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翊作爲聯絡人,這些天便住在揚州城西北的茱萸灣,負責協調物資及人員的中轉。
由於右神武軍已經逼近邗溝沿岸,在得到殷鵬、王珺報信後,馮翊帶着兩名扈隨要躲開右神武軍散佈出來的斥候探馬,無法在曠闊的原野上放馬馳奔,牽着幾匹駿馬一路穿林爬溝,直到深夜才趕到白蹄岡營地。
這時候營地議事廳裡還燈火輝煌,看到韓謙、他哥馮繚、郭榮、孔熙榮、蘇烈、韓東虎、何柳鋒以及近期隨會衆北遷過來的竇榮等人都濟濟一堂,馮翊說道:“你們都知道水師主力異動了?”
“七天前,從岳陽押運出來的糧草,沒有到預定交糧的舒州卸船,反倒連船帶人都歸編到潤州的京口水營,便察覺到有些異常了。今天長江之上,大批戰船從採石往東而去,滁州城附近的騎兵又大舉東進,我們再遲鈍,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韓謙拿着炭筆,負手身後,看向精疲力竭的馮翊問道,“你從揚州緊急趕回來,是在揚州得到什麼更具體的消息了?”
“早知道你們都已經料到了,我哪裡還需要這麼辛苦跑這一趟啊?”馮翊叫苦不迭的說道,“今天邗溝以西的曠野,到處都是右神武軍的斥候探馬,我們一路穿林趟河,真是好不辛苦啊!”
接着馮翊又詳細說及御史中丞鄭暢連夜乘船、清晨趕到揚州城傳旨的情形,說道:“這一次樞密院表現得還有點水準呢,差不多是幾條線同步安排、同時推進,揚州那邊事前都沒有察覺,也是被打得一個措手不及。在鄭暢的施壓下,王文謙等不及請示楚州,最終被迫先同意將邗溝兩岸的淮東兵馬撤回揚州城,放水軍主力的戰船從邗溝北進……”
馮繚點點頭,也忍不住誇讚說道:“傳訊有諸多不便,但水師主力沿長江東進、右神武軍騎兵走陸路東進、禁軍駐滁州的兵馬移營調動、鄭暢連夜乘船到揚州傳旨,以及在潤州、滁州爲這次奔襲作戰前期所作的諸多籌備,在時間如此倉促的情況下,要做的事情又千頭萬緒,還要對下面的將吏嚴格保密,樞密院能安排到這程度,真是不差呢。”
“除了昌國公志大才疏外,周炳武乃開國六大名將之一,任永嘉防禦使,手裡僅有萬餘兵馬,防備盤據閩中的割據勢力窺視浙南卻能做到滴水不漏。周炳武目前主持樞密院日常事務,再加上樞府官吏基本上都是挑選出來的強將能吏,不比牛耕儒、溫暮橋時代的樞密院稍差,”
郭榮與周炳武接觸過幾次,對曾任永嘉防禦使、楊元溥登基後調入京中任樞密副使的周炳武評價甚高,對充任樞府的將吏評價也不弱,
“樞府將吏即便大部分人都是世閥子弟,但都剛剛參加金陵戰不久,大多人都是有爲之年,也能積極進取,謀事甚密,那也是應有之義。”
“這麼說,朝廷這次還是有很大機會得手的?”馮翊饒有興致的問道。
“徐明珍顯然忽視了水師主力從邗溝快速北進、殺入洪澤浦的可能,”馮繚說道,“就目前看來,邗溝以西並沒有看到壽州斥候活動的跡象,或許要等到水師戰船進入樊樑湖,樓船軍潛伏在湖蕩深處的眼線纔會有所察覺,但等這些眼線,將消息傳回到濠州城,分散駐於洪澤浦西面諸寨的樓船軍再調整部署,時間上可能會有所不及啊……”
“啊,樓船軍一旦遭受重創,意味着樊樑湖、洪澤浦以西的地域,包括石樑縣在內,都將成爲禁軍嚴密控制的腹地啊!”馮翊蹙着眉頭說道。
韓謙點點頭,他選擇在這裡作爲赤山會的立足之地,是想着這裡作爲三股勢力的緩衝區,誰都難以嚴密控制這裡,纔有赤山會生存的空間,但倘若樓船軍殘部受到重創被逐出洪澤浦,連濠州都成功收復的話,朝廷必然會在洪澤浦南側駐以重兵,相當於赤山會在這裡的生存空間直接被擠佔掉了。
“這邊要怎麼辦,放棄白蹄岡,化整爲零?”馮翊有些不甘的問道。
有時候真是計劃沒有變化快,但真要說放棄花費這麼大精力建設成規模的白蹄岡營地,將已經疏散過來的五千多左廣德軍舊部及家小化整爲零,怎麼想心裡都不甘願的啊!
韓謙將視野轉回到地圖上,比對馮翊所帶回的更爲詳盡、準確的信息,考慮要怎麼調整,才能叫他們的應對之策更少些漏洞。
“對了,揚州司馬殷鵬找我傳訊時,王珺也在,還特地說了以水軍爲偏師、奔襲洪澤浦這事,乃是志大才疏的昌國公李普獻策楊元溥。”馮翊這時候想到一事,說出來。
“什麼?”馮繚驚問道。
奚荏剛沏茶端過來,聽到馮翊這話,茶盅翻打在地,“啪”的一聲摔得粉碎。
“怎麼,你們怎麼這麼大反應?”馮翊驚訝問道。
韓謙痛苦的拍打額頭,幾乎要呻吟出來!
郭榮、竇榮、孔熙榮、何柳鋒以及蘇烈、韓東虎等人都莫名其妙,跟馮翊一樣,都不明白馮繚、奚荏以及韓謙聽到馮翊說奔襲之事乃李普獻策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確定是文瑞臨在幕後唆使?”馮繚也是有些難以置信眼前的事實,略帶遲疑的看向韓謙問道。
“文瑞臨有問題,而你們早在當初收復武陵城時,便知道文瑞臨有問題?”馮翊驚問道。
他這時候也想起當初攻陷武陵城、文瑞臨被他們俘獲之後的種種細節。
當時文瑞臨曾想向韓謙獻奪潭州之策,但韓謙置之不理,之後還是李衝暗中出城,將其父李普找到武陵城來採納文瑞臨之策,之後在文瑞臨出謀劃策之下,先後說服高隆、苗勇等馬家部將投附,才極順利的拿下潭州。
他當時也沒有深想,真以爲韓謙是爲藏拙,纔有意讓功給李普,沒想到韓謙除了讓功藏拙之外,更深的用心是塞一顆定時-炸彈給當時最大的對頭李普。
郭榮對當時的細節不甚瞭解,但從馮繚、馮翊的話也能判斷出一個大概來了,也是大驚失色的問道:“要是整個奔襲之策,樑國通過文瑞臨,借昌國公之手是給大楚水師挖的陷阱,該如何是好?”
“真是作繭自縛,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將文瑞臨當成定時-炸彈送給李普!用權謀者總是易爲權謀反噬,要慎記啊!”韓謙苦澀笑道,後悔得都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王珺真是不簡單呢,她竟然也能猜到李普獻策有問題,才刻意叫馮翊提醒我們,要不然事情更糟。”奚荏蹲下來撿拾碎瓷片,也禁不住苦笑道。
郭榮問道:“是否立即傳信京中,告之此事?”
“誰能信我?”韓謙苦笑問道。
郭榮也是愣怔在那裡,朝廷如此用兵,說到底就是因爲忌憚敘州與淮東有可能勾結安寧宮叛軍。
他們此時派人去通風報信,非但不會被信任,赤山會在滁州東部的部署也極可能會暴露。
到時候更會加重延佑帝及朝廷諸公對敘州的猜疑,說不定到時候會對赤山會痛下辣手,殺得左廣德軍舊部人頭滾滾落地!
馮翊愣怔在那裡,不知何以爲計;馮繚則是愁眉不展,更不要說竇榮、何柳鋒、蘇烈、韓東虎等人了。
韓謙站在燈前,良久才喟然說道:“奸雄因非我所願,但或許我這輩子註定只能當一個奸雄了……”
聽韓謙如此說,馮繚神色一振,振聲說道:“大楚水師主力有覆滅之憂,大人當率敘州水營取而代之、保土靖民,令樑軍難窺江淮,而非一味顧惜名聲!”
聽馮繚這麼說,郭榮也想到韓謙要做什麼決策,而馮繚的建議又是什麼。
說白了就是不顧接下來局勢如何發展、演變,他們都要提前派人回敘州傳令,調水營東進,同時他們在白蹄岡也要正式集結左廣德軍舊部成軍,以備不患。
即便左右五牙軍主力在洪澤浦不幸受到重創,但樑軍主力兵馬想要渡過淮河南下,還需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算上傳信的時間,敘州水營差不多一個月內也能進入長江中下游,取代被殲滅的左右五牙軍,成爲聯絡江南江北,杜絕叛軍及樑軍水師進入江淮的大楚水軍主力。
不過,真要是那樣,特別是文瑞臨乃是樑奸一事揭開後,到時候天下人則都會認定,這一切都是韓謙在削藩戰事中前期收復武陵城時就部署好的密謀。
而韓謙到時候即便能掌握大楚水軍的主力,令朝廷拿他沒轍,但在天下人的心目裡,他也將是一個爲謀權柄而無所不用其極的奸雄。
有王琳之事在前,韓謙到時候甚至都沒有爲自己辯解的餘地。
倘若左右五牙軍主力在洪澤浦沒有受到重創,僥倖逃回長江,實力得以保存,而敘州水營的調動,將因爲當世傳遞信息的不便無法隨時中止,那便將成爲無詔擅出敘州,就等同於謀反叛亂。
到時候韓謙就只能與大楚撕破臉,即便能率敘州水營及左廣德軍舊部逃回敘州,也只有割據辰敘思業諸州自立一條路可走。
郭榮這時候還想到另一個問題,問道:“僅敘州水營東進,實力還是太弱了啊,一旦擊退樑軍,如何在江淮自保?”
此時立即派人傳信敘州,敘州兵馬傾巢而出,也就三千精銳水師而已。
敘州水營或許能憑藉戰船、戰械犀利,在長江之上擊退樓船軍殘部,確保江南、江北不被割裂,確保巢州城外的禁軍主力不至於淪爲孤軍,但他們也必須考慮樑軍被擊退之後的局勢。
到時候韓謙用謀之事,天下皆知。
不要說延佑帝了,朝廷諸公都將對韓謙恨之入骨。
而大楚在江淮還能集結二十萬精銳,又佔據江淮大多數的州縣,他們僅憑敘州水營以及左廣德軍舊部這點兵馬,在江淮自保都將成問題。
到時候或許又將是被迫退回敘州,成爲大楚朝廷首先要剿滅的對象。
郭榮的這個問題,叫諸多人一愣;韓謙卻是看着案上的燈火出神。
馮繚遲疑的看向韓謙問道:“自保一事,大人是覺得可以在李知誥身上作文章?”
“這一步跨出去,我也不知道是對是錯,或許也只有這一種選擇了,我總不能再害得左廣德軍舊部人頭滾滾落地!”韓謙眼瞳透漏些許迷茫,但很快便堅定起來,拿起來筆墨草擬調動敘州水營即刻東進的命令。
爲防止意外,韓謙同時草擬三封一模一樣的令函,準備安排人手分三路趕回敘州傳令。
郭榮這一刻忍不住低聲問馮繚:“李知誥身上有什麼文章可作?”
馮繚附耳跟郭榮言語一番,郭榮愣怔在那裡,他是真萬萬沒想到李知誥身上有這麼大的文章可作!
不過,也恰如韓謙所說,之後的局勢會怎麼發展,真是誰都難以預料了。
韓謙擬好令函,叫孔熙榮立即安排人手分三路趕回敘州傳令,之後又跟蘇烈、韓東虎說道:“赤山會能調動的精銳戰力,即刻潛來白蹄岡,其他人等就地疏散潛藏,以防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