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雲深剛死的那會兒,整個逍遙魔宮中有一次權力變動,現在留下的人裡,不足半數與慕雲深存在瓜葛,就連阮玉的大哥也離開魔宮,在笏迦山下打鐵爲生。
阮玉是個殺手,殺手可以輕易的成爲任何人的工具,她尚年幼,對這些權力鬥爭,熙攘慾望沒有興趣,但並不代表她沒有自己的思想。
在阮玉的人生信條中,只有慕雲深是真理,她爲魔宮殺人,只因那是慕雲深留下的東西。
幸而最先追緝過來的人都是些普通的下級殺手,既不敢輕舉妄動,又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所以還不曾動手。
“小玉,我受人之託,要送他去一個地方,暫且不能回去。”
慕雲深此時所說的話,處處模棱兩可。他只道不能回去,卻不講明回哪裡,阮玉自是一心信他,就連蕭爻也挑不出哪裡不對。
“哦……”阮玉撅着嘴,看上去有些不樂意,她的餘光瞥了眼蕭爻,“就是他吧?”
剛剛建立起來的惺惺相惜瞬間化爲烏有,阮玉頗有些敵意的朝蕭爻揮了揮劍。
“你,照顧好我哥哥!”充滿了威脅性的恐嚇言辭,轉眼又柔軟起來,對着慕雲深笑道,“魔宮的事交給我,你們先走,到時候我會去找哥哥的。”
“還有……”阮玉似乎有些緊張,輕輕咬了一下脣,“他們都說你已經死了,他們甚至不承認你曾經存在過。”
小姑娘說的有些悲切,慕雲深也難以想象她在魔宮中處於一個怎樣難堪的境地。
“放心吧,我會回去的。”慕雲深摸着阮玉的頭頂,微微低下頭,附耳輕聲道,“我會把一切都奪回來。”
“好了好了,神神叨叨的。”蕭爻是個很注意避嫌的人,他離兩人有些距離,可以戒備,也省的自己一個外人打擾人家敘舊。
忽然變成了外人,蕭爻也不清楚哪一環出了差錯,轉眼間就沒有話語權了。
阮玉又瞪了他一眼,把個聒噪的人瞪得無話可說。
“走吧。”阮玉放開揪着慕雲深衣袖的手。
就好像沒有了眷戀與不捨,柔軟的眼神收斂,又翻出了之前鋒利的一面,就好像她手裡的長劍,美麗纖細,卻能奪命。
蕭爻拉起慕雲深,在他反應過來之前騰空上樹,魔宮的人被阮玉擋在下面,還不到出手自相殘殺的地步,至少蕭爻離開前還沒有兵戎相見。
逆着風的感覺並不好受,不過比之前的翻江倒海舒服多了,蕭爻逃的沒有之前急。
等他們落地的時候,慕雲深才發現又回到了客棧當中。
一間被焚燬泰半的客棧,濃煙滾滾,火勢已經控制住了,但煙塵當中若不是眼神極好,也看不清楚太多的東西。
蕭爻不說,慕雲深也知道他是回來找馬車和包裹的。京城千萬裡之遙,總不能徒步走過去。
他那匹紅鬃馬是百裡挑一的神駿,聰明,有時候慕雲深都懷疑它是不是聽得懂人話,更甚者,這匹馬的脾氣極像蕭爻,兩滴好酒,隔着千山萬水它也能聞見。
剛剛客棧裡的那壇桃花釀,一半進了蕭爻的肚子,另一半灑在了衣服上,煙霧濃重裡,他們也聽見了馬蹄聲。
踩着血的馬蹄,也是難怪,整個客棧難得活口,少說也有幾十個人,小紅來的地方恐怕已經血流成河了。
火焰的味道中,摻雜着血腥,蕭爻幾乎是每走一步都能看見一具屍體,若非煙霧籠罩,恐怕目之所及有如地獄。他的心中有些畏縮,不是出於害怕,而是一種涼薄與悲哀。
前一日還鮮活的生命,轉眼之間如草芥螻蟻,只能留在這座城裡,隨着它一起腐朽。至少軍中還是有點人情味的,戰場上兩軍交戰並非好惡,更多的是立場問題,所以有時候打掃戰場,會將所有的屍體掩埋,縱使不知道對方名姓,也給囫圇豎個空字碑。
他們對英雄充滿了敬重,對生命充滿了畏懼,而在這片江湖裡,人命忽然變的廉價了,論斤年賣也不值多少。
蕭爻此刻面對的是一種天地難容。
慕雲深之前一直很想要清淨,此刻真正清淨了下來反而不習慣了。
嘴裡不停的人有些垂頭喪氣,牽着馬慢慢往前走,慕雲深從來沒有安慰過任何人,這種時候更加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遠一點的地方還能聽見腳步聲,想來出去追他們的只是一部分,還有一部分魔宮的人留在了城裡。
“小紅,你先看着車,我們一會兒就回來。”
蕭爻的聲音都不像之前一樣活躍,聽起來溫柔了不少,但就是不怎麼順耳。
他原本可以將慕雲深丟在這兒的,沒了拖累更容易潛進房間偷東西,不過重圍當中眨眼就會有變數,一來一回間,都夠慕雲深投胎轉世了。
更何況每次蕭爻陷入危險,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原因,最後化解的都是慕雲深,這人真是個無底洞,不知道還能翻出什麼花樣來。
慕雲深被蕭爻拉着,在一片廢墟中躲躲藏藏。
魔宮的效率非常高,不過一個晚上的功夫,這些被劫殺令引來的武林高手幾乎全軍覆沒。蕭爻都有些懷疑,他們不過是假借了初代宮主的名義,專門設了這個局來甕中捉鱉而已。
天漸漸的要亮了,稀薄的陽光透過煙塵落在大地上,蕭爻貓着腰一點一點的往前移動,而就在不遠處,霧濛濛的勾勒出兩三個人影。既然不想打草驚蛇,慕雲深也只能暗搓搓的跟着,堂堂魔宮之主倒也能屈能伸。
“找到了,找到了。”蕭爻將包裹綁在身上,他數了數銀票,看來除了他別人都不缺錢的樣子,居然一文錢都沒丟。
“快走,要是在被抓住,就對不起人家小姑娘了。”
口口聲聲小姑娘,阮玉要是聽見了一定會捅他幾個窟窿。
逃出去的時候遠比進來輕鬆許多,蕭爻先放馬車離開,魔宮的人大部分聚集在城裡,反而城門處沒什麼人看着。
小紅一路上遭遇了很多盤查,不過一輛空車,只當是受了驚,倒也沒怎麼管,放任它鑽進了林子裡頭。
“小紅!”蕭爻的情緒來的得快去的也快,此時又恢復了之前的調調,一如既往地令人討厭。慕雲深覺得自己可能出了什麼毛病,居然覺得安心不少。
紅鬃馬拉着車,撒歡兒往蕭爻的身邊鑽,卻忽然頓蹄長鳴,像是被人狠狠拉住了繮繩,再怎麼掙扎也不能前進一步。
蕭爻笑到一半的臉忽然嚴肅起來,他將慕雲深擋在身後,車裡面斷斷續續散發出一種殺氣,幾乎將清晨的薄霧凝結成冰。
森冷的空氣灌進慕雲深的肺中,他連連咳嗽了好幾聲方纔得以喘息,聽得蕭爻也跟着胸悶。
除此以外,車裡還溢出了一種味道,像是泡在藥湯裡的腐肉,說不上難聞,但令人作嘔。
“果然有漏網之魚。”
這個氣息和這個味道,蕭爻原本以爲車裡面載的是個死人,就算是具活屍他也能勉強接受,但偏不如願,裡面是個人,還是個會說話,能動腦的活人。
他的聲音,就像是破敗的風箱,嘶嘶的往外漏着氣,即便是在黎明,也過於陰森了。
又是一個熟人,若說阮玉是礙於情分,慕雲深不願與之相見的話,那車裡的這個人,就純粹是出於厭惡。
他叫尤鬼,苟存於世的老不死。
笏迦山的背陰處有一處沼澤,瘴氣橫行,飛鳥不過,尤鬼算是第一批在笏迦山安居的人,他佔據了這塊沼澤地,做一些齷齪苟且的事。
慕雲深創建逍遙魔宮的時候,雖廣納人才,但對於獨來獨往不願依附的也不強求,甚至將沼澤交割出去,與尤鬼兩不侵犯。
可惜,他這麼君子,尤鬼卻不買賬。
九十八高齡的人,抱取幼童以蛇蠍餵養三個月,然後割喉取血,再將數百種草藥混合,製成一缸毒物用來泡養身子,同樣是三月一次,用來維持他的性命和武功。
每一缸血,至少需要四個童子,當年阮玉就差點折在他的手上。
慕雲深還記得,當時是他親手將尤鬼趕出了笏迦山,並在他身上種下蠱,每兩個時辰發作一次,慢慢啃噬他的筋骨,十年之間才能將他吃成空殼。
甚至發出劫殺令,要他活着感受人間地獄,沒有一處能容身,過街老鼠一般藏匿起來,雖不致死,卻生不如死。
但現在,尤鬼卻忽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不僅活的很好,甚至還成爲了魔宮一員。
“是個鮮嫩的娃娃。”尤鬼枯瘦的指頭將轎簾掀開。恐怕在他的面前,絕大多數的人都是一個娃娃。
他的模樣很可怕,比慕雲深記憶中的更可怕。
皮承枯黃色,緊巴巴的貼着骨頭,沒有一層肉做鋪墊,頭部幾乎成了骷髏,眼眶黑漆漆的下陷,若不是正迎着陽光,蕭爻根本看不見他的眼睛。
偏偏這樣一個人,卻穿着錦衣華服,斑斕奪目的好像一隻幺蛾子,寬大的衣袍在他身上晃盪,活生生的鬼魅山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