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故生武藝粗通, 獄卒雖出身很好,但有些本事的都在外面作侍衛,只有拳腳平庸的纔會幹些雜活兒。
就這兩武藝不見長的, 都猛然感覺到了一股凌厲殺氣, 似卷狂風巨浪而來, 人處其中四面都不着力, 比一葉一葦還要困頓無能。
“蕭爻!”蕭故生在他身後一聲大喝, 把蕭爻起伏不定的心緒瞬間按下,獄卒驚疑不定的瞧着這年紀輕輕,看起來還有些不學無術的小公子, 搞不清楚方纔那一瞬間是錯覺還是真有其事。
蕭爻就着落地的酒囊,狀似痛心的蹲坐在地上, 縱有無數個問題, 千百種擔憂, 現在也只能咬緊牙關嚥進肚子裡,不能讓外人看出任何不同尋常來。
他勉強笑了笑, 道,“一時手滑,可惜了這壺熱酒。”
“少將軍若是喜歡,今晚我再給你帶一壺。”獄卒寬大的心眼簡直能供三輛馬車並排行駛了,非但沒察覺什麼異常, 還當蕭爻是同道中人, 跟他說起了這酒的類種, “京城的大戶人家, 都喜歡甘美淳厚的, 極難找到這樣的烈酒,我知道兩位常年征戰邊塞, 定然喝不慣城中的酒,還找了好些家才找到呢。”
卻不知蕭家父子兩面子上看起來糙裡糙氣的,卻不死心眼,酒嘛,管他哪裡的釀造的哪種風味,好喝就成。
“是……有勞大哥了。”蕭爻說着,將酒囊從地上撿起來,背過身去,不再多說什麼。
獄卒只當他死到臨頭,生出了怯意,惋惜的嘆了口氣,也不再打擾死囚犯們這短暫的時間,將碗留着,提一個空食盒又出去了。
蕭爻擡頭看了一眼,見人已經走遠了,這才發出了咬牙切齒的聲音。幸好他的心眼也大,雖不至於跑馬車,但遇事不往裡頭鑽,這一會兒的功夫,已經把心態調整的七七八八,不至於爲了瞧一眼慕大公子,拖一個鐵牢衝上街去。
“爹,我們這次上京,落腳地就是紅姨的鵲吟軒……連娘都住在裡頭,”蕭爻悶着聲道,“□□營都出動了,爹,你說普天之下誰躲的過?”
□□營就出自於蕭故生的手筆,他當然知道威力如何。
就連蕭家軍中也有獨立一支的□□營,人員精英,但裝備□□卻遠不如京城,饒是如此,只單留這一營駐紮邊關,仍是讓人頗爲忌憚,不敢冒進……這些年來,蕭故生雖住在西邊,但北至笏迦山的整個沿線,守城統帥或多或少都曾出身於蕭家軍或受提攜之恩,可見功高蓋主這一說,也不是空穴來風。
“□□雖威力巨大,但搬動不易,一經落地,便如生根之樹,只要輕功卓絕者,不是沒有逃出生天的可能。”蕭故生並不擔心王拾雪,他的夫人,輕功其實也一般,但武林中已經屈指可數,算是個武學上的天縱奇才……但也有可能是寡情薄欲,只有練武的心思。
“可是爹,慕大公子也在鵲吟軒啊!”蕭爻急的團團轉。
慕雲深不要說輕功,整個人簡直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就是握一支筆,寫上百十來個字,手腕也會跟着疼,讓這麼一個人躲避□□營的重箭談何容易。
蕭爻越想越是絕望,彷彿已經看見慕雲深被紮成了刺蝟,釘在地上動都不能動了。
“別急,我瞭解趙明樑……”蕭故生熟稔的直呼其名,“如果他已經達到目的,殺了想殺的人,必然會趾高氣昂的來找我喝酒炫耀,就恨不得把小人得志四個字寫在臉上了,但前日見他,面色十分憔悴疲憊,怕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蕭故生想大笑,但在兒子面前,他向來都有些端着,一時之間臉部肌肉跟抽搐了一樣,他老人家只好擡起手,裝模作樣的去摸着下巴頜上的胡茬子。只是他的鬍子長的粗狂,不是斯文人的樣子,怎麼薅都湊不成一撮。
“爹,你心裡有沒有譜啊?”蕭爻見他家老爺子侷促的裝模作樣,打心眼裡不怎麼相信。
“臭小子!”蕭故生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手勁不大,但聲音卻傳的足夠遠。來傳旨的老太監剛走到彎道處,便聽到脆生生的響,腳底下一亂,差點沒栽倒在這亂糟糟的牢房裡。
“將軍,少將軍,”老太監賠着笑,“皇上怕夜長夢多,若等足了三日,肯定會出事,所以今夜兩位就要啓程了。”
他的手顫巍巍的,捏着一卷黃帛,只兩個巴掌大,交到蕭故生的手裡邊,確實寫着——今夜行刑幾個字。
“臨行前,皇上會送來踐行酒……蕭將軍你有什麼想吃想喝的儘管跟我說,我都會預備了。”
老太監終究是於心不忍,溝壑難平的臉上好像剛剛哭過了,還留着些淚漬,“您放心,屍首示衆三日,三日後我定會將您和公子厚葬的。”
“那就多謝了。”蕭故生倒也毫不詫異,招呼着蕭爻過來,“你有啥想吃吃不起的,越貴越好,咱爺倆好好宰狗皇帝一頓。”
“……”老太監一肚子悲苦的話全給堵得水泄不通。
本來意思意思的事情,最後還真像飯館中點餐一樣,八葷八素,樣樣都是耗功夫的精品,邊塞貧瘠之處別說吃了,連食材都找不全,這下可算大飽口福。
“慢走啊,熊掌燉的爛一點,我年紀大了,可嚼不動。”蕭故生衝着老太監的背影揮了揮手,又補上一句。
等四下人靜了,蕭故生方纔有意壓低聲音,“糟了。”
“照爹所說,若慕大公子他們沒出事,定也以爲刑期滿三日纔會執行,那所有的計劃都會延後一天,那我兩豈不連屍體都涼了。”蕭爻篤定生出來的時候忘了裝心帶肺,這時候居然還能捧着食盒,趁飯菜還熱着,先填飽中午的肚子。
“所以現在只能看慕家的小公子有多大能耐了,”蕭故生也坐到他旁邊,一人捧一個海碗,開始對菜挑三揀四起來,“要是他真跟你說的一樣神乎其神,我兩還操什麼心——嘖,也不放些辣椒,這菜真沒味兒。”
“我謝謝您老啊,慕大公子救得是我,您等着娘救吧,自家管自己啊。”蕭爻毫不留情的頂個嘴,反正現在的蕭故生打不過他,也追不上他,可以毫無顧忌的犯渾。
牢裡面的人對自己的性命無能爲力,那外面的人就得閒操心。
申時起炊,家家都生上了竈堂火,慕雲深這晚飯吃的是真早,吃完附帶一碗黑咕隆咚的苦藥和一顆山楂果,馬上又被王拾雪半拉半拽半脅迫的鑽進了王府當中。
趙端和趙勉也等的團團轉,兩兄弟分明坐立不安中,仍是不忘相互較勁這一環,就差把各自面前的點心砸在對方頭上了。
“慕公子。”趙端面朝房門,先起身抱拳,行了一禮。趙勉常年撐不開的眼皮子微微一挑,他看起來還算是個挺和善的人,雖說態度愛搭不理,但好在愛笑,隨後主人般附上一句,“請進”也不太突兀。
慕雲深沒跟他們客氣,“請”字還沒等到,人已經在書房裡了。
“兩位王爺準備的怎麼樣了?”慕雲深問。
趙端早知道這位貴客會來,也知道慕公子的身體不好,所以書房備下的東西一應俱全,從茶水點心,到初春點燃取暖也不燥熱的火炭。
“我手上能用的約有兩三千人,皇兄也差不多吧?”趙端回頭,等來趙勉一個肯定,便繼續道,“但京城守衛嚴密,這麼大舉動的調度,父皇肯定會察覺到,所以在此基礎上,還要打折扣,約莫加起來只有幾百人。”
“足夠了,待會兒就抽調一部分先埋伏下去……以趙明樑的謹慎,絕不會坐等到第三天。”慕雲深道。
他跟外人說話的時候,一絲一毫的親近感都沒有,板着的臉冰霜一樣,怕是三伏天下塞進火爐裡都不見化開。這般理智與冷靜,隱隱約約讓王拾雪想起了幾個月前在破廟遇見他,還差不多就是這個模樣,只對蕭爻一人溫言細語。
王拾雪難得對誰有些滿意。
“那慕公子的意思,是今晚就要部署好?”趙端又問,“只是一旦動了手,我與皇兄就絕脫不開干係,這是我們最後一搏……爲防失敗我還有另一個主意……”
“你們要刺殺趙明樑,趁着京城局勢大亂謀權篡位?”慕雲深不等他說完,直接中途打斷,“這件事與我等江湖草莽無關,只要能救出蕭老將軍一家,我們會即刻撤出京城,剩下的殘局自然還是要兩位殿下收拾。”
“可是勤弟……”趙端始終不放心,又多問了一句。
趙勤是第一個與慕雲深他們接觸的,又是在他們的安排下,方纔住進深宮,得以接觸趙明樑,倘若逍遙魔宮的人打定了主意要護,明面上實至名歸的太子,終究還是這個小娃娃。
“那是誰?”慕雲深薄情寡義,用完就扔。
暗中籌謀的人相視一笑,各自明白這話意味着什麼,也不戳破,靜等夜幕來臨以及之後的天光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