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慢慢退了出去。
爲了這刺客組織的首領,他已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也不知道追蹤了多久,現在他總算心願得償。
可是他心裡真的高興嗎?
深秋晝短,暮色似已將來臨。
秋風舞着黃葉,伶仃的枯枝也陪着在秋風中顫抖。
楚留香自地上拾起了一片落葉,怔怔地看了許久,又輕輕地放了下去,看着它被秋風捲起。
他挺起胸,走了出去。
楚留香一走出薛家莊的門,就已發現有個人遠遠躲在樹後,不時賊頭賊腦地往這邊偷偷看一眼。
他雖然只露出半隻眼睛,但楚留香也已認出他是誰了……除了小禿子外,誰有這麼禿的頭?
小禿子一見楚留香,眼睛就亮了起來,楚留香卻好像根本沒有瞧見他,小禿子急得直擦汗,直招手,楚留香還是不理。反而故意往另一邊走,小禿子閃閃縮縮在後面跟着,也不敢出聲招呼。
剛在別人家裡放完了火,總是有些心虛的,直等楚留香已走出很遠,小禿子纔敢過去,笑嘻嘻道:“你老人家若再不出來,可真要把我們急死了。”
楚留香板着臉,道:“我一點也不老,也用不着你們着急。”
小禿子怔了怔,賠笑道:“香帥莫非在生我們兄弟的氣嗎,難道是爲了我們兄弟不敢衝進去幫忙?”
楚留香冷冷道:“幫忙倒不敢,只求你們以後莫要再認我這朋友就是了!”
小禿子本來還在賠着笑,一聽完這句話,臉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過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問道:“爲……爲什麼?”
楚留香道:“因爲我雖然什麼樣的朋友都有,但殺人放火的朋友倒是沒有,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殺人放火,長大了那還得了。”
小禿子着急道:“我……我從來也沒有殺過人哪!”
楚留香道:“放火呢?”
小禿子苦着臉道:“那……那倒不是沒有,只不過……只不過……”
楚留香道:“只不過怎樣,只不過是爲了我才放的火,是不是?”
小禿子臉上直流汗,也不知是該點頭,還是該搖頭。
楚留香道:“你爲了我放火,我就該感激你,是不是?那麼你將來若再爲我殺人,我是不是更應該感激你?”
小禿子急得幾乎已快哭了出來。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放火燒的若是惡人的屋子,殺的若是惡人,雖然已經不應該了,倒是情有可原;燒的若是好人的屋子,殺的若是好人,那麼你無論爲了誰都不行,無論什麼理由都講不通。你明白嗎?”
小禿子拼命點頭,眼淚已流了下來。
楚留香臉色和緩了下來,道:“你現在年紀還輕,我一定要你明白‘大丈夫有所不爲’這七個字,那就是說,有些事你無論爲了什麼理由,都絕不能做的!”
小禿子“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哽聲道:“我明白了,下次我再也不敢了,無論爲了什麼原因,我都絕不做壞事,絕不殺人放火。”
楚留香這才展顏一笑,道:“只要你記着今天的這句話,你不但是我的好朋友,還是我的好兄弟!”
他拉起小禿子笑道:“你還要記着,男人眼淚要往肚子裡流,鼻涕卻萬萬不可吞到肚子裡去。”
小禿子忍不住笑了,他不笑還好,一笑起來,險些真的將鼻涕吞了下去,趕緊用力一吸,全部鼻涕“吸溜”一聲就又縮了回去。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道:“想不到你還有這麼樣一手內功絕技。”
小禿子紅着臉,哧哧笑道:“小麻子也總想學我這一手,卻總是學不會,鼻涕弄得滿臉都是。”
楚留香道:“他在哪裡?”
小禿子道:“他陪着一個人在那邊等着香帥,現在只怕已等得急死了。”
小麻子果然已急死了,但他陪着的那個人卻更急,連楚留香都未想到等他的人竟是薛斌的書童倚劍。
倚劍一見了楚留香,就要拜倒。
楚留香當然攔住了他,笑問道:“你們本來就認識的?”
小麻子搶着道:“我們要不認得他,今天說不定就慘了,若不是他放了我們一馬,剛纔我們就未必能逃得了。”
小禿子一聽他又要說放火的事,趕緊將他拉到一邊。
倚劍恭聲道:“香帥的意思,小人已轉告給二公子。”
楚留香道:“他的意思呢?”
倚劍道:“二公子也已久慕香帥俠名,此刻只怕已在那邊獵屋中恭候香帥的大駕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很好,再煩你去轉告薛二公子,請他稍候片刻,說我馬上就到。”
等倚劍走了,楚留香又沉吟了半晌,道:“我還有件事,要找你們兩個做。”
小麻子怕捱罵,低着頭不敢過來,小禿子已捱過了罵,覺得自己好像比小麻子神氣多了,搶着道:“莫說一件事,一百件事也沒關係。”
“昨天晚上我去找的那對夫妻,你認得出嗎?”
小禿子道:“當然認得出。”
楚留香道:“好,你現在就去找他們,將他們也帶到那邊獵屋去,就說是我請他們去的。”
小禿子道:“沒問題!”
楚留香道:“但是你們到了那邊獵屋後,先在外面等着,最好莫要被人發現,等我叫你們進去時再露面。”
小禿子一面點頭,一面拉着小麻子就跑。
楚留香仰面向天,長長伸了個懶腰,喃喃道:“謝天謝地,所有的麻煩事,總算都要過去了……”
楚留香並沒有費什麼功夫就將左輕侯穩住,又將那位也不知是真還是假的“左明珠”姑娘帶出了擲杯山莊。
這位“左姑娘”臉色還是蒼白得可怕,眼睛卻亮得很,這兩天她好像已養足了精神,但走路還是慢吞吞的,跟在楚留香後面走了很久,才悠悠地道:“現在已經快到三天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知道。”
左姑娘道:“你答應過我,只要等三天,就讓我回家的。”
楚留香道:“嗯。”
左姑娘道:“那麼……那麼你現在就肯讓我回去?”
楚留香道:“我自然肯讓你走,只不過,你回到家以後,你父母還認你嗎?若換了我,是絕不會認一個陌生女孩子做自己女兒的。”
左姑娘咬着嘴脣,道:“可是……可是你已經答應過我,你就該替我去解釋。”
楚留香道:“金弓夫人會相信我的話?”
左姑娘道:“江湖中誰不知楚香帥一諾千金?只要香帥說出來的話,就算你的仇人,也絕不會不相信的。”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忽又回頭一笑,道:“你放心,我總叫你如願就是,只不過什麼事都要慢慢來,不能着急,一着急,我的章法就亂了。”
左姑娘垂下了頭,又走了半晌,前面已到了那小樹林,遠遠望去,已可隱約見到那棟小木屋。
她忽然停下腳步,道:“你……你既不想送我回家,想帶我到哪裡去?”
楚留香道:“你瞧見那邊的木屋了嗎?”
左姑娘臉色更蒼白,勉強點了點頭。
楚留香道:“我走累了,我們先到那屋子去坐坐。”
左姑娘道:“我……我……我不想去。”
她雖然勉強控制着自己,但嘴脣還是有些發抖。
楚留香笑道:“那屋子裡又沒有鬼,你怕什麼,何況,你已死過一次,就算有鬼你也不必害怕的。”
左姑娘道:“我……我聽說過那屋子是薛家的。”
楚留香笑道:“你若是左明珠,自然不能到薛家的屋子去,但你又不是真的左明珠,左明珠早已死了,你只不過是借了她的屍還魂而已,爲什麼去不得?”
他笑嘻嘻道:“何況,你既是薛二公子未過門的媳婦,遲早總是要到薛家去的。”
左姑娘道:“可是……可是……”
楚留香道:“我也沒關係,我是薛衣人的朋友!”
左姑娘好像呆住了,呆了半晌,勉強低着頭跟楚留香走了過去,腳下就像是拖着千斤鐵鏈似的。
楚留香卻走得很輕快,他們剛走到那木屋門口,門就開了,一個很英俊的錦衣少年推門走了出來。
他臉上本來帶着笑,顯然是出來迎接楚留香的,但一瞧見這位“左姑娘”,他的笑容就凍結了。
左姑娘雖然一直垂着頭,但臉色也難看得很。
楚留香目光在兩人臉上一掃,笑道:“兩位原來早就認得了。”
那少年和左姑娘立刻同時搶着道:“不認得……”
楚留香笑道:“不認得?那也無妨,反正兩位遲早總是要認得的。”
他含笑向那少年一抱拳,道:“這位想必就是薛二公子了。”
薛斌躬身垂首道:“不敢,弟子正是薛斌。香帥的大名,弟子早已如雷貫耳,卻不知香帥這次有何吩咐?”
楚留香道:“吩咐倒也不敢,請先進去坐坐再說。”
他反倒像個主人,在門口含笑揖客。薛斌和左姑娘只有低着頭往裡走,就像脖子忽然斷了,再也擡不起頭。
倚劍立刻退了出來,退到門口,只聽楚留香低聲道:“等小禿子來了,叫他一個人先進來。”
只見左姑娘和薛斌一個站在左邊屋角,一個站在右邊屋角,兩人眼觀鼻,鼻觀心,動也不動。
楚留香笑道:“這地方實在不錯,就算是做新房,也做得過了……薛公子,你說是嗎?”
薛斌哈哈道:“不敢……是……咳咳。”
楚留香又在屋裡踱了幾個圈子,曼聲笑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只是約在此間,倒真不錯……”
他忽然拉開門,小禿子正好走到門口。
楚留香笑道:“你來得正好,這兩位不知你可認得嗎?”
小禿子眼睛一轉,立刻眉開眼笑,道:“怎麼會不認得,這位公子和這位小姐都是大方人,第一次見面就給了我幾兩銀子。”
他話未說完,左姑娘和薛斌的臉色已變了。
兩人搶着道:“我不認得他……這孩子認錯人了。”
小禿子眨着眼笑道:“我絕不會認錯,叫花子遇到大方人,那是永遠也忘不了的。”
楚留香拊掌笑道:“如此說來,薛公子和左姑娘的確是早已認得的了。”
左姑娘忽然大叫起來道:“我……我不姓左,你們都看錯
了,我是施茵……我不認得他!”
她一面狂吼,一面就想衝出去。
但是她立刻就發現真的“施茵”已站在門口!
楚留香指着施茵,含笑道:“你認得她嗎?”
左明珠全身發抖,顫聲道:“我……我……”
楚留香道:“你若是施茵,她又是誰呢?”
左明珠呻吟一聲,突然暈了過去。
葉盛蘭、施茵和樑媽坐在一邊,臉上的表情都很奇特,也不知是驚惶,是緊張,還是歡喜。
倚劍、小禿子和小麻子站在旁邊發呆,顯然還弄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心裡又是疑惑,又覺好奇。
左明珠倚在薛斌懷裡,彷彿再也無力站立。
他們本是“不認得”的,但左明珠一暈倒,薛斌就不顧一切,將她抱了起來,再也不肯鬆手了。
大家的心情雖不同,表情也不同,每個人的眼睛卻都在望着楚留香,都在等着他說話。
楚留香將燈芯挑高了些,緩緩道:“我聽到過很多人談起‘鬼’,但真的見過鬼的人,卻連一個也沒有,我也聽人說過‘借屍還魂’……”
他笑了起來,接着道:“這種事本來也很難令人相信,但這次我卻幾乎相信了,因爲親眼見到左姑娘死,又親眼見到她復活。”
大家都在沉默着,等他說下去。
楚留香道:“我也親眼見到施姑娘的屍身,甚至連她死時穿的衣服,都和左姑娘復活時說的一樣,這的確是‘借屍還魂’,誰也不能不信。”
小禿子眼睛都直了,忍不住道:“但現在施姑娘並沒有死,左姑娘又怎麼會說話呢?施姑娘既沒有死,她的屍身又是怎麼回事?”
楚留香笑道:“這件事的確很複雜,我本來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無意中闖入這屋子,發現了火爐中的梳妝匣花粉。”
小禿子道:“梳妝匣子和‘借屍還魂’又有什麼關係?”
楚留香道:“你若想聽這秘密,就快去爲我找一個人來,因爲她和這件事也有很大的關係,她一定也很想聽。”
小禿子還未說話,樑媽忽然道:“香帥要找的可是那位石姑娘?”
楚留香道:“不錯,你也認得她?”
樑媽蒼老的臉居然也紅了紅,道:“我已將她請來了,可是石姑娘一定要先回去換衣裳,才肯來見香帥。”
楚留香嘆了口氣,不說話了,因爲他也無話可說。
幸好石繡雲年紀還輕,年輕的女孩子修飾得總比較快些——女人修飾的時間,總是和她的年齡成正比。
石繡雲看到這麼多人,自然也很驚訝。
小禿子比她更着急,已搶着問道:“梳妝匣子和這件事到底有什麼關係?”
楚留香笑了笑,道:“火爐裡有梳妝匣,就表示必定有一雙男女時常在這裡相會。我本來以爲是另外兩個人,但她們身上的香氣卻和這匣子裡的花粉不同。”
他沒有說出薛紅紅和花金弓的名字,因爲他從不願傷害到別人,但這時左明珠的臉已紅了。
小禿子瞟了她一眼,忍不住又道:“你聽我一說……”
楚留香打斷了他的話,道:“我聽你一說,就猜出其中有一人必是薛公子,但是薛公子的……的‘朋友’是誰,我還是猜不出。”
他這“朋友”兩字倒用得妙極,薛斌的臉也紅了。
楚留香道:“我本來以爲是石大姑娘,直等我見到這位倚劍兄弟時,才知道我想錯了。”
倚劍垂下了頭,眼淚已快流下來。
楚留香又道:“於是我更奇怪了,石大姑娘既然和薛公子全無關係,薛公子爲何會對她的病情那麼關心?又爲何會對她的二叔那麼照顧?他甚至寧願被繡雲姑娘誤會,也不願辯白,反而想將錯就錯……所以我想這其中必定有絕大的隱秘,否則任何人都不願背這種冤名的。”
石繡雲狠狠瞪了薛斌一眼,自己的臉也紅了。
楚留香道:“我想這秘密必定和石大姑娘之‘死’有關,所以,我不惜挖墳開棺,也要查明究竟,誰知……”
小禿子搶着道:“誰知石大姑娘也沒有死,棺材裡只不過是些磚頭而已。”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石大姑娘倒的確是死了。”
小禿子眼睛發直,道:“那麼……她的屍身又怎會變成磚頭呢?”
楚留香道:“因爲她的屍身已被人借走。”
他不讓小禿子說話,已接着道:“就因爲薛公子要借她的屍身,所以才那麼關心她的病情,就因爲封棺的人是她的二叔,所以薛公子纔會對她的二叔那麼照顧!”
小禿子搶着道:“可是……可是薛公子要石大姑娘的死屍有什麼用呢?”
他實在愈聽愈糊塗了。
楚留香道:“只因薛公子要用石大姑娘的屍體,來扮成施茵姑娘的屍體,讓別人都以爲施姑娘真的已死了。”
他嘆息接道:“石大姑娘的身材、面容也許本就有幾分和施姑娘相似,何況,人死後面容有些改變,任何人也都不會對死屍看得太仔細的,裝扮得雖然不太像,也必定可以混過去,更何況樑媽也參與了這秘密。”
樑媽的頭也低下來。
小禿子摸着禿頭,道:“可是……施姑娘又是爲了什麼要裝死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施茵若是沒有死,左明珠又怎能扮得出‘借屍還魂’的把戲?”
小禿子苦笑道:“我簡直愈聽愈糊塗了,左姑娘好好一個人,爲什麼要……”
楚留香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件事看來的確很複雜,其實卻很簡單,因爲這其中最大的關鍵,只不過是個‘情’字。”
他的目光自左明珠面上掃過,停留在薛斌面上,微笑着道:“左明珠自幼就被許配給丁家的公子,這本是一段門當戶對的良緣,只可惜她偏偏遇見了薛斌,又偏偏對他有了情意。”
小禿子道:“但薛家和左家豈非本是生冤家活對頭嗎?”
楚留香道:“不錯,左明珠見到薛公子時,只怕也知道自己是絕不該愛上他的,只不過‘情’之一字最是微妙,非但別人無法勉強,就連自己也往往會控制不住,有時你雖然明知自己不該愛上某一個人,卻偏偏會不由自主地愛上了他。”
石繡雲忽然嘆息了一聲,道:“我常聽說過一個人若墜入了情網,往往就會變成瞎子。”
楚留香溫柔地瞧了她一眼,道:“有些人雖然本願變成瞎子,但世上卻還是有許多人要令他的眼睛不得不睜開來。”
他目光回到左明珠和薛斌身上,接着道:“左明珠和薛公子雖然相愛極深,但也知道兩人是永無可能結合的,若是換了別的人,在這種情況下也許會雙雙自殺殉情……”
石繡雲茫然凝注着燭光,喃喃道:“這法子太笨了。”
楚留香道:“這自然是弱者所爲……”
石繡雲忽然擡起頭,道:“若換了是我,我也許會……會私奔。”
她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才說出這句話,話未說完,臉已紅了。
楚留香搖了搖頭,柔聲道:“私奔也不是好法子,因爲他們明知左、薛兩家是世仇,他們若是私奔了,兩家的仇恨也許會因此而結得更深……”
他微微一笑,接道:“何況,兩家的生死決鬥已近在眼前,他們私奔之後,若是知道自己的父兄已被對方所殺,又怎能於心無疚?”
石繡雲黯然點了點頭,幽幽道:“不錯,私奔也不是好法子,並不能解決任何事……”
楚留香道:“左明珠和薛公子非但不是弱者,也不是笨人,他們在無可奈何之中,竟想出一個最荒唐,卻又是最奇妙的法子,那就是……”
小禿子忍不住搶着道:“借屍還魂!”
楚留香微笑着點了點頭,道:“正是借屍還魂!”
他以讚許的目光瞧了左明珠一眼,接着道:“左明珠若真借了施茵的魂而復活,那麼左明珠已變成了施茵,施茵本是薛斌未過門的妻子,自然應該嫁薛斌,左二爺無法反對,薛大俠也不能不接受。”
小禿子道:“施舉人和花金弓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花金弓本意只是想和薛大俠多拉攏一層關係,見到明明已死了的女兒‘復活’,高興還來不及,怎會反對呢?”
小禿子點頭笑道:“好極了。”
楚留香道:“最妙的是,施茵‘借’了左明珠的軀殼,左明珠又‘借’了施茵的‘魂’,左明珠和施茵事實上已變成一個人,這個人嫁給薛斌後,那麼左二爺就變成了薛斌的岳父大人,也就變成了薛大俠的兒女親家……”
小禿子搶着道:“因爲無論怎麼說,薛大俠的媳婦至少有一半是左莊主的女兒,兩人心裡頭縱然不願意,可也沒法子不承認。”
楚留香笑道:“正是如此,到那時兩人即使還有決鬥之心,只怕也狠不下心來了,因爲全家的仇恨畢竟已很遙遠。”
小禿子拍手笑道:“這法子真妙極了……”
小麻子忽然道:“但也荒唐極了,若換了是我,就一定不相信。”
楚留香道:“不錯,所以他們的計劃必須周密,實行起來更要做得天衣無縫,那麼別人就算不信,也不能不信了。”
他接着道:“要實行這計劃,第一,自然是要得到施茵的同意,要施茵肯裝死。”
小禿子又搶着道:“施姑娘自然不會反對的,因爲她也另有心上人,本來就不肯嫁給薛公子的。”
楚留香含笑道:“正是如此,我聽說施姑娘所用花粉俱是一位葉公子自京城帶來時,已有了懷疑,那時我就在想,也許施姑娘是在詐死逃婚。”
小禿子道:“所以就要我們去調查葉盛蘭這個人。”
楚留香道:“不錯,我等見到他們兩位時,這件事就已完全水落石出了。”
他接着道:“我不妨將這件事從頭到尾再說一次!
“左明珠和施茵早已約好了‘死’的時辰,所以那邊施茵一‘死’,左明珠在這邊就‘復活’了。
“施茵自然早已將自己‘死’時所穿的衣着和屋子裡的陳設全都告訴了左明珠,所以左明珠‘復活’後才能說得分毫不差。
“爲了施茵要裝死,所以,必須要借一個人的屍身,恰巧那時石大姑娘已病危,所以薛公子就選上了她。
“薛公子買通了石大姑娘的二叔,在人死時將她的屍身調包換走,改扮後送到施茵的閨房裡,將活的施茵換出來。
“樑媽對施茵愛如己出
,一心只希望她能幸福,這件事若沒有樑媽成全,就根本做不成了。”
說到這裡,楚留香才長長吐出口氣,道:“這件事最困難的地方,就是要將時間拿捏得分毫不差,其餘的倒並沒有什麼特別困難之處。”
小麻子也長長吐出口氣,笑道:“聽你這麼樣一說,這件事倒真的像是簡單得很,只不過你若不說,我是一輩子也想不通的。”
楚留香笑道:“現在你已想通了嗎?”
小麻子道:“還有一點想不通。”
楚留香道:“哦?”
小麻子道:“左姑娘既然根本沒有死,左二爺怎會相信她死了呢?”
楚留香道:“這自然因爲左姑娘早已將那些名醫全都買通,若是找十位名醫都診斷你已病入膏肓,無可救藥時,只怕連你自己都會認爲自己死定了,何況……”
他忽然向窗外笑了笑,道:“何況那其中還有位張簡齋先生,張老先生下的診斷,又有誰能不信,張老先生若是說一個人死了,誰敢相信那人還能活得成?”
只聽窗外一人大笑道:“罵得好,罵得好極了,只不過我老頭子既然號稱百病皆治,還怎能不治治人家的相思病,所以這次也只好老下臉來騙一次人了。”
長笑聲中,張簡齋也推門而入。
左明珠、薛斌、施茵、葉盛蘭四個人立刻一齊拜倒。
楚留香也長揖笑道:“老先生不但能治百病,治相思病的手段更是高人一等。”
張簡齋搖頭笑道:“既然如此,香帥日後若也得了相思病,切莫忘了來找老夫。”
楚留香笑道:“那是萬萬忘不了的。”
張簡齋笑眯眯道:“可惜的是,若有誰家的少女爲香帥得了相思病,老夫只怕也治不了。若說香帥爲誰家少女得了相思病,那隻怕天下再也無人相信。”
楚留香笑而不語,因爲他發現石繡雲正在盯着他。
張簡齋扶起了左明珠,含笑道:“老夫這次答應相助,除了感於你們的癡情外,實在覺得你們的計劃非但新奇有趣,而且的確可算是天衣無縫。只可惜你們爲何不遲不早,偏要等到香帥來時才實行,難道你們想自找麻煩不成?”
左明珠紅着臉,囁嚅着說不出話來。
楚留香笑了笑,道:“這原因我倒知道。”
張簡齋道:“哦?”
楚留香笑道:“他們就是要等我來,好教我去做他們的說客,因爲我既親眼見到此事,就不能不管,誰都知道我是個最好管閒事的人。”
他又笑道:“他們也知道我若去做說客,薛大俠和施舉人對這件事也不能不信了,因爲……”
張簡齋截口笑道:“因爲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楚香帥一言九鼎,只要是楚香帥說出來的話,就萬萬不會假。”
他又轉向左明珠,道:“你們的如意算盤打得倒不錯,只可惜你們還是忘了一件事。”
左明珠垂首道:“前輩指教。”
張簡齋道:“你們竟忘了楚香帥是誰也騙不過的,如今你們的秘密已被他揭穿,難道還想他去爲你們做說客嗎?”
左明珠等四人又一齊拜倒,道:“求香帥成全,晚輩感激不盡。”
楚留香笑道:“你們何必求我,我早就說過,我是個最喜歡管閒事的人,而且從來不喜歡煞風景,能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要我做什麼都沒關係。”
張簡齋拊掌道:“楚香帥果然不愧爲楚香帥,其實老夫也早已想起,香帥揭破這秘密,只不過不願別人將你看作糊塗蟲而已。”
他轉向左明珠等人,接着道:“如今你們也該得到個教訓,那就是你們以後無論要求香帥做什麼事,最好都先向他說明,無論誰想要楚香帥上當,到後來總會發現上當的是自己。”
小禿子和小麻子並不算很小了,有時他們甚至已很像大人,至少他們都會裝出大人的模樣。
但現在他們看來卻徹頭徹尾是兩個小孩子,而且是兩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無論任何人都可以很容易地就在他們嘟起的嘴上掛兩個油瓶。
方纔施茵和樑媽堅持要請大家到“她們家裡”去喝兩杯,張簡齋自然沒有去,因爲他已夠老了,而且又是位“名醫”,總覺得吃過了晚飯後若是再吃東西,就是在和自己的腸胃過不去。
“喝酒”在他眼中看來,更好像是在拼命。
左明珠和薛斌也沒有去,因爲他們要回去繼續扮演他們的戲,自然不能冒險被別人見到他們。
樑媽和施茵也沒有堅持要他們去。
可恨的是,小禿子和小麻子雖然想去,卻沒有人請他們,這對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的自尊心實在是種打擊。
小麻子嘟着嘴,決心不提這件事。
小禿子連想都不敢去想。
他儘量去想別的事,嘴裡喃喃道:“這些人又詐病,又裝死又扮鬼,又費心機,又擔心事,又流眼淚,爲的卻只不過是個‘情’字,嘿嘿……”
他咧開嘴輕笑了幾聲,才大聲道:“我真不懂這見鬼的‘情’字有什麼魔力,竟能令這麼多人爲了它發瘋病。”
小麻子道:“我也不懂,我只望這一輩子永遠莫要和這個字扯上關係。”
他用力踢起塊石頭,就好像一腳就能將這“情”字永遠踢走似的,卻不知“情”字和石頭絕不一樣,你無論用多大力氣,都踢不走的。你以爲已將它踢走時,它一下子卻又彈了回來,你用的力氣愈大,它彈回來的力道也愈強。你若想一腳將它踩碎,這一腳往往會踩在你自己心上。
小禿子沉默了半天,忽然又道:“喂,你看左二爺真的會讓他女兒嫁給薛二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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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麻子道:“他不肯也不行,因爲他女兒的‘魂’已是別人的了。”
他似乎覺得自己這句雙關話說得很妙,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來,肚子裡的氣也消了一半。
小禿子瞪了他一眼,道:“但薛莊主呢,會不會要這媳婦?”
小麻子道:“若是換了別人去說,薛莊主也許不答應,但楚香帥去說,他也是沒法子不答應的。”
小禿子點了點頭,道:“不錯,他欠楚香帥的情,好像每個人都欠楚香帥的情。”
小麻子撇了撇嘴,道:“所以那老太婆才死拖活拉地要請他去喝酒……”
小禿子忽然“啪”地給了他一巴掌,道:“你這麻子,你以爲她真是想請香帥喝酒嗎?”
小麻子被打得直翻白眼,吃吃道:“不是請喝酒……是幹什麼?”
小禿子嘆了口氣,道:“說你是麻子,你真是麻子,你難道看不出他們這是在替香帥做媒嗎?”
小麻子怔了怔,道:“做媒?做什麼媒?”
小禿子道:“自然是做那位石繡雲姑娘的媒。他們覺得欠了楚大哥的情,所以就想拉攏楚大哥和石姑娘。”
小麻子一拍巴掌,笑道:“對了,我本在奇怪,那位石姑娘一個沒出門的閨女,怎麼肯三更半夜地跑到別人家裡去喝酒,原來她早已看上我們楚大哥了。”
小禿子笑道:“像楚大哥這樣的人,人有人才,相有相貌,女孩子若看不上他,那才真是怪事。”
小麻子道:“可是……楚大哥看得上那位石姑娘嗎?”
小禿子摸着腦袋,道:“這倒難說了……不過那位石姑娘倒也可算是位美人兒,也可配得上楚大哥了,我倒很願意喝他們這杯喜酒。”
小麻子道:“如此說來,這件事的結局倒是皆大歡喜,只剩下我們兩個,三更半夜的還像是孤魂野鬼似的在路上窮逛,肚子又餓得要死。”
小禿子“啪”地又給了他一巴掌,道:“你這人真沒出息,人家不請咱們吃夜宵,咱們自己難道不會去吃?那邊就有個攤子還沒有打烊,我早已嗅到酒香了。”
長街盡頭,果然還有一盞孤燈。
燈光下,一條猛虎般的大漢正箕踞在長板凳上開懷暢飲,面前的酒罈已堆滿了。
賣酒的老唐早已呵欠連天,恨不得早些收攤子,卻又不敢催這位客人走。他賣了一輩子酒,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酒鬼。
雖已入冬,這大漢卻仍精赤着上身,露出一身黑黝黝的皮膚,就像是鐵打的。老唐剛將二兩酒倒在一個大海碗裡,這大漢長鯨吸水般一張嘴,整整十二兩上好黃酒立刻就點滴無存。
老唐用兩隻手倒酒,卻還沒有他一張嘴喝得快。
小禿子和小麻子也不禁看呆了。
小麻子吐了吐舌頭,悄聲道:“好傢伙,這位仁兄可真是個大酒缸。”
小禿子眨了眨眼,道:“他酒量雖不錯,也未必就能比得上我們的楚大哥。”
小麻子笑道:“那當然,江湖中誰不知道楚大哥非但輕功無雙,酒量也沒有人比得上。”
他們說話的聲音本不大,老唐就連一個字也沒有聽到,但那大漢的耳朵卻像是特別靈,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大聲道:“你們的楚大哥是誰?”
這人濃眉大眼,居然是條很英俊的漢子,尤其是一雙眼睛,亮得就好像兩顆大星星一樣。
但是他說話的神氣實在太兇,小禿子就第一個不服氣,也瞪起眼道:“我們的大哥無論是誰你都管不着。”
他話還未說完,這大漢忽然就到了他們面前,也不知怎麼伸手一抓,就將兩個人全抓了起來。
小禿子和小麻子本也不是好對付的,但在這人手裡,就好像變成了兩隻小雞,連動都動不了。
和這大漢比起來,這兩人的確也和兩隻小雞差不多。
他將他們提得離地約莫有一尺多高,看看他們在空中手舞足蹈,那雙發亮的眼睛裡,似乎還帶着些笑意。
但他的聲音還是兇得很,厲聲道:“你們兩個小把戲仔細聽着,你們方纔說的楚大哥就是楚留香那老臭蟲,快帶我去找他……”
小禿子大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敢罵楚大哥是老臭蟲,你纔是個大臭蟲,黑臭蟲!”
小麻子也大罵道:“楚大哥只要用一根小指頭,就能將你這臭蟲捏死,我勸你還是……還是夾着尾巴逃吧!”
小禿子道:“臭蟲哪有尾巴,臭蟲的尾巴是長在頭上的,夾也夾不住。”
兩人力氣雖不大,膽子卻不小,罵人的本事更是一等一,此刻已豁出去了,索性罵個痛快,就算腦袋開花也等罵完了再說。
誰知這大漢反而笑了,大笑道:“好,算你們兩個小把戲有種,但別人怕那老臭蟲,我卻不怕,若比起喝酒來,他更差得多。你們若不信,爲何不問他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