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雀軍即便成軍,雖然在馮翊等人面前,韓謙都儘可能將《疫水疏》的功勞,推到沈漾等人的頭上,但龍雀軍真正引起安寧宮的重視,安寧宮派出探子徹查此事,他父子倆還是洗不脫嫌疑。
因此,即便沒有今日的事情發生,韓謙也會盡力勸他父親出仕地方,離開這是非之地。
韓鈞入朝,大伯韓道銘算是正式跟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站到一起了,諸多事糾纏,韓謙知道此時更需要有快刀斬亂麻的決斷。
見韓謙目光灼灼的看過來,韓道勳禁不住又沉吟起來。
雖然過去兩三個月裡,韓謙在耳邊說了出仕地方的諸多好處,但真要做決斷時,韓道勳又是猶豫,他實在不知道能爭取多少時間以施展他心中的抱負:“出仕地方真有可行?”
“父親要行新政,但沒有試探地方阻力之前,陛下再有斷腕割瘡的決心,也絕對不敢輕試,但父親出仕地方,擇州縣先行新法,一旦有大成效,則必能叫陛下砰然心動,到時候推而廣之,才能贏得更多的助力,纔有可能成就父親您的青史之名,”
韓謙總不能跟他父親說你這個惹禍精趕緊給我離開金陵、離得越遠越好,只能循循善誘的說道,
“陛下年事已大,父親出仕地方,更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韓道勳看着門庭外那一灘水漬,還有極淡血色沒有衝去,問韓謙道:“這數月來,你總是擔心我會上書進諫革除舊弊,會觸怒天下權貴,最終落得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你極力鼓動我出仕地方,大概也是怕哪天我劍走偏鋒,會牽累到你吧?”
“……”韓謙默然無語,他父親非但不傻,還很聰明,自己什麼心思,怎麼可能瞞過父親?
“爲父熟讀史牘,又怎麼可能不知道意欲變革天下者,能有幾人落得好下場的?”
韓道勳一笑,想起一件往事,徐徐說道,
“我初仕地方,天下還非三分,當時諸鎮割據,我也一心想着搏取功名,以強宗族。你母親病逝,我將你送回宣州寄養,之後在楚州斷過一個案子,還了一對年輕夫婦的清白。這對我來說,也是一件小事,很快就忘了這事。天佑八年時,楚州也遭兵災,隨軍出戰時,我與錫程他們走散,爲賊所追,逃到一戶農舍避禍,主人恰好是當年我斷案還其清白的年輕夫婦。他們也盡力掩護我,直到賊兵退去。這原本是一樁美談,我辭行時還想着回去後着錫程尋到這對年輕夫婦予以厚贈,讓他們不至於那麼窮困。臨行時,年輕夫婦煮了肉湯贈我,以免我餓了幾天沒有氣力走回州府。但是,你想想啊,這對年輕夫婦餓得骨瘦肌黃,我在農舍躲避三天三夜,大家只是食草莖裹腹,哪裡可能會有什麼肉食?追問之下,才知道他們是拿剛出生的兒子,與鄰人易子,煮成肉湯來謝我的恩情啊。爲父當年也是鐵石心腸,回州府便着錫程他們去將這對年輕夫婦及鄰人綁來大獄問刑。錫程他們趕去,這對年輕夫婦已經自縊於柴房。這事以及這世道,是爲父多年來都擺脫不了的噩夢……”
韓謙怔怔的站在那裡。
“出仕地方也好。我志大才疏,心懷天下也難撐其志,而能造福一方,也算是稍了心願,但謙兒你要好自爲之啊!”韓道勳伸手拍了拍韓謙的肩膀,便走回西廂的書齋。
韓謙明白父親此時願意放下大志,不那麼急切,實則是對他寄以厚望。
他滿心苦笑,他一切努力也不過是在掙扎生存,不想落一個衆叛親離、車裂於市的慘淡下場,有什麼資格去承接這厚望?難道要跟他父親說天佑帝四年內必死,安寧宮那位則將心狠手辣得出乎任何人的想象,楚州的那位也非甘於雌伏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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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還真是看重韓家父子啊,竟然讓韓謙掌握秘曹左司。”蘇紅玉纖纖玉手擱在琴絃上,癡情的看着對面的李知誥,神態慵懶的感慨說道。
姚惜水心裡也有諸多不滿,但此時似乎更不滿蘇紅玉在她這個“外人”面前,一點都不遮掩她對李知誥的情意。
龍雀軍即便形成戰鬥力,成爲一支精銳之師,駐守在金陵附近,最大的作用也只是牽制住安寧宮及太子一系不敢對三皇子及信昌侯府輕易妄動,但朝堂之上兵馬調動,皆有法度。
更何況天佑帝尚且健在,京畿除了龍雀軍外,更有南北衙總計十八衛軍約二十萬兵馬拱衛。
所以說,正常情況下,即便是陳德、李知誥等人,所能直接動用的權力都極爲有限;真正遇到什麼突發狀況,手裡也僅有侍衛營及侯府家兵三四百人能直接調用。
沒有樞密院及兵部的調令,只有在徹底撕破臉時,他們纔會直接調用龍雀軍。
而秘曹左右司成立的目的,就是要在暗中監視、刺探安寧宮、太子及信王等勢力的動靜,甚至還要承擔起收買、恐嚇甚至刺殺將臣的重任。
秘曹左司的行動潛藏在暗處,不受朝廷法度的監管,韓謙執掌秘曹左司參軍的權柄,在一定程度上,權力甚至要比陳德、李知誥等人更大。
何況,李知誥他們還允許秘曹左司的秘密力量,完全由韓謙出面籌建,這相當於放棄晚紅樓對他的直接控制。
姚惜水自然是反對的,但信昌侯李普及李知誥主張如此,卻也是有他們的理由。
那就是韓家父子已經發揮的作用太大了,這時候寧可放棄對韓謙的直接控制,也要將韓謙及其父拉到跟他們同一艘船上。
面對蘇紅玉的“怨言”,李知誥只是一笑,說道:“韓家父子非池中之物,不與之共享厚利,難成其事。”
“得,得,得,我也只是說說,可不想聽你一本正經的教訓。”蘇紅玉慵懶的揮了揮手,打斷李知誥的話。
這時候一位身穿黑衫的刀客經稟告走進來,匆匆湊到李知誥耳語幾句,便又告退。
看李知誥滿臉驚容,蘇紅玉問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
“沒有什麼事情,只是安插在烏梨巷的探子剛剛看到登門拜訪其叔韓道勳的韓鈞,擡着一名親信的屍首,含恨走出韓宅!”李知誥說道。
“啊!怎麼回事”姚惜水聽了這事,也是動容問道。
“宅子裡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並不清楚,探子只看到當日射殺範武成的少年趙無忌站在院牆之上出手了!韓鈞身邊還有三名親信被打折右臂,而事前韓家在城裡的家兵及家兵子弟,曾將韓宅團團圍住。”李知誥說道。
“韓謙說他對老宅私怨極深,你們不是一直都沒有辦法查驗嗎?”蘇紅玉笑道,“得,現在韓謙提出其父韓道勳要出仕地方,你們也只能遂其志了!”
“嗯!還以爲今夜能歇下來,”李知誥苦笑一下,說道,“我回府了,不在這裡陪你們說話了。”
“好似有陪我說話似的。”姚惜水嘲笑道。
“……”李知誥揮揮手,就帶着隨扈離開晚紅樓。
韓道勳諫逐饑民,名聲漸惡,已經被其他朝臣孤立,而此時的韓謙也沒有朝廷上層的信息源,但信昌侯府早就注意到樞密院有關韓鈞的調令。
韓家老大韓道銘早年在巢州任職時,就曾受徐明珍節制,與徐明珍頗有私誼,此時其子進入由外戚徐氏及太子一系的核心人物之一、樞密副使牛耕儒所親自掌管的樞密院北面司任職,無疑代表韓道銘作爲池州刺史,正式成爲外戚徐氏及太子派系的一員。
池州雖然不及揚、杭、潤、湖、越等州富庶,但也是轄有八縣、丁口高達七萬餘戶的上州,而同時作爲京畿的西門戶,北接巢州、壽州,西接江南西道諸州縣,地位猶其重要。
韓文煥早年曾在池州擔任屯營軍使,在池州地方經營出深厚的人脈;韓道銘在到池州任職之前,其子韓鈞就迎娶池州大族楊氏女,及任刺軍兼領屯營軍及州軍之後,在池州威勢一時無兩。
更不要說韓族在宣州數代經營的深厚勢力了。
雖然老家主韓文煥尚且健在,但韓道銘作爲韓族的當然繼承人,在韓族內部的地位是要高過老二韓道昌、老三韓道勳的。
當然,韓道銘之子韓鈞此次進京,李知誥他們猜測這也應該是韓族老家主韓文煥的直接授意。
形勢對安寧宮及太子一系越來越有利,也令李普、李知誥等人倍感壓力。
韓道勳早年就與父兄不睦,這不是什麼秘密。
韓謙也聲稱幼年掙扎在二伯父韓道昌的陰影下,心懷恨意。
只是,這些即便都是真的,也不能保證整個韓家都做出選擇後,韓道勳、韓謙父子的態度不發生變化。
在過去幾個月,韓謙在三皇子身邊所發揮的作用太大了,大到已經不是殺人滅口的問題了,而是大到失去韓謙父子,他們成事的希望將更渺茫。
因此三皇子楊元溥受韓謙唆使主張設立秘曹,李知誥非但不惱,甚至還更堅定的力薦韓謙執掌一部,希望以此堅定韓謙及其父韓道勳的態度。
李知誥沒想到韓謙不僅已然明白他們的心思,給出來的態度還如此的鮮明跟狠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