好, 但不知道爲什麼,油燈總是亮不了多會兒便被風吹滅了。
沈言之又嘆了口氣,乾脆放棄了這種徒勞的舉動。
“爹, 其實當年你找到我, 把我從死人堆里拉出來的時候, 我真心的感激過你。”半昏不暗的光線中, 沈言之似乎在收拾什麼東西, 一卷又一卷,“我那時候幾歲來着?”
段賦沒有吱聲。
沈言之便又道,“你看, 你連我幾歲都不記得了……我那時候吃不飽穿不暖,看起來遠比一般小孩子瘦弱, 但其實已經記事了, 那種環境下, 我不早熟便只能死——有可以裝畫的筒子嗎?”
段賦聞言,從身後的箱子裡翻出一個來拋給沈言之, “這筒精細,怕放不下幾幅。”
“有便好,”沈言之頓了頓,這期間誰也不開口說話,沉默融化在黑暗當中, 倒不見得突兀。過一會兒, 沈言之才道, “我都帶走了。”
段賦稍一點頭, 又意識到這樣的環境裡, 沈言之根本看不見,開口先嘆了口氣, “好。”
“我幫你殺了慕雲深,生養之恩便算償還了,你以後的生死我不管,但娘在這裡,我怕她見了傷心。”沈言之的背後斜挎着一個畫筒,這書房跟被洗劫過了一樣,只剩下四面單調的牆,“……爹,倘若當年我沒有動手,笏迦山仍舊是笏迦山,興許這一去,你我不過天涯海角。”
窗戶在夜風中發出瑟縮的“嘎嘎”聲,沈言之的衣袂一滑,人已經完全消失了,段賦好不容易纔睜開的眼睛又緩緩闔上,像是一座亙古不變的老樹根。
東市這一頭還算溫厚,另一頭,卻在商量着怎麼劫獄。
這天牢怕是今天犯太歲,前腳剛受了災,後腳還要被補刀。
趙端跟趙勉這兩個幾十年沒有私下碰過頭的親兄弟,居然躲在同一家的院子裡喝茶聊天,管家雖然抱持着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不該記的不記這三“不”原則,然而事到臨頭,還是有點目瞪口呆。
更何況,這還是以“宅”字著稱的趙勉親自登門,和趙端同坐一輛馬車,下車時扭扭捏捏跟個要出嫁的大媳婦兒似的,管家要不是見多識廣,能當場厥過去。
“端弟這院子修的不錯。”趙勉沒話找話說。
他們幾個王爺的府邸長的都差不多,頂多是幾叢花一些魚的差別,再就是有些小廝或丫鬟手腳勤快,將院子照料的好,不至於雜草叢生的荒廢了。
趙端便稍一點頭,“皇兄覺得好,明日我撥些人手至你府上,任由差遣。”
隔的老遠,送點心的丫鬟們就不敢上前了,趙端的脾氣好是出了名的,對手下人也照顧的很,但這時候心情如何就得另說了,誰也不想去掃颱風尾。
管家便只得任勞任怨的上前,接手這一項艱難的任務。
“我們兄弟兩個爭鋒相對這麼多年,對方心裡想什麼都一清二楚,也不用拐彎子了。”
這話又是趙勉說的,他倒是習慣了扮黑臉,什麼陰謀陽謀的詭計,都是他先打個頭,趙端“不得已”,才上了賊船,你看,多好的藉口。
“少將軍那邊你打算如何解決?”趙端喝了口茶,這才問。
“我還以爲端弟有什麼想法,願意拿出來同我分享分享呢。”趙勉虛虛的撐着頭,眼睛似乎被院子中的一株禿枝的牡丹吸引了,瞬也不瞬的盯着,話鋒一轉,“你不覺得所有的事情都發生的太巧合嗎?”
趙端不置可否。
管家手裡的點心還沒來得及放下,兩位王爺倒是挺喜歡,一人一塊先吃了起來——但也有可能是真的餓了。管家懂得察言觀色,正想着要不要吩咐廚房準備點湯羹。
“我們一到鵲吟軒,話都還沒說透,王叔便前後腳的來了,的確是太巧。”趙端抿了一口茶點,他的舉手投足間總有種細緻入微的優雅,一點也看不出小時候莽撞的性格了,“只不過事已至此,巧或不巧,牢裡的人能不救嗎?難不成皇兄甘心讓勤弟撿個漏。”
趙勉沒說話,他若是甘心,便連進都不會進趙端的家門,更別說坐他的馬車,還跟他在這兒分一盤點心了。
“獄沒辦法劫,天牢出過一次事,現在人手加倍,你我就算聯手,也不能跟父皇相提並論。更何況,那座鐵籠子是當年的神工鬼斧合力打造,世間只有一把鑰匙,無它,金石不能開,水火不能蝕。”
可見趙端不是第一次動過劫獄的念頭了,連牢籠出自何人之手都調查的清清楚楚。
“所以要動手,只能在行刑之時。”
而此時的鵲吟軒中……
慕雲深手裡拿着一支飽沾濃墨的筆,人看着還不太精神,眼睛微微眯着,從當中透出點繾綣與溫柔。
墨跡在紙上迅速成形,是個“爻”字,字中已有風骨,絲毫看不出氣力不濟的樣子。
王拾雪坐在他的窗臺上,掃了一眼筆下成形的字,鋒利的眉微微一揚,“我們的人手太少,法場中劫人不現實。”
“所以才需要兩位殿下的幫忙啊。”慕雲深將筆擱在一旁,微撐着頭,似乎這個單張的“爻”字裡頭有什麼傾城國色,萬里山河,竟瞧的撇不開眼。
王拾雪沒有刨根問底,她不是不明白這裡面的彎彎道道,只不過越明白越覺得心涼,也就越想蕭故生。
“當然,鑰匙那邊還是要爭取爭取,劫法場不過下下策。”慕雲深補充。
他的眼睛終於完全闔上了,疲憊像是輕寫的兩個字,摻揉在微皺的眉中,半晌沒有做聲。
“你是個好孩子,但我曾覺得你配不上蕭爻,”王拾雪忽然道,“你的身上帶着腥風血雨,總會將他牽扯進麻煩裡頭……”
王拾雪似乎是笑了一聲,藏在面紗之後,消融夜風當中——就像是個錯覺。
“現在忽然慶幸他能遇到你……慕公子……”王拾雪話沒有說完,人就已經不見了,她好像習慣了話說一半,另一半由人去猜。
慕雲深沒有睜眼,也不知聽沒聽到這句類似於褒獎的話。
他這個房間總是不得清閒,前腳剛送走了王拾雪,阮玉後腳就跟了上來,手裡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藥,剛煮好,聞着連鼻子都苦。
慕雲深這懶洋洋的架子終於擺不住了,鼻子牽動着眼睛,不自主的睜開一條縫,正看見那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他沒轉生之前,不常生病,吃東西更是慣常的挑剔,不愛苦,不愛酸……而威遠鏢局的慕公子從小身體不好,藥罐子裡養大的,舌頭底下常年都有點苦澀的味道,這一碗碗黑湯灌下去,能反胃很多天。
誰能想到,堂堂逍遙魔宮的宮主,居然也怕喝藥。
“慕大哥,你把藥喝了吧。”阮玉知道他沒睡。
從前在逍遙魔宮的時候,阮玉很喜歡胡鬧,常常不小心被一干叔叔伯伯追的走投無路,逃進慕雲深的院子裡。
即便隔着一層門,一層院牆,一畝花園,她也總能知道慕雲深有沒有休息,倘若沒有,鬧的再大,掀翻了天,也有人護着她。
當年能夠護着她的人,而今強撐着坐在書案後,從層層疊疊的長衣下面透出孱弱,臉色煞白,連棺材都要時時備着,怕他嚥氣。
阮玉眼眶有些泛紅,她不常哭,再難過也就是到此地步了。
“歐陽情剛剛煎好的,我試了試,不太燙,能喝。”阮玉三步並做兩步,疾風一樣的掃到了慕雲深面前,將手裡的碗一放。
她的目光灼灼,盯得慕雲深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裝睡的人良久方纔從胸腔裡吐出一口氣,略有些無奈的睜開了眼睛。那放藥的托盤旁邊還用油紙包包着什麼,慕雲深沒看也知道,大抵是蜜餞一類,喝完藥後去苦的——其實用處並不大。
“我跑了整個西市,好不容易買到的。”阮玉見慕雲深不大感興趣,忙急着道,“路上還打發了王府那個纏人的小子。”
王府纏人的小子沒有別人,定是那看上去就毛毛躁躁的玉衡,明明與蕭爻差不多年歲,卻不經世事的有些好笑。
“裡面是什麼?”慕雲深端着裝藥的碗。
這藥就算想一口喝下去也不成,且不論越喝越燙,量也多的很,歐陽情又是個常年管醫不管藥的甩手大夫,殘渣都沒濾乾淨,喝太急容易嚥下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他這麼隨口一問,阮玉的眼睛卻隨之亮了一下,“蕭爻說他曾經吃過西市的山楂果子,但現在沒怎麼賣了,還說你肯定喜歡,我便去找了找。”
那油紙包只能包三個山楂果,一個個裹着糖,又紅又大。慕雲深本也不喜歡酸溜溜的小零嘴,聞言卻忍不住捏了一顆放嘴裡。
慕雲深在笏迦山上,吃的雖然精細,卻不見得味道好,若真要吃得好,得跟着蕭爻去天南海北的地方,有這樣的先驅,還得有阮玉的執着,包管再瘦的人,也能養出一身的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