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巔。
山巔在羣山中,在白雲間。
雲像輕煙般縹緲,霧也像輕煙般縹緲,羣山卻在煙霧中,又彷彿是真,又彷彿是幻。
只有這清澈的流水,纔是真實的,因爲楚留香就在溪水邊。
他沿着流水往上走,現在已到了盡頭。
一道奔泉,玉龍般從山巔上倒掛下來,濺起了滿天珠玉。
這正是蒼天的大手筆,否則還有誰能畫得出這一幅雄壯瑰麗的圖畫?
古老相傳,就在這流水盡頭處,有一處洞天福地,隱居着武林中最神秘的一家人。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行蹤,更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來歷。
現在,這已是流水的盡頭,傳說中那神秘的洞天在哪裡?
楚留香還是看不見。
“難道這一道飛泉,就是蒼天特意在他們洞門前懸掛起的珠簾?”楚留香走過去,又停下。
就算這飛泉後就是他們洞府的門戶,他也不能就這樣走進去。
若沒有某種神秘的魔咒,又怎能喝叫開這神秘的門戶?
青石上長滿了蒼苔,楚留香在石上坐了下來。
他臉上似已失去了昔日的神采,顯得如此蒼白,如此疲倦。
張潔潔若看見他現在這樣子,會不會爲他心酸,爲他流淚?
楚留香輕輕嘆息,擡起頭,望着山巔的白雲。
他彷彿想向白雲探問,但白雲卻無聲息。
世上又有誰能帶給他消息?
一縷金光,劃破了白雲,照在流水旁。
他忽然發現流水旁出現了條人影,烏髮高髻,一身青衣;一雙眼睛在煙霧中看起來,仍然亮如明星,就像是自白雲間飛降的仙子。
她雙手捧着個白玉瓶,捲起了衣袖,露出雙晶瑩的粉臂,正在汲着山泉。
黃金般的陽光,就照在她白玉般的臉上。
楚留香看着她,呼吸突然停頓!
白雲終於有了消息。
這少女豈非正是白雲遣來,爲他傳遞消息的?
楚留香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放聲歡呼!
“艾青!”
這少女正是艾青。
她風采依舊,還是楚留香初見時那麼嫵媚,那麼美麗。
她身上穿的,也彷彿還是那天她在萬福萬壽園去拜壽時同樣的衣裳,耳上戴着對翠玉耳環。
看見了這雙耳環,楚留香就忍不住想起了那一夜在山下小屋中的旖旎風光。
她的溫柔,她的纏綿,足以令世上所有的男人永難忘懷。
但這些日子來,楚留香卻似已完全忘記了她。
他實在覺得很慚愧,很歉疚,幾乎無顏再見她。
但他卻不能不見她,他正有千百句話要問她。
“那天早上,你怎麼忽然不見了?”
“那隻攝魂的斷手,象徵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現在你怎麼會到了這裡?”
“你是不是知道張潔潔的消息?”
“你是不是也和那神秘的一家人,住在那神秘的洞天裡?”
楚留香終於忍不住放聲高呼:“艾青!”
山泉閃着光,白玉瓶也在閃着光。
艾青汲滿了一瓶山泉,就站起來,轉回身,彷彿要走回白雲深處。
她竟似完全沒有聽見楚留香的呼聲。
楚留香的呼聲更響:“艾青,等一等!”
她還是沒有聽見。
但這時楚留香已飛鳥般掠過了山泉,又像一朵白雲,忽然落在她面前。
艾青停下腳步,看着他,面上既沒有驚奇,也沒有歡喜。
她就像是在看着個陌生人。
楚留香勉強笑了笑,道:“很久不見了,想不到會在這裡看見你。”
艾青面上還是全無表情,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是誰,爲什麼攔住我的路?”
她的聲音柔媚清脆,還是和以前一樣,只不過已變得冷冰冰的,全無表情。
楚留香道:“你……你怎麼不認得我了?”
艾青冷冷道:“我根本就從未見過你。”
楚留香長嘆了一聲,苦笑道:“我知道我虧負了你,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也曾千方百計地找過你。”
艾青皺眉道:“你在說什麼?我根本聽不懂!”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你難道真忘了我?”
艾青道:“我本就不認識你。”
楚留香道:“但我卻認得你,你叫艾青。”
艾青道:“我也不認得艾青,閃開!”
她的手忽然向楚留香臉上揮了過去。
楚留香只有閃開。
他當然還有別的法子來對付她,但在這種情況下,卻只有閃開。
一個女孩子,若咬緊牙關說不認得你,你除了讓她走之外,還能怎麼樣呢?
可是,她爲什麼要這樣做?爲什麼忽然會變得如此無情?
難道她也有什麼不能告人的苦衷?
難道她的愛,已變成了恨?
楚留香想不通。
艾青已從他身旁走過去,帶着種淡淡的香氣走了過去。
就連這香氣,都是楚留香所熟悉的。
他死也不能相信這少女不是艾青。
白雲縹緲。
艾青的身影,又將漸漸消失在白雲中。
楚留香突然轉身,跟了過去。
艾青走得並不快,腰肢婀娜,彷彿霧中的花,風中的柳。
少女走路的風姿,本是迷人的。
但楚留香現在卻已無心欣賞,他只是跟着她走。
山路窄而崎嶇,也不知是由哪裡開來,也不知道行向何處。
山路的盡頭,只有白雲,看不見洞天福地,也看不見瓊樓玉宇。
艾青卻似已將乘風歸去。但歸向何處呢?
楚留香跟得更近,追得更緊,生怕又失去她。
艾青突然回頭,目光比山巔的風更尖銳,更冷,盯着楚留香,冷冷道:“你跟着我幹什麼?”
楚留香道:“我……我還想問你幾句話。”
艾青道:“好!問吧。”
楚留香道:“你真的不是艾青?”
艾青道:“連這名字我都未曾聽過。”
楚留香道:“萬福萬壽園呢?”
艾青道:“那是什麼地方?”
楚留香道:“你沒有去過?”
艾青道:“十年來,我根本從未下山一步。”
楚留香看着她,實在已無話可說。
所有的這一切事,全都是爲了她在萬福萬壽園中,放了個屁而引起的。
現在她卻說從未到萬福萬壽園去過,而且從未見過楚留香。
楚留香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也許我認錯了人,也許我根本不該再見你。”
艾青道:“不錯,你根本就不該來的,那天也不該到萬福萬壽園去。”
楚留香霍然擡頭,道:“你既然不認得我,怎知道我去過萬福萬壽園?”
艾青臉色立刻變了,身子突然掠起,掠入了縹緲的白雲中。
楚留香正想追過去,但就在這時,白雲間突又出現了兩個人。
兩個麻衣高冠的中年人。
他們不但裝束打扮和楚留香那天見到的麻衣老人完全一樣,就連神情都彷彿相同。
他們的臉,慘白而無血色,顯得說不出的冷漠,說不出的高傲。
也許他們是來自天上的,也許是來自地下的,無論他們來自何處,都像是不屑與凡人爲伍。
楚留香忽然明白了。
那麻衣老人夫婦,想必就正是那姓麻的一家人中的長者。
張潔潔和這一家人,想必有某種神秘而不尋常的關係。
那天她突然失蹤,也說不定就是被那麻衣老人夫婦逼走的,否則,她又怎忍不告而別,而且一別全無消息?
楚留香的心,就像是在被火焰燃燒着!
他發誓,無論如何,也得將她從這一家人手裡救出來。
無論要他付出多大的代價,他都在所不惜,甚至連死都沒關係。
山風吹散了白雲,白雲又聚起。
那兩個麻衣高冠的中年人,還是冷冷地站在白雲間,冷冷地看着楚留香。
其中一個人身材較矮,但看來卻更有威嚴,突然道:“你從哪裡來的,最好還是趕快回到哪裡去。”
他的聲音也和他的神情同樣冷漠高傲,就像是神在對他的子民發號施令。
楚留香反而鎮定了下來,慢慢道:“爲什麼我一定要回去?”
麻衣人道:“因爲這本不是凡人該來的地方。”
楚留香笑了,道:“這不是凡人該來的地方,你難道不是凡人?”
麻衣人道:“我不是。”
他神情還是那麼冷漠高傲,就好像真的將自己當作神一樣!
楚留香笑道:“你若不是人,是什麼?”
麻衣人冷冷道:“你既不該來,更不該問。”
楚留香道:“我已來了,也已問過了。”
另一個麻衣人突然道:“你既已來了,就不必再回去。”
楚留香道:“我本就不想再回去。”
兩個麻衣人對望了一眼,身子突然同時一轉。
每個人都會轉身的,但他們轉動的姿勢和方法,卻跟任何人都絕不相同。
他們身子忽而向左轉,忽而向右轉,不但轉動自如,而且轉個不停。
連楚留香都看不出他們這是在幹什麼。
難道他們想將自己轉暈?
就在這時,兩個麻衣人忽又同時向他轉了過來,圍着他的身子轉,愈轉愈快。
楚留香當然見過“八卦遊身掌”一類的功夫,這種功夫最厲害之處,就是圍着你的身子轉,轉得你頭暈腦漲,然後再乘機出手。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們何時會出手,更不知道他們將從何處出手,所以想防備都很難。
但“八卦遊身掌”那一類的功夫,也絕不是這樣子的。
那種功夫只不過是圍着你轉,他們自己的身子並不轉。
這兩人卻像是兩個大陀螺。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我現在才知道你們是什麼了,你們果然不是人,是……”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兩個麻衣人突然同時出手。
他們一共只有四條手,但手的影子卻像有二三十個,四面八方地向楚留香拍了過來。
誰也看不出他們哪隻手是實,哪隻手是虛。
楚留香好像也看不出。
只聽“啪!啪!啪!啪!”一連串四響掌聲。
楚留香就已倒下。
他怎會如此容易就被人擊倒?
是不是因爲他從未見過這種武功?
這種武功的確太詭異,太奇妙。
“帶他回去!”
“爲什麼要帶他回去?”
“這人絕不是無意中闖進來的。”
“所以你要帶他回去,問他的來意?”
“不錯。”
這當然是麻衣人的對話,聲音還是同樣冷漠。雖然他們一出手就將對方擊倒,但他們自己並不覺得歡喜得意,也不覺得奇怪。
因爲他們認爲這種武功只要一使出來,本就沒有人能躲得了。
就算他們知道自己擊倒的是楚留香,他們也不會覺得意外。
事實上,楚留香究竟是誰,他們根本不知道。
所以楚留香是不是真的被他們擊倒而昏迷,他們也不知道。
楚留香慢慢地將眼睛睜開一線。
直到現在,他才微開眼睛。
那兩個麻衣人一路將他擡到這裡,他都一直閉着眼睛。
雖然他說不出有多麼想看看他們入山的途徑,但他還是勉強忍耐着,勉強控制自己。
因爲他知道他們與人交手的經驗雖不豐富,閱歷雖不多,但耳目反應,卻一定比平常人都靈敏得多。
他們也許看不出你是否真的暈倒,但你無論有什麼動作,都一定休想瞞過他們。
無論對人和事,楚留香的判斷,一向都很少有錯誤的。
幾乎從來沒有過!
這是間簡陋的石室,簡陋而古樸,就像是那些麻衣人本身一樣,總令人覺得有種不可描述的高傲尊貴之意,令人不敢輕視。
無論誰到了這裡,都會突然覺得生命的短促,自身的渺小。
石壁上點塵不着,亮得就像是鏡子。
屋頂很高,高不可攀,屋子裡除了一張很大的石榻外,幾乎全無別的陳設。
現在,楚留香就躺在這石榻上,目光從屋頂移向石壁,又從石壁移向門。
門是關着的。
門外是什麼地方?有些什麼東西?是不是還有人在看守着?
楚留香完全不知道。
他只能感覺到,麻衣人轉過很多次彎,上了幾次階梯後,纔將他擡到這裡。
然後就聽不到他們任何聲音。
麻衣人到哪裡去了?準備怎麼樣處置他?楚留香也完全不知道。
現在他只想知道一件事,那聖壇究竟在哪裡,要用什麼法子才能進得去?
在這裡等,等到有人單獨進來的時候,用最快的手法制住他,換過他的衣服,再用最簡單的易容術改變一下容貌,然後就混出去。
那聖壇既然是他們最重視的地方,在這山窟中的心臟地帶,聖壇外想必總有些特殊標誌。
假如他運氣稍微好一點,說不定就能混到那裡,只要他能闖進去,以他的輕功,就很少有人還能攔住他。
這就是楚留香想出來的法子,可是連他自己也知道,這法子實在不太高明,非但不高明,而且毛病很多。
第一,假如沒有人單獨進來,他這法子根本就行不通。
第二,易容術也是根本靠不住的——你可以改扮成張三李四,去瞞過不認得他的人,但這裡的人卻是一個大家族,每個人彼此都一定很熟悉,他很容易就會被人認出來。
第三,那聖壇之外也許連一點標誌都沒有,就算他能找到那裡,也認不出來,也許他根本就找不到。
這法子不但太冒險,簡直已可說是有點荒謬。
但這卻是他能想得出來的唯一的法子,何況他運氣一向不錯。
所以他只有等。
石板冷得要命,硬得要命,睡在上面,骨頭都會睡硬,骨髓都像是要結冰。
他真想下來溜溜,活動活動筋骨,接下去說不定有許多場硬戰要打,這些日子來,他的精神和體力都差勁得很。
可是,假如剛好在他活動的時候,有人進來了,那怎麼辦呢?
所以他只有老老實實地躺在又冷又硬的石板上,自己對自己苦笑。
楚留香這一生中,幾時做過這種縮頭縮腦、畏首畏尾的事?
他膽子真的這麼小了?真的這麼怕死?
楚留香暗中嘆了口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江湖傳說,楚留香根本不是人,是個鬼,是神。
以前他若真的是神,現在他已變成了凡人。
天上地下,也只有一種力量,可以使人變成神,使神變成人。
門外終於響起了很輕的腳步聲。
兩個人的腳步聲。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自從交了桃花運後,他就沒有以前那樣的好運氣了。
兩個人走進了石屋,一個人的腳步聲較輕。
腳步聲重些的一個人,走在後面。
楚留香在心裡盤算着,他有把握在一剎那間,制住後面的那個人,同時將出路擋住。
前面的人想跑也跑不出去。
這當然也是冒險,但他實在已沒法子再等下去,何況,以後來的人說不定更多。
他念頭轉得很快,動作更快,一想到這裡,他的人已飛了起來。
沒有親眼看到過的人,絕對無法想象楚留香驟然行動時是什麼樣子。
那就像是鷹飛,卻比飛鷹行動更快,那又像是兔脫,卻比脫兔更剽悍迅疾。
他行動時如風雲,下擊時如雷電。
他並沒有睜開眼去看走在後面的這個人,但身形一閃,已雷電般往這人擊下。
只可惜他算錯了一點。
這人的腳步雖重,反應卻也快得驚人,身子突然溜溜一轉,人已滑出七尺。
楚留香凌空翻身,翻身追擊,疾然反掌斜削這人的後頸。
這人身子又一轉,指尖划向楚留香的脈門,招式靈變,連削帶打,以攻爲守,只憑這一着,已可算是一流高手。
他再也想不到楚留香這一掌竟是虛招,再也想不到楚留香身子懸空時,招式還能改變,而且改變得令人無法思議。
他只看見楚留香的身子突然在空中游魚般一翻,足尖已踢向他軟肋下氣血二海穴。
他雖然看到,也知道應該如何閃避,但等他要閃避時,已來不及。
他思想還在準備下一個動作,人卻已倒下。
楚留香一擊得手,掌心卻已沁出冷汗。
他雖然將這人擊倒,距離門戶卻已有七尺,並沒有擋住前面一個人的出路。
這人說不定早已逃脫,只要他走出了這屋子,楚留香就休想走出去了。
他又算錯了一招。
他也永遠想不到,這人居然還靜靜地站在那裡,看着他。
他直到現在,纔看見這個人。
艾虹!
楚留香又驚又喜,幾乎忍不住要失聲叫了出來。
艾虹的臉上卻連一點表情也沒有,身上穿的也不再是誘人的紅衫。
她穿着件寬大的麻袍,完全掩蓋了她苗條動人的身材。
她臉上也似乎戴了個面具,她的情感也全都被藏在這面具裡。
可是她剛纔爲什麼不乘機逃出去報警呢?
楚留香心裡充滿了感激,忍不住走過去,想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在衣袖裡,腳卻後退了兩步。
她也變了,已不是以前那嬌俏柔媚,如小鳥依人的女孩子。
她看着楚留香的時候,就像是在看着個陌生人。
楚留香也只有停下腳步,勉強笑道:“謝謝你。”
沒有迴應。
楚留香還是要問:“你怎麼會在這裡的?難道你也是這一家的人?你認不認得張潔潔?她是不是也在這裡?”
他問的話,就像是石頭沉入水中,完全得不到一點反應。
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不能說,我只求求你,告訴我,這裡的聖壇究竟在什麼地方?”
艾虹冷冷地看着他,突然擡起手,反手點住了自己的穴道。
她也倒下。
楚留香突然很吃驚,但驚訝得並不太久。
他已明白她的意思。
她不忍傷害楚留香,但也不能爲楚留香做任何事。
這已是她所能做到的極限。
楚留香只有感激,
她已盡了她的心意,他對她還能要求什麼呢?
外面是條很長的石廊,兩邊當然還有別的門,每道門看來都是完全一樣的。
誰也不知道推開門後,會發現什麼,會遇到什麼事。
任何一道門的後面,都可能是楚留香所要尋找的聖壇。
任何一道門後面,也都可能隱藏着致命的危機。
幸好外面並沒有防守的人。
這裡已是虎穴,無論是誰走進來,都休想活着出去,又何必再要防守的人?
“既然是聖壇,總該有些特別的地方。”
楚留香爲自己下了個決定,決心要再碰碰運氣。
他沿着石壁,慢慢地走過去,低着頭,垂着手,盡力使自己的腳步安詳穩定。
記得那麻冠老人走路的姿態,也許這裡的人走路都是那樣子的。
燈光是從石壁間嵌着的銅燈中發出來的,光線柔和,並不太亮。
楚留香覺得很幸運,他雖已換上了麻冠麻衣,但臉上一定弄得很糟。
既沒有鏡子,又缺乏工具,更沒有充裕的時間,在這種情況下想要易容改扮,簡直就好像六十歲的老太婆,想把自己扮成十六歲的小姑娘一樣。
走過這條長廊,他身上的衣服,就幾乎已經溼透了。
轉過彎後是什麼地方?
他悄悄探出頭,悄悄地張望,還是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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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人聲都沒有。
他剛鬆了口氣,呼吸突然停頓。
前面的確看不見人,也聽不見人聲。
但後面呢?
楚留香不敢回頭,又不能不回頭——他已發覺後面彷彿有人的呼吸聲。
後面不止一個人——有七八個人。
七八個人幽靈般一連串跟在他身後,就像是突然自地下出現的鬼魂。
他往前走,他們也往前走。
他停下來,他們也停下。
楚留香回過頭,脖子就像是忽然變成了石頭,完全僵硬。
一張全無表情的臉,正對着他,一雙冰冰冷冷的眼睛,正看着他。
楚留香忽然覺得這裡的燈光實在太亮了。
這人還在冷冷地看着他,沒有動作,沒有說話。
楚留香向他點點頭。
這人居然也向楚留香點了點頭。
楚留香道:“你好!”
這人道:“你好!”
楚留香道:“吃過飯沒有?”
這人道:“剛吃過。”
楚留香道:“吃的是什麼?”
這人道:“肉。”
楚留香道:“什麼肉?豬肉還是牛肉?”
這人道:“都不是,是人肉,想混進這裡來的人的肉。”
楚留香笑了,道:“那一定難吃得很。”
他話還未說完,身子貼着石壁一滑,人已轉過彎,滑出去三四丈。
然後他身子就像箭一般向前躥了出去。
他不敢回頭,一回頭身法就慢了,他也用不着回頭去看,後面的人反正一定會追來的。
長廊的盡頭又是長廊。同樣的石壁,同樣的門。
這見鬼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條石廊,多少道門。
楚留香心裡突然又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恐懼。
他左轉右轉,轉來轉去,說不定還是在同樣的地方兜圈子。
別人根本不必追,在那裡等着他就行了,等着他自己倒下去。
但明知如此,他還是不能停下來。
既然不能停下來,要跑到什麼時候爲止呢——倒下去爲止?
這地方看來很簡單,很平常,並沒有什麼特別可怕的危機和埋伏。
楚留香直到現在,才知道這地方有多可怕。
最可怕的是,這地方永遠只有一個彎可以轉,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他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頑皮孩子們常常會將一空盒子格成許多格,再捉只老鼠放進去,看着老鼠在格子裡東奔西突。
楚留香忽然間發覺自己現在的情況,和格子裡的老鼠也差不了多少,說不定上面也有人正在看着他。一想到這裡,他立刻停下來。
無論爲了誰,無論爲了什麼原因,他都不願將自己當作老鼠。
就算別人並沒有這麼想,至少他自己已經有了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可真不好受。
後面的人居然還沒有追到這裡來——這是因爲楚留香的輕功太高,還是因爲他們明知道楚留香無路可走?
無論爲了什麼,他們遲早還是要追來的。
楚留香長長嘆了一口氣,決定先推開最近的一道門再說。
但就在這時,最近的一道門忽然開了,門裡有個人正在向他招手。
他看不見這個人,只看見一隻手。
一隻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也許就正是那隻催魂奪命的手。
楚留香卻已躥了過去。
在這種情況下,他已無法顧忌得太多,他決心要賭一賭!
冒險,豈非本就是楚留香生命中的一部分——也許正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衝入那道門。門立刻關了起來,關得很緊。
屋子裡竟沒有燈,楚留香連這隻手都看不見了。
這究竟是誰的手呢?
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只能嗅到一陣陣淡淡的香氣。
這香氣彷彿很熟悉。
楚留香剛想說話,這隻手已掩住了他的嘴。
一隻光滑柔軟的手,卻冷得像冰。
沒有人能掩住楚留香的嘴,有燈光的時候不能,黑暗中也不能。
除非他認得這個人,信任這個人,知道這個人絕不會傷害他。
這個人是誰呢?
楚留香耳畔響起了她溫柔,卻帶着些埋怨的低語聲:“你好大膽子,居然敢到這裡來?你還想不想活着回去?”
這聲音更熟悉,是艾青的聲音:“我剛纔假裝不認得你,你就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就應該走,我真沒想到有時你也笨得像頭驢子。”
楚留香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拉開,輕輕嘆息,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非來不可。”
艾青道:“爲什麼?難道……難道你是來找我的?”
楚留香無語。
艾青也輕輕嘆息了一聲,幽幽道:“我也知道不是,你絕不會爲了我冒這種險,我……我只不過是你許許多多女人當中一個而已,你可以忘記別人,當然一樣也可以忘記我。”
她的聲音幽怨悽楚,她對楚留香似已動情。
楚留香心裡充滿了歉疚和憐惜,忽然覺得自己實在很對不起這女孩子,忍不住將她的手握得更緊,柔聲道:“我並沒有忘記你,也曾千方百計地找過你,可是……可是……”
艾青道:“可是這次你並不是來找我的,你根本不知道我會在這裡。”
楚留香只有承認。
艾青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淡,道:“其實你也用不着覺得對不起我,我去找你,的的確確本是爲了要殺你的。”
楚留香道:“可是後來你……”
艾青道:“後來我還是在騙你,那次我突然失蹤,並沒有什麼人逼我,是我自己溜走的。”
楚留香放開了握住她的手,又開始摸摸鼻子了,彷彿連鼻子都有了酸水,又酸又苦。
艾青道:“難道你以爲天下的女人都要纏着你,難道你以爲自己真的很了不起?”
楚留香苦笑道:“無論如何,你今天總算冒險救了我。”
艾青淡淡地道:“我救你,只不過是因爲我覺得你很傻,傻得很可憐,上了別人的當,還在自作聰明。”
楚留香道:“我究竟上了誰的當?究竟是誰在暗中主使你殺我?”
艾青道:“我看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何況你根本就不會知道。”
楚留香道:“我一定要知道。”
艾青冷笑道:“你以爲誰會告訴你?你以爲你自己能查得出來?”
楚留香道:“只要你告訴我,聖壇在哪裡,我就能查出來。”
艾青道:“聖壇?你想到聖壇去?”
她聲音忽然變得嘶啞,似乎充滿了恐懼。
楚留香道:“我到這裡來,就是爲了要到那聖壇裡去找一個人。”
艾青道:“找誰?”
楚留香道:“找你們的聖女。”
艾青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要什麼樣的人才能見到聖女?”
楚留香道:“不知道。”
艾青一字字道:“快死的人!現在你也許還有希望逃出去,但你若想見她,就非死不可。”
楚留香道:“我也非去見她不可。”
艾青道:“你想死?”
楚留香長長嘆了口氣。用嘆氣來答覆別人的話,通常就等於是承認。
艾青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好吧!我這就帶你去。”
楚留香大喜道:“謝謝你。”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突然覺得有根針刺入了他腰上的軟麻穴。
這次他真的倒了下去。
艾青的聲音更冷,笑道:“我本來還想設法救你一條命,可是你既然想死,我不如就成全了你!”
楚留香只有聽着,現在他就算還能開口說話,也無話可說了。
他永遠也沒有想到,連她也會這樣子對付他。
他忽然發覺自己對女人的瞭解,並不比一頭驢子多多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