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虎離開後,從桃林裡駛出兩輛廂板被風吹雨打頗爲破舊的馬車。
待涼茶攤子都搬上馬車,韓謙、馮繚也跟着坐了進去,兩輛馬車一前一後離開官道,不起眼的拐入南面的一道岔道,往茅山方向駛去。
偌大的茅草棚子空無一人,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倘若薛若谷在這邊能將刺殺案的內幕先揭開一角,繼而廣德府那邊再衆情激憤鬧出些不大不小的亂子,會不會更有助於翻案?”馮繚說道。
直接資助廣德軍舊卒起事,要承擔的風險太大,後續的變數太多。
就像譚育良在思州起事,最後也差點不受敘州的控制——思州還直接處於敘州兵馬的監視之下呢。
馮繚之前不會當着韓東虎的面提出質疑,這時候坐進馬車,卻還想討論有沒有另一種更爲緩和的可能選擇。
韓謙對整件事的處置也有些猶豫,但馮繚提的這個可能卻不在他的考慮之內,反問道:“換作你是坐在崇文殿裡的那位,你會在這件事上選擇退讓嗎?”
馮繚說道:“倘若禁軍在長江北岸的戰事進展順利,那位或許不會退讓吧。”
“他非但不會退讓,甚至有可能直接下令進行更血腥的鎮壓,”韓謙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說道,“此外,李知誥、高承源兩人配合,水陸並進已經逼進巢州城下,拿下巢州城不會起什麼波瀾的,你也不要有其他什麼期待。”
馮繚輕嘆一聲,他也就是想有沒有其他的可能選擇,卻也知道禁軍在長江北岸受挫的可能性甚微。
楚軍對安寧宮叛軍的戰事,第一階段是收復巢州、滁州兩地。
這兩州緊挨着長江北岸,與金陵、池州隔江相望,這兩地不收復,東來西往的商船過長江水道都要小心翼翼,更不要說還時不時會有叛軍趁小舟滲透到金陵城來。
不過,楚軍大舉從舒州出兵,從西往東打,駐守南岸的禁軍也隨時關注北岸的動向,朝中從一開始就沒有誰認爲收復巢州、滁州存在有什麼難度。
即便叛軍真要頑強的固守巢州城或滁州城,楚軍也有能力將其死死圍困住,等其斷糧後不戰而潰。
楚軍第一階段的用兵,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即便此時有大股樑軍駐守在北面的潁州,但潁州距離巢州有二百五十餘里,還要渡過遼闊的淮河。
而大楚駐有重兵的池州、金陵,距離巢州城卻在二百二十里之間,還有水路相通,這時候楚軍也不怕樑軍敢冒進渡過淮水,攪和到對壽州的收復戰事中去。
真正複雜的,是在收復巢州、滁州之後,要怎麼對跟樑軍隔淮河相望的壽州、霍州用兵。
壽州、霍州以及被差不多徹底打殘的濠州,沿淮河南岸鋪開,安寧宮叛軍收縮回去,樞密院就必須考慮叛軍與樑國勾結,樑軍隨時有可能渡過淮河南下的情形了。
就據馮繚到金陵後瞭解到的情報,延佑帝及樞密院暫時並沒有急切收復壽州、霍州的計劃,第一階段就想着先收復滁州、巢州,相對還是務實的,也就不能指望禁軍兵馬會在長江北岸出什麼大的漏子。
所以說,他們也很難利用衆情激憤,迫使楊元溥在刺殺案的定性上做出妥協、讓步。
說實話,楊元溥除了對敘州有着近乎偏執的猜忌之外,其他方面還是做得不錯的,將韋羣、曹乾等人扔在沈家集冷落了幾天,隨後也還是很快啓動和議進程。
這說明在沈漾、楊恩、楊致遠等人的輔佐下,楊元溥還是能認得清樑軍纔是大楚此時最嚴重的威脅;楚蜀兩國締結盟約,也是大楚亟需先確定下來的事情。
楚蜀兩國締結盟約,將極大涉及敘州在婺川河谷的利益,馮繚這段時間留在金陵,最爲主要關注的還是這件事。
好在一切都還算順利,並沒有脫離他們之前的預料。
蜀國主動挑起兵釁,將兩國締結盟約足足往後拖延了一年,到底是理虧的一方,蜀國各方面的實力又相對處於劣勢,但不意味着蜀國就一定要趴在地上忍受大楚的蹂躪,而不能提一點的條件。
絕大部分的條款是早就議定好的,要調整的主要就是鹽鐵使司不僅對蜀國進入楚境的商貨實行新的抽買制度,也指定幾座特定的城池蜀商船能夠停泊,與限定的商行進行商貨貿易。
除此之外,鹽鐵使司還要求蜀國每年輸出一批大楚所緊缺的騾馬、茶藥等商貨。
這裡面多多少少有些強制進貢的意味,但也跟延佑帝登基後,在沈漾、楊恩等人強烈主張下,全面加強鹽鐵茶酒榷賣制度以及過稅、市稅徵收、以補歲入缺口的新政有關。
蜀國這邊,韋羣名義上是正使,但韋羣被囚禁在金陵長達四五個月,與外界消息不通,實際上還是曹幹在主導和談的進程。
曹幹針鋒相對的提出幾點條件,主要集中在黔江通道的商貿往來上。
在大楚朝堂諸臣的眼裡,除了蜀使需要做出一些討價還價的姿態,好對國內朝野進行交待,多半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渝州蜀軍在婺川河谷被敘州支持的天平都打得太慘、打出真火來了。
蜀國這姿態,擺明了是即便不得不結盟,即便還需要從敘州採購兵甲、戰械,但絕不叫此時控制着婺川縣鹽鐵院監、掌控湘西南兵甲鑄造的敘州,有更多佔便宜的機會。
蜀軍幫着壓制敘州,大楚君臣高興都來不及,哪裡會拒絕半點?
至於曹幹要求提高蜀鹽入楚的售價,看似荊州、鄧襄等地也會受到影響,但大楚在淮東鹽場生產的海鹽,通過長江及沿線的支流能極方便的輸往各地,量也足夠。
也就湘西南及黔中等地,從蜀地輸入井鹽要更便利一些。
不過,蜀鹽大幅提高入楚的售價之後,將井鹽在婺川縣交割的售價提高到每石三緡錢的程度,運輸上的成本差距也差不多都抹平掉了。
這意味着敘州即便控制住婺川縣的鹽鐵院監,也沒有厚利可圖。
“目前兩國已經締結盟約,韋羣前日便乘船離開金陵,返回蜀都,但曹幹暫時留在金陵,籌備建蜀國館的事情,”馮繚介紹起楚蜀兩國締結盟約的和談情況,問道,“曹幹近期或許會想着要見我一面,大人要不要也見一見他?”
渝州此時更多的利益都跟敘州捆綁在一起,特別是黔江通道的商貿約定,將使得長鄉侯王邕能從中獲得大量的資源,馮繚建議韓謙此時與曹幹見面,不用擔心會被曹幹出賣。
楚蜀結盟,兩國在對方國都之中籌建國館、互派常駐使臣,以便兩國能及時溝通、消彌爭議,並能更密切的加強聯繫,這事也是韓謙出使蜀國時所提議。
曹幹暫時留下來負責蜀國館的事宜,很顯然蜀國後續應該會將這方面的事務,都交給長鄉侯王邕負責,到時候也應該是長鄉侯王邕派嫡系親信長駐金陵蜀國館,負責兩國日常聯絡。
在兩國盟約裡,設於金陵的蜀國館以及設於蜀都城的楚國館都會有一些特權及豁免權。
馮繚想着敘州真要在金陵建立穩定的情報網,還是應該跟長鄉侯進行一些合作。
特別是縉雲司權力極大的情況,敘州通過蜀國館這個特殊的存在,不僅能及時獲得一些敏感信息,也可以利用來進行一些必要的隱蔽、掩護。
而通過蜀國館,與長信宮清陽郡主建立聯繫,也才能避開縉雲司的耳目。
“等曹幹什麼時候派人過來聯絡,再說。”韓謙也不說見或不見,只是等到時候看情況再說,事情比他之前預料的要複雜,他剛來金陵才兩天,很多頭緒都沒有理出來,也不確定這時候見曹幹就是有利的。
暮色四合,天很快就暗了下來,好在星天寥廓,月光彷彿盪漾的水光一般,籠罩天地,並不影響趁夜趕路。
蟲鳴啾啾,也有一些蛙聲從遠處的渠塘裡傳來,不去想長江北岸的戰爭,不去想埋藏在大楚深處的危機,當真是一派田園靜好的祥和氣氛。
兩輛馬車入夜後很快駛到茅山西北麓的小茅峰前。
十數騎客從深藏的林子裡馳出來,與韓謙會合後,繼續往茅山深處駛去,直到當初馮家秘藏財貨、韓謙在茅山當成指揮所用以召集、指揮赤山軍作戰的山莊裡,衆人車馬才停下來。
金陵戰事期間,韓謙據茅山召集京畿的奴婢入伍,之後大批赤山軍將卒及家小,要麼安置到廣德府,要麼作爲禁軍兵戶,分散安置到各地屯營軍府。
這使得茅山附近的鄉鎮,人口大量流失,都不及戰前的兩三成,茅山之中更是人蹤罕至,道觀、莊院、村落,差不多都荒廢下來。
韓謙趕到金陵後,人蹤罕至的茅山便成爲他們最好的落腳點。
要不然的話,韓謙這一趟有百餘扈從跟隨,在人口稠密、地形以平原淺丘爲主的京畿輔縣,藏哪裡會不露出一絲馬腳來?
這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除了進出的口子有哨兵外,還有暗哨分佈在外圍山嶺間,韓謙着其他人先去休息,他踏入荒草,往後院走去。
奚荏還守在燈前,看到韓謙推門走進來,問道:“怎麼出去這麼久纔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