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爻拖了張凳子, 先讓慕雲深坐下了,還沒捂熱呢,外頭又來了一行人。
最近趙家的皇親國戚們怕是閒的發慌, 一個接一個的往西市裡跑, 就差出錢將鵲吟軒整個兒的包下來了。
許紅菱也是個會做生意的, 你不包店, 她就大門朝外開, 來者不懼,吃飯的也好,瞧熱鬧的也好——還將趙端趙勉當成兩件招財的擺設。
她這種不要臉的經營模式, 終於被第三波的外人打破了,進來就是一疊銀票, 說要清場。許紅菱收的很乾脆, 招招手, 燕兒便帶人熟門熟路的送客,臨走還一人給了一包茶葉, 誰也不得罪。
趙自康一進大門就看見自己的兩個侄孫子,頗有點氣不打一處來。身爲皇家之人,不懂得韜光養晦,□□的來這種地方丟人現眼。
這也就罷了,昨天晚上, 要不是他兩這麼一鬧騰, 也不至於將人盯丟, 天牢和皇宮相繼事發, 趙明樑剛剛還在摔摺子呢。
“玉衡, 你上前看看,堂中央的是不是康王和瑞王。”趙自康自己有眼睛, 而且還是雙鷹一樣的眼睛,他就站在門口,就算是跟蕭爻一樣的半瞎,也能憑輪廓看出樣貌來。
玉衡跟在趙自康身邊這麼多年,當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腳底下一動,也沒人敢攔他,轉眼蹭到了趙勉和趙端的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打量一番,回頭道,“王爺,是他兩。”
“……”這再厚的臉皮都有點掛不住了。
“祖皇叔,”趙端極其圓滑,剛剛把慕雲深請下了車馬,這時候又微笑着來與趙自康說話,“侄孫兒門客當中武者衆而智者少,算算時間,再有幾個月,我便要去封地上任,正是求賢若渴,得知有位穆先生自北而來,這才……”
燕兒將人全部送走之後,又手腳勤快的給慕雲深這一桌換上了熱茶。慕雲深雙手捧着杯子,指骨上的青白慢慢散盡,開始有了些人味兒。
趙端說着,回頭看了他一眼,又道,“祖皇叔此行又是爲了什麼?”
“蕭爻。”趙自康給出的答案,連慕雲深的都沒想到。
他的心尖上輕輕一跳,自然而然的拍了拍蕭爻的手背,兩人相視,蕭爻便小聲道,“放心,他打不過我。”
“蕭爻?”趙勉咀嚼了一遍這個名字。
趙端曾經跟蕭爻有過一面之緣,而趙勉早年不在京中,回京後又不喜歡出門,所以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風雲人物。
從蕭爻第一次逃出段賦之手時,這個名字就已經在達官貴人之中傳的家喻戶曉了,從蕭故生之子,到少將軍的變化,也不過一夜之間。
是人都知道,以後蕭家軍是要跟着蕭爻的,就算他名義上只是一個小小的先鋒官。這孩子之前名不見經傳,茶餘飯後也甚少提及,所以常常有人覺得,必是個庸碌之輩,蕭家軍落在這樣的人手上,再利的刀也會生鏽,不足爲懼。
直到現在——明珠闢塵,光華萬千。
趙自康的眼睛真是一雙多情的眼睛,雖略微顯的陰鬱,但更多的時候,從眼角到眼尾,有種平穩的貴氣。他的目光全神貫注的落在蕭爻身上,倘若是一塊鐵板,也能生生刮下二兩屑子來。
蕭爻不動聲色。他的畏縮與逃避彷彿在慕雲深的面前分文不值,剛剛還懦弱的少年相,此刻全給剝盡了,露出裡面三分的真材實料來。
他手裡捏着一個杯子,靠在脣邊,不上不下的保持着一個動作。
“少將軍,當日笏迦山下沒能擒住你,不想今日在京城相見了。”趙自康籠着手。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大麾,身姿挺拔,因上了年紀的原因,雖白面無鬚,卻積累着滿身的貴氣,甚至有種自然而然的高高在上。倘若不是當年落下的殘疾,興許他比趙明樑更有帝王相。
而無論趙勉還是趙端,在這位祖皇叔的面前,都顯得有些小兒科。
“王爺別來無恙。”
“少將軍”三個字蕭爻聽起來有些陌生,他一生沒用這三個字沾上什麼便宜,倒先無緣無故惹得諸多麻煩——彷彿生來就是要有這些麻煩的。
蕭爻輕輕嘆了口氣,手裡的杯子這才放下了,“何必這麼客氣,反正到最後我是階下囚,而您……是一國的王爺。”
他們在底下說着話,而王拾雪八風不動的坐在清淨的二樓,唯獨趙自康出現的時候,微微擡了一下目光。
她與趙自康也認識。
當年先帝在時,趙明樑出身低末,人人欺他無權無勢,每至深冬,連炭火都不給足,夏至更是無冰可分。
只有趙自康偶爾進宮一趟,會給這些皇侄皇侄女帶些關外稀奇的東西,趙明樑穿着不得體的衣服,一點小的孩子,在人羣中窘態畢現。趙自康看不過,便私底下囑咐宮人們多照看點,還擅自給他重新剪裁了一身衣服。
所以後來的宮廷內鬥中,趙明樑從一開始就已經照看好了趙自康,讓他全程獨善其身,這恩報的,也算仁至義盡。
王拾雪便是那時候見過趙自康。
這是個永遠捉摸不透心思的人,他們家人人都在爭權奪勢,扒着皇位各不相讓,他卻在寫寫畫畫,偶爾起來澆花種草。
就像現在,趙勉和趙端盯着的是逍遙魔宮,是一整個兒的蕭家軍,只有趙自康盯着蕭爻這個人。
蕭家軍有兩把鑰匙,一把而今關在天牢裡面,另外一把就是蕭爻,沒有他們,蕭家軍就是戈壁上抵禦外族的一道鐵牆,誰也動不了。
蕭爻忽的笑了一聲。
鵲吟軒中已經沒什麼人了,剩下的要麼在趙自康面前大氣都不敢出,要麼就一心躲避麻煩,坐在遙遠的角落裡。
所以這聲笑頗爲刺耳,幾乎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咳咳……”蕭爻趕緊咳嗽,想借此掩蓋過去這不合時宜的蔑視,然而成效甚微。
趙自康頗爲好奇的看向他,“少將軍,這有什麼好笑的嗎?”
“沒……”蕭爻道,表情都還沒整頓好,這話十分的不可信。
“王爺不必介懷,他只是從未被人稱作少將軍,所以想起來,心裡偷着樂而已。”慕雲深虛虛的幫他圓話,因病着的緣故,他的話音很低,到處不着力,像是飄進了耳朵裡。
趙自康這才分了一點注意力給他。
這年輕人一隻手撐着頭,眼睛半闔,臉色極差,隨時都要倒下去的模樣,但看樣子還在喘氣,整個人安安靜靜的,在這種權謀鬥爭的漩渦當中,像是浮一葦小舟,不見搖擺,也不見沉。
他與蕭爻坐在一張桌子上,這葦小舟旋然變成了連排的戰船,能擊狂風巨浪。
趙自康不知道爲什麼,血肉裡滲進了一點毛骨悚然,竟生生的別開目光,看着不知所謂的牆角。
自家王爺不說話,玉衡卻是個活絡的少年心思,一邊想着與蕭爻還沒分出個上下來,一邊亂瞟着眼睛,想找到那個三番五次戲耍自己的女孩子。
他正是懷春的年歲,又與這些糙來糙去的武林人不同,自幼也算讀過幾本風花雪月,因是趙自康的親信,偶爾有個達官貴人的女兒適齡了,便遣人來做個媒,玉衡通通看不上。
也是造孽的姻緣,他看上了阮玉。
趙自康雖然曾經是個正常的男人,但這麼多年,早就清心寡慾慣了,唯一能產生感情的,怕只有院子裡那棵從小澆到大的樹,當然不知道少年人這種“君子好逑”的浪漫情懷,對此一疏忽,卻使得玉衡的感情越發不可收拾。
他一邊單相思的想着:別人她都不招惹,偏來招惹自己,定是也有喜歡的吧,一邊又婆婆媽媽的在乎: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有沒有喜歡的人了……
這麼出神下,導致趙自康帶來的侍衛頭領宛如一根木頭,王爺不說話也就罷了,連王爺的親信都對自己愛搭不理——這人還抓不抓了?!
趙端雖然不敢正面跟這個祖皇叔叫板,但如果失去蕭爻,當今最大的軍權將會落到趙明樑的手中,到時候整個局面就不是他能撼動的了。也就是說一紙詔書,誰是太子,江山就是誰的囊中物。
他不敢冒這個險,然而兵臨城下,趙端的鼻尖上都出了一層薄汗,卻仍是想不出任何折中的辦法,既能保住蕭爻,又不至於得罪趙自康和趙明樑。
這麼一塊肥肉已經將自己烤熟了,沾上醬汁,放在碟子裡遞到了趙自康的面前,沒理由不送進嘴裡。
除非……
“祖皇叔莫不是認錯了吧,這人不是少將軍。”
趙端心念一轉,還沒來得及說話,倒是趙勉先拔了頭籌。
蕭爻莫名的眨了眨眼睛,不知道這些王爺們在搞什麼鬼,怎麼的自己便不是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