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曆三百四十八年,宏景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九日。(小說~網看小說)這個日子值得青籬永遠銘記,這一天,她終於離開那蘇府的高牆大院,開始了她心心念唸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在她穿到這個時空整整七個月零二十五天後。
深秋的黎明,夜霧還未完全散去,稀疏的行人在霧中若隱若現。馬車愈行愈遠,城門口立着的月白身影漸漸與霧氣混爲一體。那人淡然的叮嚀聲還在耳邊迴響,人卻已被這霧氣湮沒。青籬一直掛笑意向他揮手告別,她相信,他一定能感知道她在笑——雖然她此時笑得極爲難看。
這是離別的最好季節,風裡透着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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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籬離開京城時,一身青衫的胡流風正立在京城西南六七十里之外的隱雲鎮外的一座不知名的小山頭朝着遠處黑幽幽的山峰凝望——他在這裡已盤桓許久。久到他自己都有些記不清日子,只記得來時還是滿山的碧綠凝翠,而此刻秋風卻已將山上的樹葉悄悄染紅。
秋日的晨陽擺脫山峰遮擋的一剎那,千萬道晨輝登時將他全身籠罩其中。橙黃色的陽光不帶一絲熱度,將這秋風蕭瑟紅葉飄零的寂靜山林和他孤立的背影,襯得更加寂冷。
不知過了多久,山下傳來一陣嘹亮悠揚蒼老而歡快的歌聲。胡流風轉過身來:一向笑意盈盈的臉,此刻卻比那嶽行文更加清冷幾分。或者說岳行文是淡然的清冷,而他則是孤寂的清冷——桃花眼不再波光流轉,總是含着三分戲謔微微挑起的眉頭此刻規規正正的趴着,總是含着三分玩世不恭的嘴角也緊緊抿起。
那歌聲越來越近,將這秋日的蕭瑟趕走幾分,帶來些許生氣。不多時,上山的羊腸小道上出現一個粗布褐衣短衫,鬚髮皆花白,腰裡掛着斧頭,年約六十上下,手腳靈活的老人。
那老人一眼瞧見胡流風,住了歌聲,揚聲喊道:“胡小哥兒,又上山觀景來了?”。那聲音中透着一股子濃濃的鄉土氣息,卻讓人感到樸實可親。
胡流風微微點頭算做是做了迴應。這老人也不在意,緊緊身上的衣衫,笑呵呵的走近,朝着胡流風方纔疑視的方向看了一眼,“要說那燕山可比咱這小山包有看頭,胡小哥兒怎麼不去瞧瞧?”
胡流風扭頭看向遠方那一抹山脊,桃花眼中閃過一絲不明的光,臉浮現一絲笑意,轉瞬便消失。
那老漢似只是隨意的搭訕,也不理會他是否回答,復又哼着山歌往山林深入走去。
直到日至頭頂,深秋的驕陽開始發起餘威,胡流風才緩緩移動身子,口中自言自語,“古來聖賢皆寂莫,唯有飲者留其名……本公子還是去做一個飲者罷……”
說罷,似是做了某種決定般,轉身,邁着大步下山而去。
此時已近正午,鎮子裡瀰漫着炊煙的氣息。街道上的人並不多,三三兩兩,步履悠閒的晃着,偶爾碰到熟人便停下來,打聲招呼,話兩句家常。胡流風也緩下步子,慢慢的行在小鎮的青石板路上,清冷的桃花眼無焦點的看向前方,一張孤寂清冷的臉並未因這小鎮裡舒緩的氣氛而緩和下來。
他雖然來這裡已有些時候了,但是小鎮裡的人一見到這位怪異俊美的公子哥,還是忍不住與身邊的人說道上兩句。
一位膀大腰圍,身材粗壯的婦人,手裡腕着菜藍子,朝着胡流風離去的方向看過去,眼睛撲閃了幾下,轉身進了路旁一個小小的飯館兒,飯館中此時空無一人。一個約二十來歲的青衣女子從櫃檯後擡起頭,站起身子笑道:“張大娘,你怎麼得空了。”
張大娘將手中的菜藍子往桌子上一放,順勢拉了她的手,走到門口兒,指着遠處的胡流風,問道:“夏姐兒,我問你,那位公子哥常來你這裡打酒喝,你知道他是哪裡人?來這裡做什麼的不知道?”
夏姐兒順着她的手勢瞄了一眼,笑道:“張大娘打聽這個幹什麼?我只知道那位公子姓胡,旁的不知道。”
張大娘聞言臉上浮上一絲失望來,夏姐兒笑着湊到她跟前兒,“可是想給你家大妞兒說親?”
張大娘臉上微微有點尷尬,知道大妞兒配不上那樣的人,卻仍是心有不甘,臉上微帶急色,“只說你知不知道,你管我要幹啥?”
夏姐兒拉了她坐下,才道:“張大娘,這鄉里鄉親的,我騙你幹什麼?我是真不知道。”想了想又帶着五分不確定道:“……許是京城的人吧。有一回他在這裡喝多了酒,嘴裡念念叨叨了一大通,我也沒聽太清楚,恍惚聽到什麼‘京城’‘燕山’‘母親’之類的……還唸叨了一些文鄒鄒的東西,我聽不懂。”
張大娘臉上的失望之色更濃,半晌才自嘲一笑,“我也是個無事忙,瞎操心,那姓胡的公子哥一看就是個富貴人家的……罷了,我回了,趕着給老頭子做飯呢……”
夏姐兒笑着點點頭,送了她出門。又朝着胡流風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帶着滿臉的疑惑轉身回去了。
胡流風一路緩步慢行,進了鎮子最東面的一家名叫迎客來的客棧,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計見他進來,連忙迎上來笑着道,“胡公子回來了,午飯現在用麼?”
胡流風搖搖頭,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扔了過去,“去找輛好點的馬車來……”
小夥計手忙腳亂的接了銀子,驚訝道:“胡公子今兒要走麼?可昨天你才交了一個月的房錢……”
胡流風淡淡的點點頭。
一旁留羊山羊鬍子的陳掌櫃,上前去照他頭上扇了一巴掌,“胡公子叫你去你就去,羅嗦什麼?”
說着又笑眯眯的轉向胡流風,“胡公子,那間房是小店最好的客房,昨兒本有一個人要長住的,因胡公子住着,小的便推了那宗買賣,這房錢……”
胡流風擺擺手,“剩下的房錢算本公子補嘗你的。”一面說着一面腳步不停的上了樓梯。
山羊鬍子臉上的笑意更歡,在他身後行禮一連聲的稱謝。
不多時,那小夥計帶着一輛半新不舊的馬車回來了,胡流風一身青衫立在客棧外——一如他來時,半點行李全無。仰頭望天,挑眉一笑,再低下頭時,孤寂清冷的臉似是變了一個人一般:桃花眼波光流轉,眉頭微挑,嘴角輕揚,擺着一副風流倜儻的模樣上了馬車,“啊呀”一聲,“本公子要回去嘍!”
馬車疾馳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小夥計和山羊鬍子。良久,小夥計回過神來,帶着十二分不確定問道,“掌櫃的,剛纔那人是胡公子吧?”
山羊鬍子點點頭,小夥計臉上的迷惑之色更濃,呆呆的望着馬車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