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喜歡笑。
他不但喜歡自己笑,也喜歡聽別人笑,看別人笑。因爲他總認爲笑不但能令自己精神振奮,也能令別人快樂歡愉。
就是最醜陋的人,臉上若有了從心底發出的笑容,看起來也會顯得容光煥發,可愛得多。
就算是世上最美妙的音樂,也比不上真誠的笑聲那麼樣能令人鼓舞振奮。
現在楚留香聽到的這笑聲,本身就的確比音樂更悅耳動聽。
可是楚留香現在聽到這笑聲,卻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他聽得出這正是張潔潔的笑聲。
楚留香絕不會跌進一個大水盆裡……除了洗澡的時候外,他絕不會像這樣“撲通”一下子,跌進了一個大水盆裡。
無論從什麼地方跳下都不會。
他就算是從很高的地方跳下來,就算不知道下面有一大盆水在等着他,也絕不會真的跌進去。
“楚留香的輕功無雙”,這句話,並不是胡說八道的。
可是他現在卻的的確確是“撲通”一下子就跌進了這水盆裡。只因爲他剛準備換氣的時候,就忽然聽到了張潔潔的笑聲。
一聽到張潔潔的笑聲,他準備要換的那口氣,就好像忽然被人抽掉了。
水很冷,居然還帶着種梔子花的味道。
楚留香的火氣卻已大得足足可以將這盆水燒沸。
他並不是個開不起玩笑的人,若在平時,遇着了這種事,他一定會笑得比誰都厲害。
但現在他的心裡卻實在不適於開玩笑。
無論誰若剛被人糊里糊塗地送去做替死鬼,又被同一個人送進一盆冷水裡,他若還沒有火氣,那才真的是怪事。
張潔潔笑得好開心。
楚留香索性坐了下來,坐在冷水裡。
他坐下來之後,才轉頭去看張潔潔,彷彿生怕自己看到她之後會氣得爆炸。
他看到了張潔潔。他沒有爆炸。
忽然間,他也笑了。
無論你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到張潔潔,她總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樣子,就好像一枚剛剝開的硬殼果。
但這次她看來卻像是一隻落湯雞。
她從頭到腳都是溼淋淋的,居然也坐在一個大水盆裡。正用手掬着水,往自己頭上淋,一面吃吃地笑道:“好涼快喲,好涼快。你若能在附近八百里地裡,找到一個比這裡更涼快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楚留香大笑道:“我找不着。”
他本來不想笑的,連一點笑的意思都沒有。
但現在他笑得卻好像比張潔潔還開心。
張潔潔笑道:“你若猜得出這兩個水盆是怎麼弄來的,我也佩服你。”
楚留香道:“我猜不出。”
根本就不想猜。
張潔潔做的事,本來就是誰都料不到,誰都猜不出的。
你就算猜破頭也猜不出。
她瞪着眼,笑得連眼淚都快流了下來,那雙新月般的小眼睛,看起來就更可愛。
楚留香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跳了起來,跳進她那個水盆裡。
張潔潔嬌笑着,用力去推他,喘息着道:“不行,不許你到這裡來,我們一個人一個水盆,誰也不許搶別人的。”
楚留香笑道:“我偏要來,我那個水盆沒有你這個好。”
張潔潔道:“誰說的?”
楚留香道:“我說的……你這盆水比我那盆香。”
張潔潔吃吃笑道:“我剛在這裡面洗過腳,你喜歡聞我的洗腳水?”
她還用力推楚留香。
楚留香硬是賴着不走,她推也推不動。忽然間,她的手好像已發軟了,全身都發軟了。
她整個人就倒進楚留香懷裡。
她好香,比梔子花還香。
楚留香忍不住抱住了她,用剛長出來的鬍子去刺她的臉。
她整個人都縮了起來,咬着嘴脣道:“你鬍子幾時變得這麼粗的?”
楚留香道:“剛纔。”
張潔潔道:“剛纔?”
楚留香道:“一個人火氣大的時候,鬍子就會長得特別快。”
張潔潔瞪着眼,道:“你在生誰的氣?”
楚留香道:“生你的氣。”
張潔潔道:“你既然生我的氣,爲什麼不揍我一頓,反來拼命抱住我?”
她瞅着楚留香,眼波溫柔得竟彷彿水中的月,月下的水。
楚留香忽然把她的身子翻過來,按在自己身上,用力打她的屁股。
其實他並沒有太用力,張潔潔卻叫得很用力。
她又笑又叫,一面還用腳踢,踢楚留香,踢水,踢水盆。
那寬寬的褲腳被她踢得捲了起來,露出了她美麗纖巧的足踝,雪白晶瑩的小腿。
也露出了她的腳。
楚留香終於看到了她的腳。
她赤着腳,沒有穿鞋襪,就好像真的剛洗過腳,她的腳乾淨、纖巧、秀氣。
楚留香看過很多女人的腳,但現在卻好像第一次看女人的腳一樣。 wWW⊕ttκá n⊕c○
張潔潔口裡輕輕喘息着,擡起頭,對着他的眼睛,咬着嘴脣道:“你在看什麼?”
楚留香沒有聽見。過了很久,才嘆息了一聲,喃喃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一件事了。”
張潔潔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眼睛好看的女人,腳也一定不會太難看。”
張潔潔的腳立刻縮了起來,紅着臉道:“你這雙賊眼,爲什麼總不往好的地方看?”
楚留香故意板着臉,道:“誰說我總不往好地方看,你若能在附近八百里地裡,找到比這更好看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張潔潔紅着臉,瞪着他,突然一口往他鼻子上咬了過去。
她咬到了。
沒有聲音,連笑聲都沒有。
兩個人躲在水盆裡,彷彿生怕天上的星星會來偷看偷聽。
水很冷,但在他們感覺中,卻已溫暖得有如陽光下的春光。
現在既不是春天,也沒有陽光。
春天在他們心裡。陽光在他們的眼睛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潔潔才呻吟般嘆了口氣,輕輕道:“你好狠心,打得我好疼。”
楚留香道:“我本來應該再打重些。”
張潔潔道:“爲什麼?難道你以爲我是故意在騙你,故意想害你?”
楚留香道:“你難道不是?”
張潔潔又咬起嘴脣,道:“我若真的想害你,爲什麼又故意用那面大鑼去驚動你,爲什麼還要癡癡地在這兒等你?”
她語音哽咽,連眼圈都紅了,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忽然用力一推楚留香,就想跳起來。
楚留香當然不會讓她跳起來。
張潔潔瞪着他,恨恨道:“我既然是個那麼惡毒的女人,你還拉住我幹什麼?”
楚留香道:“我不拉住你拉誰?”
張潔潔冷笑道:“隨便你去拉誰都跟我沒關係。”
楚留香道:“既然跟你沒關係,你那一罈子醋怎麼會打翻的?”
張潔潔道:“誰打翻了醋罈子?你見了鬼?”
楚留香悠然道:“就算沒有一罈子醋,一鑼醋總有,那麼大一面鑼裝的醋也不一定會太少。”
張潔潔恨恨道:“我看你那時連頭都暈了,若不是那麼大的一面鑼,怎麼能叫回你的魂來?”
說着說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用力一戳楚留香的鼻子,咬着嘴脣笑道:“我看你呀,到現在你的魂好像還沒有回來。”
楚留香看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我看我真該把腦袋放在冷水裡泡一泡纔對。”
張潔潔瞪着眼,笑道:“你真想喝我的洗腳水?”
她又笑得全身都軟了,軟軟地倒在楚留香懷裡。
楚留香用兩隻手擁抱着她,嘆息着道:“這幾天來,我腦袋好像始終是暈暈的,而且愈來愈暈,再不想個法子清醒清醒,差不多就快暈死了。”
張潔潔道:“暈死了最好,像你這種人,死一個少一個。”
楚留香凝視着她,道:“你真的想要我死?”
張潔潔也在凝視着他,忽然也用兩隻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柔聲道:“我不想要你死……我寧可自己去死,也不想要你死!”
楚留香道:“真的?”
張潔潔沒有再說什麼,卻將他抱得更緊。
不管她說的話是真還是假,這種擁抱卻絕不會是假的。
楚留香明白。
他也有過真情流露的時候,也曾無法控制住自己。
又過了很久,張潔潔才幽幽地嘆息了一聲,喃喃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暈了。”
楚留香道:“你不知道那位金姑娘是個……是個有病的人?”
張潔潔道:“我若知道,怎麼會讓你去?”
楚留香道:“但現在卻知道了?”
張潔潔道:“嗯。”
楚留香道:“你幾時知道的?怎麼會知道的?”
張潔潔道:“你進去之後,我又不放心,所以也跟着進去。”
楚留香道:“你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張潔潔道:“我聽到有人說,他們家的小姐是個……是個很可怕的病人,本已沒有救的,幸好現在總算找到了個替死鬼。”
他們都沒有將金姑娘生的是什麼病說出來。
因爲那種病實在太可怕。
無論誰都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一種病比“麻風”更可怕。
那其實已不能算是一種病,而是一種詛咒,一種災禍。已使得人不敢提起,也不忍提起。
張潔潔黯然道:“金四爺本來也不贊成這麼樣做的,卻又不能不這樣做,所以他心裡也很痛苦,很不安,所以他纔想將你殺了滅口。”
一個人在自我慚愧不安時,往往就會想去傷害別的人。
楚留香嘆道:“我並不怪他,一個做父親的人,爲了自己的女兒,就算做錯了事也值得原諒,何況我也知道這本不是他的主意。”
張潔潔道:“你知道這是誰的主意?”
楚留香道:“當然是那個一心想要我命的人。”
張潔潔嘆道:“不錯,我也是上了他的當,纔會叫你去的,我本來以爲是他在那裡,因爲他告訴我,他要在那裡等你。”
楚留香道:“他親口告訴你的?”
張潔潔點點頭。
楚留香道:“你認得他?”
張潔潔又點點頭。
楚留香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誰,爲什麼不肯告訴我呢?”
張潔潔凝視着遠方,遠方一片黑暗,她目中忽然露出一種無法描述的恐懼之意,忽又緊緊抱住了楚留香,道:“現在我只想逃走,你……你肯不肯陪我一起逃掉?”
楚留香道:“逃到哪裡去?”
張潔潔夢囈般喃喃道:“隨便什麼地方,只要是沒有別人的地方,只有我跟你,在那裡既沒有人會找到我,也沒有人會找到你。”
她合起眼簾,美麗的睫毛上已掛起了晶瑩的淚珠,夢囈般接着道:“現在我什麼都不想,只想跟你單獨在一起,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
楚留香沒有說話,很久很久沒有說話。
他眼睛裡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思索,還是在做夢。
張潔潔忽又張開了眼睛,凝視着他,道:“我說的話你不信?”
楚留香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相信。”
張潔潔道:“你……你不肯?”
她臉色蒼白,身子似已顫抖。
楚留香用雙手捧住了她蒼白的臉,柔聲道:“我相信,我也肯,只可惜……”
張潔潔道:“只可惜怎麼樣?”
楚留香長長嘆息着,道:“只可惜世上絕沒有那樣的地方。”
張潔潔道:“絕沒有什麼地方?”
楚留香黯然道:“絕沒有別人找不到的地方,無論我們逃到哪裡去,無論我們躲在哪裡,遲早總有一天,還是會被別人找到的。”
張潔潔的臉色更蒼白。
她本是個明朗而快樂的女孩子,但現在卻彷彿忽然有了很多恐懼,很多心事。
這又是爲了什麼?
是不是爲了愛情?
愛情本就是最不可捉摸的。
有時痛苦,有時甜蜜,有時令人快樂,有時卻又令人悲傷。
最
痛苦的人,可能因爲有了愛情,而變得快樂起來,最快樂的人也可能因爲有了愛情,而變得痛苦無比。
這正是愛情的神秘。
只有真正的友情,纔是永遠明朗,永遠存在的。
張潔潔垂下頭,沉默了很久,眼淚已滴落在清冷的水裡。
水裡映着星光。星光朦朧。
她忽又擡起頭,滿天朦朧的星光,似已全都被她藏在眸子裡。
她癡癡地看着楚留香,癡癡地說道:“我也知道世上絕沒有能永遠不被別人找到的地方,可是我們只要能在那裡單獨過一年,一個月,甚至只要能單獨過一天我就已經很快樂,很滿足。”
楚留香什麼都沒有再說。
你若是楚留香,在一個星光朦朧、夜涼如水的晚上,有一個你所喜歡的女孩子,依偎在你懷裡向你真情流露,要你帶着她走。
你還能說什麼?
每個人都有情感衝動,無法控制的時候。這時候除了他心上人之外,別的事他全都可以忘記,全都可以拋開。
每個人在他一生中,都至少做過一兩次這種又糊塗又甜蜜的事。
這種事也許不會帶給他什麼好處,至少可以給他留下一段溫馨的往事讓他在老年寂寞時回憶。
一個人在晚年寒冷的冬天裡,若沒有一兩件這樣的往事回憶,那漫長的冬天怎麼能捱得過去?
那時他也許就會感覺到,他這一生已白活了。
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穿過樹葉,鋪出了一條細碎的光影,就好像鑽石一樣。
張潔潔挽着楚留香的手,默默地走在這條寧靜的小路上。
她心裡也充滿了寧靜的幸福,只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樣幸福過。
楚留香呢?
他看來雖然也很愉快,卻又顯得有些迷惘。
因爲他不知道,這麼樣做是不是對的,有很多事,他實在很難拋開,有很多人,他實在很難忘記。
可是他已答應了她。
“每個人都有情感衝動的時候”,楚留香也是人,所以他也不能例外。
風從路盡頭吹過來,綠蔭深處有一雙麻雀正喁喁蜜語。
張潔潔忽然仰起頭,嫣然道:“你知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楚留香搖搖頭。
張潔潔眼睛裡帶着孩子般的天真,柔聲道:“你聽,那麻雀姑娘正在求她的情侶,求他帶着她飛到東方去,飛向海洋,可是麻雀先生卻不答應。”
楚留香道:“他爲什麼不答應?”
張潔潔瞪着眼道:“因爲他很笨,竟認爲安定的生活比尋找快樂更重要。他既怕路上的風雪,又怕飢餓和寒冷,卻忘了一個不肯吃苦的人,是永遠也得不到真正快樂的。”
楚留香慢慢道:“在有些人眼中看來,安定的生活也是種快樂。”
張潔潔道:“可是,他這樣躲在別人家的樹上,每天都得防備着頑童的石彈,這也能算是安定的生活嗎?”
她輕輕嘆了口氣,幽幽地接道:“所以我認爲他應該帶着麻雀姑娘走的,否則他一定會後悔。若沒有經過考驗和比較,又怎麼知道什麼纔是真正的快樂?”
他們已從樹下走了過去,樹上的麻雀突然飛起,飛向東方。
張潔潔拍手嬌笑,道:“你看,他們還是走了,這位麻雀先生畢竟還不算太笨。”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我是不是也不能算是太笨?”
張潔潔踮起腳,在他頰上輕輕地親了親,柔聲道:“你簡直聰明極了。”
“你想到哪裡去?”
“隨便你。”
“你累不累?”
“不累。”
“那麼我們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好不好?走到哪裡算哪裡。”
“好。”
“只要你願意,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永遠跟着你,我跟定了你。”
黃昏。
小鎮上的黃昏,安寧而平靜。
一對垂暮的夫婦,正漫步在滿天夕陽下,老人頭上戴着頂很滑稽的黃麻高冠,但樣子看來卻很莊嚴,也很嚴肅。
他的妻子默默地走在他身旁,顯得順從而滿足,因爲她已將她這一生交給了她的丈夫,而且已收回了一生的安定和幸福。
他們靜靜地走過去,既不願被人打擾,也不願打擾別人。
楚留香輕輕嘆了口氣。
每次他看到這樣的老年夫妻,心裡都會有種說不出的感觸。
因爲他從不知道自己到了晚年時,是不是也會有個這種可以終生依偎的伴侶陪着他。
只有這次,他心裡的感觸幸福多於惆悵,因爲張潔潔正伴在他身旁。
他忍不住握起了張潔潔的手。
張潔潔的手冷得就像是冰一樣。
楚留香道:“你很冷?”
張潔潔正垂頭在看着自己的腳尖,過了很久,才擡起頭來嫣然一笑,道:“我不大冷,可是很餓,簡直快餓瘋了。”
楚留香道:“你想吃什麼?”
張潔潔眼珠子轉了轉,道:“我想吃魚翅。”
楚留香道:“這種地方怎麼會有魚翅?”
張潔潔道:“我知道前面的鎮上有,再走裡把路,就是個大鎮。”
楚留香道:“你現在已經快餓瘋了,還能捱得到那裡?”
張潔潔笑了道:“我愈餓的時候,愈想吃好吃的東西。”
楚留香笑了道:“原來你跟我竟是一樣,也是個饞嘴。”
張潔潔甜甜地笑着,道:“所以我們才真正是天生的一對。”
楚留香道:“好,我們快走。”
張潔潔噘起嘴,道:“我已經餓得走不動了,你身上還有僱車的錢嗎?”
所以他們就僱了車。
車走得很快,因爲張潔潔一直不停地在催。
現在從車窗看出去,已可看到前面鎮上的燈火。
楚留香正看着窗外出神。
張潔潔忽然憶起道:“你心裡是不是還在想那個人?”
楚留香道:“什麼人?”
張潔潔道:“那個一直在害你的人?”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時總難免會想一想的。”
張潔潔道:“你知不知道我爲什麼一直不曾告訴你他是誰?”
楚留香道:“不知道。”
張潔潔柔聲道:“因爲我不想你去找他,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你說。”
張潔潔凝視着他,一字字道:“我要你答應我,以後不要再想他,也不要再去找他。”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幾時找過他?都是他在找我。”
張潔潔道:“他以後若不再來找你呢?”
楚留香道:“我當然也不會去找他。”
張潔潔道:“真的?”
楚留香柔聲道:“只要你陪着我,什麼人我都不想去找了,我已答應過你。”
張潔潔笑得無限溫柔道:“我一定會永遠陪你的。”
拉車的馬長嘶一聲,馬車已在一間燈火輝煌的酒樓前停下。
張潔潔拉起楚留香的手,道:“走,我們吃魚翅去,只要身上帶的錢夠多,我可以把這地方的魚翅全都吃光。”
魚翅已擺在桌子上面了,好大的一盆魚翅,又熱又香。
可是張潔潔卻還沒有回來。
剛纔,她剛坐下,忽然又站了起來,道:“我要出去一下。”
楚留香忍不住問她:“到哪裡去?”
張潔潔就彎下腰,臉貼着他的臉,附在他耳邊悄悄地道:“我要出去清肚子裡的存貨,纔好多裝點魚翅。”
酒樓裡這麼多人,她的臉貼得這麼近,連楚留香都不禁有點臉紅了。
直到現在爲止,他還覺得別人好像全都在看着他。
他心裡只覺得甜甜的。
一個女孩子,若非已全心全意地愛着你,又怎麼會在大庭廣衆間跟你親熱呢?
除了楚留香之外,張潔潔的眼睛裡好像就看不到第二個人了。
楚留香又何嘗去注意過別的人?
可是現在魚翅已經快冷了,她爲什麼還沒有回來?
女孩子做事,爲什麼總要比男人慢半拍?
楚留香嘆了口氣,擡起頭,忽然看到兩個人從門外走進來。
兩個老人,一個老頭子,一個老太太。
老頭子戴着頂很滑稽的黃麻高冠,臉上的神情卻很莊嚴。
楚留香忽然發現了這兩人就是他剛纔在那小鎮上看到的那對夫妻。
他們剛纔還在那小鎮上踱着方步,現在忽然間也到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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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怎麼來的?來幹什麼?
楚留香本來覺得很驚奇,但立刻就想通了:“那鎮上馬車又不止一輛,我們能坐車趕着來吃魚翅,人家爲什麼不能?”
他自己對自己笑了笑,決定不再管別人的閒事。
誰知這一對夫妻卻好像早已決定要來找他,居然筆直走到他面前來,而且就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楚留香怔住了。
他忽然發現這老人一直在盯着他,不但臉色很嚴肅,一雙眼睛也是冷冰冰的,就好像正看着個冤家對頭一樣。
楚留香勉強笑了笑,道:“兩位是來找人的?”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道:“兩位找誰?”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道:“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兩位?”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不再問了,他已明白兩人來找的是什麼。
他們是來找麻煩的。
楚留香嘆了口氣,就算他不去找別人,別人遲早也會來找他的。這一點他也早已料到,只不過沒有料到來得這麼快而已。
現在他只希望張潔潔快點回來,只想讓張潔潔親眼看到,並不是他要去找別人,而是別人要來找他。
以前他好像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他做事,只問這件事該不該做,能不能做,從來不想讓別人看見,也不想讓別人知道。
張潔潔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幾時變成如此重要了呢?
楚留香又覺得自己的心亂極了。
他過的一向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現在他心裡卻已有了牽掛,要想放下,又放不下。就算放得下,也捨不得放下。
麻冠老人一直在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道:“你不必等了。”
楚留香道:“不必等什麼?”
麻冠老人道:“不必再等那個人回來!”
楚留香道:“你知道我在等誰?”
麻冠老人道:“無論你在等誰,她都已絕不會再回來。”
楚留香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緊:“你知道她不會再回來?”
麻冠老人道:“我知道。”
楚留香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麻冠老人道:“我不知道的事很少。”
楚留香道:“至少有一件事你還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我的脾氣你還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哦?”
楚留香又喝了杯酒,淡淡道:“我的脾氣很特別,別人若叫我不要去做一件事,我就偏偏要去做。”
麻冠老人沉下了臉,道:“你一定要等她?”
楚留香道:“一定要等。”
麻冠老人道:“她若不回來,你就要去找她?”
楚留香道:“非找不可。”
麻冠老人霍然長身而起,冷冷道:“出去。”
楚留香淡淡道:“我好好地在這裡等人,爲什麼要出去?”
麻冠老人道:“因爲我叫你出去。”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那麼我就偏偏不出去。”
麻冠老人的瞳孔突然收縮,慢慢地點了點頭,冷笑道:“好,你很好。”
楚留香微笑道:“我本來就不錯!”
麻冠老人道:“但這次你卻錯了。”
他突然伸出了手。
這隻手枯瘦,蠟黃,就好像已被埋葬了很久的死人一樣,無論怎麼看,也不像是一隻活人手。
他的臉也帶着種無法描述的死灰色,楚留香也從未看過任何一個活人像他這種臉色。
甚至連他頭上戴的那頂黃麻冠,現在看來也一點都不滑稽了。
那老太太還是靜靜地坐着,彷彿很溫順,很安詳,但你若仔細去看一看,就會發現她一雙眼睛竟是慘碧色的,就像是冷夜裡墳間的鬼火。
直到現在,楚留香才真正看清了這兩個人。
他本該早已看清了,他的眼睛本就不比世上任何人差。
但這次卻是例外。
至少有七八個人都比他先看出了這老夫妻的神秘和詭異,他們一走過,這地方那七八個人立刻就站起來,悄悄地結了賬,悄悄地溜了出去,就好像生怕他們會爲別人帶來某種不祥的災禍,致命的瘟疫。
雖然誰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是從哪裡來的。
也許他們根本就不是從人世間任何一個地方來的。
你有沒有聽見過死人自墳墓中復活的故事?
枯黃的手慢慢地從袖子裡伸了出來,慢慢地向楚留香伸了過去。
也許這根本不是手,是鬼爪。
楚留香居然還笑了笑,道:“你想喝酒?”
他忽然將手裡的酒杯送了過去。
這時他總算已勉強使自己冷靜了些,所以看得很準,算得也很準。
所以這杯酒恰巧送到了麻冠老人的手裡。
酒杯是空的,楚留香手裡的酒杯,時常都是空的。
麻冠老人手裡忽然多了個酒杯,也不能不覺得有點吃驚。
就在這時,“砰”的一聲,酒杯已粉碎——並不是碎成一片一片的,而是真的粉碎。
白瓷的酒杯已經變成了一堆粉末,白雪般從他掌握間落了下來,落在那一碗又紅又亮的紅燒魚翅上。
這老人手上顯然已蓄滿內力。
好可怕的內力。
一個人的骨頭若被這隻手捏住,豈非也同樣會被捏得粉碎?
他手沒有停,好像正想來抓楚留香的骨頭,隨便哪根骨頭都行。
隨便哪根骨頭都不能被他抓住。
楚留香忽然舉起了面前的筷子,伸出筷子來一夾,已夾住了兩根手指。
他的動作真快,但筷子斷得也不慢。
“啪、啪、啪”一根筷子已斷成了三截。
無論什麼東西,只要一沾上這隻手,好像就立刻會斷的。
麻冠老人仍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站起來,出去!”
楚留香偏不站起來,偏不出去。
可是他的骨頭也一樣會斷的。
手已快伸到了楚留香面前,距離他的骨頭已不及一尺。
他本來可以閃避,可以走的。
這老人無論是人是鬼,都休想追得到他。
但也不知爲了什麼,他偏偏不肯走,就好像生怕被張潔潔看見他臨陣脫逃一樣。
他已準備和這老人拼一拼內力。
年輕人的力氣當然比死老頭子強些,但內力並不是力氣。
內力要練得愈久,纔會愈深厚。
這一點楚留香實在完全沒有把握,他本來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但這次他卻偏偏犯了牛脾氣。
忽然間,兩雙手已貼在一起。
楚留香立刻覺得自己手裡好像握住了一個烙鐵似的。
然後他坐着的椅子就“吱吱”地響了起來。
那老太太忽然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喃喃道:“這張椅子看來至少要值二兩銀子一張,可惜可惜。”
她喃喃自語着,從懷裡掏出個已變了色的繡花荷包,拿出了兩個小銀鎳子,回頭向店小二招了招手,道:“這是賠你們椅子的錢,拿去。”
店小二早已看得臉色發青,眼睛發直,正不知道過去接下的好,還是不接的好。
就在這時,只聽“啪”的一聲,楚留香坐着的椅子,已然裂了開來。
他雖然還能勉強懸立坐着,但手上的壓力已愈來愈大,實在已沒法子支持下去,也沒法子站得起來。
這老人手上的壓力,竟比他想象中還要可怕得多。
他身上被壓得愈來愈低,忽然間,老人手上的力量竟全沒有了,楚留香不由自主一屁股坐下,居然又坐在一張椅子上。
這張椅子就好像突然從地下長出來的。
他回過頭,就看到了張潔潔。
張潔潔終於回來了,正微笑着,站在楚留香身後,道:“這位老先生爲什麼不請坐呀,難道也怕這裡的椅子不太結實嗎?”
麻冠老人的臉色更難看,卻居然還是慢慢地坐了下來。
張潔潔手扶着楚留香的肩,笑道:“我不知道你在這裡也有認識的朋友。”
楚留香正勉強在使自己的臉色看起來好看些,他實在不願意別人也將他當作個剛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活鬼。
然後他才搖搖頭。
張潔潔道:“你搖頭是什麼意思?”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搖頭的意思就是,我以前沒有見過他們,以後也不想再見到。”
張潔潔臉上也露出很驚訝的表情,道:“你不認得他們?”
楚留香道:“不認得。”
他本來想說句“他媽的,活見鬼”這一類的話,但總算勉強忍住。
張潔潔瞪着眼,道:“那麼你們來幹什麼呢?難道是來找我的?”
麻冠老人凝視着她,終於慢慢地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是來找你的。”
然後他就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那位老太太剛想跟着他走,張潔潔忽然又道:“等一等。”
兩個人已然全都停下來等。
張潔潔道:“是誰在我魚翅上撒了這麼多鹽,一定鹹死了,快賠給我。”
老人沒有說話,老太太又從那荷包裡拿出兩個小銀鎳子,放在桌上,拖起老頭子的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眨眼間,他們就消失在門外的人叢中,就好像從來也沒有出現過一樣。
張潔潔笑了,大聲道:“再來一盆紅燒魚翅,要最好的排翅,我已經快餓瘋了。”
你無論怎麼看,也絕對看不出張潔潔像是個快餓瘋了的人。
她看起來不但笑得興高采烈,而且容光煥發,新鮮得恰恰就像是剛剝開的硬殼果。
這也許只因爲她已換了身衣服。
雪白的衣服,光滑而柔軟。
楚留香盯着她,盯着她這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從來也沒有見過女孩子穿白衣服一樣。
張潔潔又笑了,嫣然道:“你沒有想到我會去換衣服吧?”
楚留香嘴裡喃喃地在說話,誰也聽不出他在說些什麼。
張潔潔笑得更甜,柔聲道:“女爲悅己者容,這句話你懂不懂?”
楚留香在摸鼻子。
張潔潔道:“這身衣服好不好看?你喜歡還是不喜歡?”
楚留香突然道:“我真他媽的喜歡得要命。”
張潔潔瞪大了眼睛,好像很驚奇,道:“你在生氣?生誰的氣?”
楚留香開始找杯子要喝酒。
張潔潔忽又嫣然一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以爲我又溜了,怕我不回來,所以你在自己生自己的氣,但現在我已經回來了,你還氣什麼?”
楚留香道:“哼。”
張潔潔垂下頭,道:“你若真的不喜歡我這身衣服,我就脫下來,馬上就脫下來。”
楚留香突然放下酒杯,一下子攔腰抱住了她。
張潔潔又驚又喜,道:“你……你瘋了,快放手,難道你不怕人家看了笑話?”
楚留香根本不理她,抱起她就往外走。
張潔潔吃吃地笑着,道:“我的魚翅……我的魚翅已來了……”
魚翅的確已送來了。
端着魚翅的店小二,看到他們的這種樣子,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連下巴都好像已快掉了下來。
下巴當然不會真的掉下來,但他手裡的魚翅卻真的掉了下來。
“砰”的一聲,一盆魚翅已跌得粉碎。
張潔潔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喃喃道:“看來我今天命中註定是吃不到魚翅的了!”
她眼珠子一轉,又笑道:“魚翅雖然吃不到,幸好還有隻現成的豬耳朵在這裡,正好拿來當點心。”
她忽然一口咬住了楚留香的耳朵。
她咬得很輕,很輕……
楚留香常常摸鼻子,卻很少摸耳朵。
事實上,除了剛被人咬過一口的時候,他根本就不摸耳朵。
現在他正在摸耳朵。
他耳朵上面有兩隻手——另外一隻手當然是張潔潔的。
張潔潔輕輕摸着他的耳朵,柔聲道:“我剛纔咬得疼不疼?”
楚留香道:“不疼,下面還要加兩個字。”
張潔潔道:“加兩個字?”
楚留香道:“纔怪。”
張潔潔笑了,她嬌笑着壓在他身上,往他耳朵裡吹氣。
楚留香本來還裝着不在乎的樣子,忽然憋不住了,笑得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一跤從牀上跌了下來。
張潔潔喘息着,吃吃地笑道:“你只要敢再故意氣我,我就真的把你耳朵切成絲,再澆點胡椒麻油做成麻油耳絲吃下去。”
楚留香捧着肚子大笑,忽然一伸手,把她也從牀上拉了下來。
兩個人一起滾在地上,笑成了一團。
忽然間,兩個人又完全都不笑了——是不是因爲他們的嘴已被堵住?
但屋子裡還是很久很久都沒有安靜,等到屋子裡安靜下來的時候,他們的人已又回到牀上。
夏夜的微風輕吹着窗戶,星光穿透窗紙,照在張潔潔白玉般的腰肢上。
她腰肢上怎麼會有一粒粒晶瑩的汗珠?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輕輕嘆了口氣,道:“我若告訴你,你是我第一個男人,也是最後一個男人,你信不信?”
楚留香道:“我信。”
張潔潔道:“那麼你剛纔爲什麼要懷疑我,認爲我不會回來了?”
楚留香道:“我沒有懷疑你,是他們說的。”
張潔潔道:“他們?”
楚留香道:“就是那個活鬼投胎的老頭子和老太婆。”
張潔潔道:“你爲什麼要相信他們的鬼話?”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我並沒有相信他們的話……只是有點緊張。”
張潔潔道:“緊張什麼?”
楚留香道:“我雖然明知你一定會回來,卻還是怕你不回來,因爲……”
他忽又將張潔潔緊抱在懷裡,輕輕道:“因爲你假如真的不回來,我簡直就不知道應該到什麼地方去找你。”
張潔潔看着他,眼波溫柔如春水,道:“你真的把我看得那麼重要?”
楚留香道:“真的,真的,真的……”
張潔潔忽然將頭埋在懷裡,咬他,罵他:“你這笨蛋,你這呆子,你簡直是混蛋加三級,你難道還看不出我對你有多好?現在你就算用棍子趕我,也趕不走的了。”
她罵得很重,咬得很輕,她又笑又罵,也不知是愛是恨,是笑是哭。
楚留香的心已融化,化成了流水,化成了輕煙,化成了春風。
張潔潔道:“其實怕的應該是我,不是你。”
楚留香道:“你怕什麼?”
張潔潔道:“怕你變心,怕你後悔。”
她忽然坐起來,咬着嘴脣道:“我知道你不但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朋友,他們也都是你丟不開、放不下的人,現在你雖然跟我走了,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楚留香沒有再說話,只是癡癡地看着她。
他看的並不是她迷人的眼睛,也不是她玲瓏的鼻子和嘴。
他看的是什麼地方?
張潔潔的臉忽然紅了,身子又縮起,用力去推他,道:“你出去,我要……我要……”
楚留香瞪瞪眼,道:“你要幹什麼?”
張潔潔紅着臉道:“你這賴皮鬼,你明明知道的,還不快帶着你這雙瞎眼睛出去。”
楚留香道:“這麼晚了,你叫我滾到哪裡去?”
張潔潔眼珠子一轉,嫣然道:“去替我買魚翅回來,現在我真的餓瘋了。”
楚留香苦笑道:“這麼晚了,你叫我到哪裡去買魚翅?”
張潔潔故意板起臉,道:“我不管,只要你敢不帶着魚翅回來,小心你耳朵變成麻油耳絲。”
這就是楚留香最後聽到她說的一句話。
他永遠想不到,聽過這句話之後,再隔多久才能聽到她的聲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