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婉一聲不響，一直等到消息說他出了城門，就從勾欄院的閣樓上跳了下去。
一個人想要尋死，到底是誰也攔不住。老鴇直說晦氣，可惜了那五十兩銀子。而送她回來的，竟然是當日在青樓裡不過一面之緣的姐妹。
府離就這麼在靈堂裡站了足足一個晚上，他的手中還有足足一個包袱的金銀珠寶。那些財富別說是進京趕考，就算是想要京都買下一套宅邸，衣食無憂的過三輩子都已經足夠了。
而那個男人，爲了區區五十兩銀子，就逼死了阿婉。
“後來，那個男人怎麼樣了？”看着對方陰沉沉的眼神，雲燕倒吸了一口冷氣問道。
“你以爲我殺了他？”府離原本如面具般僵冷的面孔忽然露出一縷笑意，似春風吹破了寒冷冰面，雲燕一時間有些訕訕的，到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回答了。
她做妖怪的時間越長，自己反而越發明白過來，妖怪和人之間的差距，其實是不可彌合的鴻溝。妖怪力量強橫，如果真心想要殺一個人，實在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府離彼時，想必是喜歡那個叫阿婉的女子吧。原來並不是每一個故事都像聊齋那樣，妖怪報恩，對方就一定會喜歡上他。這個如青竹颯颯的男子，也有吃癟的時候。但府離大概已經全然不記得了吧，他目光之中並沒有憎恨，唯一剩下來的，依然是對那個名叫阿婉的女子，難以言說的深深懷緬。
那個眼神，忽然讓雲燕想起了明奔雷。
明明不過是一面之緣，然而她卻怎麼也忘不掉對方的臉，還有那個人臨死前看着自己的目光，他說，“快走！”
現在想起來，原來他們共同喜歡的那個女子，都有一樣的名字。只不過府離喜歡的人，情深不潰卻下場悲涼，而明奔雷喜歡的人，卻心思深沉如海，到底在舍不下繁花似錦，寧可親手殺了自己喜歡的人。
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名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也還是有着不同的性格。
“我沒有殺他，我們出手殺人，到頭來是會結下因果的，自然，我也並非害怕日後飛身渡劫的時候因果糾纏。只是我後來想起一件事，如果阿婉要是真的恨毒了他，不會在得知那個男人離開了崇德城之後才跳樓自盡。她讓他拿着那筆銀子去趕考，即便對方傷她至深，她也依然想要成全對方。”府離徐徐說道，神色清冷。
“後來那個男人做了步步高昇，娶了名門望族的劉氏之女，劉氏病死之後，他又投靠了當時的樑王，一路做到了黎世的太守，可謂是權傾一方，後世說起他來也褒貶不一。但是於我而言，於阿婉而言，都已經不重要了。”
三百年的時間，埋在地下的枯骨恐怕都已經腐爛成泥了。然而想起來，那個叫做蘇裴安的男人，這一生當真過的快樂麼？在他心中，只怕也未必沒有對阿婉愧疚過吧。
雲燕總算是
鬆了一口氣，她知道在這個時代，殺人這件事其實事十分稀鬆平常的。別說妖怪以人爲食，人類自己也時常拔刀相向。但是她就是不希望府離也變成濫殺無辜的那羣人中的一份子，可是……三百年前都可以坦然看待，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爲何又會忽然失態？
“你救回來的那個女子，長得和阿婉很像。或許並不僅僅是像，我始終記得她的臉，其實是一模一樣的。”府離終於笑了起來，解釋道。
雲燕微微蹙眉，她從前當然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所謂的輪迴流轉。但是竟然連妖魔鬼怪都有，那麼有輪迴想必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三百年的時間，塵世之中輪迴急轉，難道當真是有這樣宿命的緣分，竟然兜兜轉轉，還能再相逢？
“其實未必是輪迴轉世之身，三途川你也是去過的。我不知道雲燕會不會沉迷其中難以自拔，如果她沒有，那也喝過好幾回孟婆湯了。前塵往事，全都已經過去了，還有什麼必要想起來。”他的聲音淺淡，似乎真的全都已經釋懷了。
“你問了她那些話，不還是代表不死心麼？”雲燕眼中卻有淡淡的笑意，只是總算心中一顆大石已經無聲無息的放下了。
她總擔心對方是出了什麼大事，然而不過如此，也只是一場誤會而已。她將手中的茶杯放了回去，“也可能是人有相似而已，過去的事情全都已經過去了，你就不要再想了。也是我不對，我不該來問你，刻意又讓你想起那些不開心的事。”
“沒什麼。”然而府離只搖了搖頭，起身道：“我知道這些事不該瞞着你，只是畢竟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阿婉的屍骨都已經腐爛成泥，我不想說，是因爲知道很多時候，都不過是自己一時被心魔所困。”
雲燕搖了搖手中的茶杯，“我們兩個離那樣超脫的境界還遠得很，身在紅塵中，哪有人會不被心魔所擾。倒是府離，如果此行可以順利找到蜃珠，我們會回到翠屏山，然後永不下山麼？”
看着女子似乎真的有幾分沮喪的模樣，府離倒是挑了挑眉，“有些小妖怪離開了浮生山莊，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其實廝混紅塵之中也沒有什麼不好的，真正可以度過天劫的又有幾個呢？求仙問道實在辛苦，倒不如恣意縱情，活這一遭。你倒好，來了人間沒幾天，倒是心心念唸的想着要回去？”
“我現在倒是覺得，浮生山莊的名字起得真好。想來浮生，不過一夢而已。紅塵裡有很多好處，但和我都沒有什麼關係。我很懷念從前在浮生山莊的日子，每一日都可以認真修煉，還能夠煉製丹藥。其實我是個懶人，算不上有什麼覺悟，只是懶而已。”雲燕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她其實比別的妖怪要幸運，他們修煉成人形，卻還是覺得自己是異類。進了紅塵就被迷住了眼睛，一心一意只想要變成人類，享受人間情愛。然而云燕從前便是個人，而且還是個活得
不怎幸運的人類。
她是個孤兒，自幼在孤兒院裡長大，酸甜苦辣吃得太多，就知道所謂人生，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而已。
與其如此，倒不如變成一個妖怪，從此住在浮生山莊裡永遠也不要再出來。所謂紅塵，看透了，也不過是這麼一會兒事。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覺悟呢？不錯，我們找到了蜃珠就回翠屏山去，這裡是人類居住的地方，和我們沒有關係。”府離的聲音輕描淡寫，就像是在翠屏山初遇時候，對方也是這樣溫和淺淡的神情。她一直以爲，這樣的府離纔是自己所熟識的，然而再次看見這張臉，不知道爲什麼，竟然覺得心裡咯噔了一下。
府離自己覺得快樂麼？雲燕並沒有來得及問這句話，因爲對方已經轉身出去了，臨走時還對雲燕說道：“不要胡思亂想了，明早醒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早些歇息吧。”
府離是個很溫柔的人，可是這種溫柔，終究還是讓人覺得有一種疏離。那個會心事重重，會面色蒼白、會一剎那失控的府離，是不是纔是真的自己？
對於死去已久的阿婉，或許他從來沒有片刻忘懷過吧。
雲燕輕輕嘆了口氣，頭一次覺得自己實在是有些多管閒事。陳年往事，就像是一道傷疤，如果現在有一個人衝過來，說是要聊一聊當年被自己的父母拋棄，在孤兒院裡舉目無親，受到孤立和欺凌，後來好不容易纔長大成人的種種，自己恐怕也未必會笑逐顏開的回憶過去吧。
雖說唯有坦然面對，纔算是將過去種種都放下了，但是說到放下，真是談何容易？
雲燕又從懷中掏出了那面鏡子，函空鏡始終清冽如冰，倒映出一張容貌姣好的面孔。其實也算不上是絕美，然而眉如墨畫，脣色殷紅，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凜然的美。
但鏡子裡那個人並不是自己，她都快要忘記雲燕從前長什麼樣子，大概就是淡淡的，像是一個努力想要回憶，卻在清晨睜開眼睛就已經消散了的夢境。
“莫遊，你現在怎麼樣了？”對着鏡子裡的女子喃喃自語，然而始終還是毫無反應。對方也不知道究竟要沉睡到什麼時候，照理說被函空鏡所傷，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一個多月，現在也該好了纔是。
但是無論怎麼呼喚，對方也沒有迴應自己。雲燕將鏡子小心翼翼收了起來，然而鏡面倒轉的時候，她並沒有發現，鏡子裡的女子並沒有立刻消失，就好像是平行的兩個世界，還有另外一個雲燕，透着鏡子冷冷地看着自己。
然而云燕已經站起身來，吹熄了桌子上的蠟燭。
過了太久日夜顛倒的時間，就算是妖怪，終究也有些吃不消了。
一夜無眠，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這纔算是有了些精神，雲燕躺在被子裡賴了會兒牀，今天天氣很好，陽光晴朗，透過窗戶照進來，在手背上投下一塊小小躍動的光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