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鐵花和張三在這裡鬥嘴,楚留香和丁楓卻一直在留意那邊船上的動靜。
那條船雖比張三乘來的瓜皮艇大些,卻也不太大。船上只有兩個人,除了船頭戴大帽、身穿灰袍的怪客外,船尾有個搖櫓的艄公,也就是方纔將那一箱黃金提到船頭來的人。
這時他又提了三口箱子到船頭來,那大灰袍的怪客正在低聲囑咐着他,他只是不停地點頭,一言不發,就像是個啞巴。
兩條船之間,距離還有五六丈。
海闊天和丁楓並沒有叫人放下搭的繩梯,顯然是想考較這兩人,看看他們用什麼法子將那四箱黃金弄過來。只見那船伕已將四口箱捆住,又提起團長索,用力掄了掄,風聲呼呼,繩頭顯然還繫着件鐵器,彷彿是個小鐵錨。
只聽“呼”的一聲,長索忽然間橫空飛出,接着又是“奪”的一響,鐵錨已釘入大船的船頭,入木居然很深。
那船伕又用力拉了拉,試了試是否吃住勁,然後就將長索的另一端系在小船頭的橫木上。
海闊天笑了笑,道:“看樣子他們是想從這條繩子上走過來。”
丁楓淡淡道:“只望他們莫要掉到水裡去纔好。”
海闊天笑道:“若真掉了下去,倒也有趣,麻煩的是我們還要將他撈起來。”
其實索上行人,也並不是什麼上乘的輕功,就算走江湖賣藝的繩伎,也可以在繩子上走個三五丈。
但這時丁楓和海闊天都已看出這灰袍人的氣派雖不小,武功卻不高,他自己能走得過來已是運氣了,他手下那船伕只怕就要他用繩子提過來,再提那四口箱子的時候,他是否還有氣力,更大成問題了。
繩子一系好,那灰衣人果然就飛身躍了上去,兩個起落已掠出四五丈,再躍起時,身形已有些不穩,一口真氣似已換不過來。
連楚留香手裡都爲他捏着把汗,擔心他會掉到水裡去。只聽“咚”的一聲,他居然落到船頭上了,就好像是從空中摔下一袋石頭似的,震得艙門口的燈籠都在不停地搖盪。
看來這人非但內力不深,輕功也不高明,這麼樣一個人,居然敢帶着四箱黃金走上紫鯨幫幫主的船上來,膽子倒真不小。
海闊天揹負着雙手,笑眯眯地瞧着他。那眼色簡直就像是在瞧着一條自己送上門的肥羊。
楚留香嘆了口氣,暗道:“這位仁兄這下子可真是‘上了賊船了’。”
“上了賊船”本是北方的一句俗話,正是形容一個人自投虎口,此刻用來形容這人,倒真是再也恰當不過的絕妙好辭。
海闊天笑眯眯道:“原來閣下也是位武林高手。”
灰衣人低着頭,喘着氣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海闊天道:“那邊船上還有一人,不知是否也要和閣下同行?”
灰衣人道:“那正是小徒,在下這就叫他過來拜見海幫主。”
海闊天笑道:“好說好說,令高徒的身手想必也高明得很。”
灰衣人居然並沒有謙虛,只是高聲呼喚道:“白蠟燭,你也過來吧!留神那四口箱子。”
他搖着頭,又笑道:“我這徒弟從小就是蠟燭脾氣,不點不亮,我從小就叫慣他‘白蠟燭’了,但望各位莫要見笑。”
勾子長忍不住道:“要不要我過去幫他一下?”
他雖想乘此機會將自己的輕功露一露,卻也是一番好意。
誰知灰衣人卻搖頭道:“那倒不必,他自己還走得過來的。”
海闊天又笑了。師父險些掉下水,徒弟還能走得過來麼?
只見那“白蠟燭”已拿起船上的木槳,將四口箱子分別系在兩頭,用肩頭擔了起來,突然飛身一躍,躍上了長索。
大家的一顆心都已提了起來,以爲這下子他就算能站得住,這條繩子也一定要被壓斷了。
四箱黃金加在一起,至少也有幾百斤重,能挑起來已很不容易,何況還要挑着它施展輕功?
誰知這“白蠟燭”挑着它走在繩子上,竟如履平地一般。
海闊天笑不出來了。
勾子長也瞧得眼睛發直,他自負輕功絕頂,若要他挑着四口箱子,走過六七丈飛索,也絕難不倒他。但若要他走得這麼慢,他就未必能做到了。這“走索”的輕功,本是愈慢愈難走的。
只聽灰衣人一聲輕呼,白蠟燭竟然一腳踩空,連人帶箱子都似已將落入水中,誰知人影一閃,不知怎地,他已好好地站在船頭上了——?原來他適才是露一手功夫給大家瞧瞧。
大家本來誰也沒有注意他,此刻卻都不禁要多瞧他幾眼,然後大家就知道他爲什麼被人叫作“白蠟燭”了。
他的皮膚很白,在燈光下看來,簡直白得透明,可以看到裡面的血脈骨骼。這種白雖然是病態的,卻又帶着說不出的奇異魅力。
他的五官都很端正,眉目也很清秀,但卻又帶着某種驚恐癡呆的表情,就好像一個剛剛受過某種巨大驚駭的小孩子一樣。
他身上穿的衣服,本來無疑也是白的,但現在卻已髒得令人根本無法辨別它本來是什麼顏色。
這麼樣一個人,實在很難引起別人的好感。
但也不知爲了什麼,楚留香對他的印象並不壞。看到了他,就好像看到了個受了委屈的髒孩子,只會覺得他可憐,絕不會覺得他可厭。
但他的師父卻不同了。大家本來只看到他頭上戴的那頂銅盆般的大帽子,這頂帽子幾乎已將他整個頭蓋住了三分之二,令人根本無法瞧見他的面目。但進了船艙後,燈光亮了,這人也總不能用帽子將他整個頭完全蓋住,所以大家就瞧見了他露在帽子外那三分之一的臉。
雖然只有三分之一張臉,卻也似乎太多了——?只瞧了這三分之一張臉,大家的背脊上就覺得有些黏黏的、溼溼的、冷冷的。
那種感覺就好像剛有一條蛇從身上爬過去。
這張臉看來就如同一個蒸壞了的饅頭、一個煮壞了的蛋、一個剝了皮的石榴、一個摔爛了的柿子。
誰也無法在這臉上找出鼻子和嘴來。在原來生着鼻子的地方,現在已只剩下兩個洞,洞裡不時往外面“噝噝”地出着氣,那聲音聽來簡直像響尾蛇。
在原來生着嘴的地方,現在已剩下一堆扭曲的紅肉,每當他說話的時候,這堆紅肉就會突然裂開,又好像突然要將你吸進去。
楚留香可說是最沉得住氣的人,但就算是楚留香,看到這人時也不能忍受。他簡直不能再去看第三眼。
幸好這人自己也很知趣,一走入船艙,就找了個最陰暗的角落坐下,他那徒弟也寸步不離,跟在他身後,一雙手始終握得緊緊的。
楚留香知道,無論誰只要對他的師父無禮,他這雙拳頭立刻就要出手。楚留香認爲世上能擋得住他一拳的人絕不會太多。
這師徒都怪得離奇,怪得可怕,就連胡鐵花和張三的嘴都像是被封住了,還是丁楓先開口的。
他先笑了笑——?他無論說什麼話,都不會忘記先笑一笑。
他微笑着:“今日大家同船共渡,總算有緣,不知閣下尊姓大名,可否見告?”
他這話自然是對那灰衣人說的,但眼睛卻在瞧着桌子上的酒壺——?這酒壺的確比那個灰衣人的臉好看得多了。
灰衣人道:“在下公孫劫餘,別字傷殘。”
他長長嘆了口氣,才接着道:“各位想必也可看出,在下這‘劫餘’兩字,取的乃是‘劫後餘生’之意;至於‘傷殘’兩字,自然是傷心之傷,殘廢之殘了。”
其實他用不着說,大家也已看出,這人必定經歷過一段極可怕的往事,能活到現在必不容易。
沒有人的臉會天生像他這樣子的。
丁楓道:“令高足武功之高,江湖罕睹,大家都仰慕得很……”
公孫劫餘道:“他就叫白蠟燭,沒有別的名字,也沒有朋友。”
丁楓默然半晌,才笑了笑,道:“這裡在座的幾位朋友,可說都是名滿天下的英雄豪傑,待在下先爲公孫先生引見引見。”
公孫劫餘嘆道:“在下愚昧,卻還有些自知之明,只要有眼睛的人,看到在下這樣子,都難免要退避三舍,是以在下這十餘年來,已不再存着結交朋友的奢望,此番只求能有一席之地容身,就已感激不盡了。”
他居然擺明了自己不願和在座的人交朋友,甚至連這些人的姓名都不願知道。丁楓就算口才再好,也說不出話來了。
向天飛突然站了起來,抱了抱拳,大聲道:“多謝多謝。”
公孫劫餘道:“閣下謝的是什麼?”
向天飛笑道:“我謝的是你不願和我交朋友,你若想和我交朋友,那就麻煩了。”
公孫劫餘只是淡淡道:“在下正是從不願意麻煩的。”
他居然一點也不生氣。
其實他就算生氣,別人也萬萬看不出來。
海闊天勉強笑道:“公孫先生既不願有人打擾,少時必定爲兩位準備間清靜的客房,但現在……”
他舉起酒杯,接着道:“兩位總得容在下稍盡地主之誼,先用些酒菜吧!”
向天飛冷冷道:“不錯,就算不交朋友,飯也總是要吃的。”
白蠟燭突然道:“你是不是這裡的主人?”
向天飛道:“不是。”
白蠟燭道:“好,我吃。”
他忽然從角落裡走了出來,拿起桌上的酒壺,“咕嘟咕嘟”,一口氣便將大半壺酒全都喝了下去。
這酒壺肚大身圓,簡直就和酒罈子差不多,海闊天方纔雖倒出了幾杯,剩下的酒至少還有三四斤。
白蠟燭一口氣喝了下去,居然還是面不改色。
胡鐵花眼睛亮了,笑道:“想不到這裡還有個好酒量的,極妙極妙。”
喜歡喝酒的人,看到別人的酒量好,心裡總是開心得很。
白蠟燭卻已沒工夫去聽別人說話,只見他兩隻手不停,眨眼間又將剛端上來的一大碟醬肉吃得乾乾淨淨。
這碟醬肉本是準備給十個人吃的,最少有三四斤肉。這少年看來也不高大,想不到食量卻如此驚人。
胡鐵花又笑了,大聲道:“好,果然是少年英雄,英雄了得!”
向天飛冷笑道:“酒囊飯袋若也算英雄,世上的英雄就未免太多了。”
白蠟燭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卻慢慢地走出了船艙,走到門外,才轉過身子,瞪着向天飛,一字字道:“你出來。”
向天飛臉色變了,冷笑道:“出去就出去,誰還怕了你不成?”
海闊天本來想攔住他們的,卻被丁楓使個眼色阻止了。
公孫劫餘也只是嘆息着,道:“我早就說過他是蠟燭脾氣,不點不着,一點就着,你又何苦偏偏要去惹他呢?”
勾子長冷冷道:“那人本就有點毛病,一天到晚想找人麻煩,有人教訓教訓他也好。”
胡鐵花笑道:“我只要有熱鬧可瞧,誰教訓誰都沒關係。”
大家都走出了船艙,才發現白蠟燭根本就沒有理會向天飛,一個人慢慢地走上了船頭。
船向東行,他乘來的那條船還漂在前面江上。
白蠟燭伸手拔出了釘在船頭上的鐵錨,口中吐氣開聲,低叱了一聲,那條船突然奇蹟般離水飛起。
此刻整條船橫空飛來,力量何止千斤,只聽風聲刺耳,本來站在船頭的兩個水手,早已嚇得遠遠躲了開去。
他們以爲白蠟燭這下子縱然不被撞得血肉橫飛,至少也得被撞去半條命,誰知他身子往下
一蹲,竟將船平平穩穩地接住了。
大家不由自主,全都失聲喝道:“好!”
白蠟燭仍是面不紅,氣不喘,雙手託着船,慢慢地走到船艙旁,輕輕地放了下來,才轉身面對着向天飛,一字字道:“你少說話。”
向天飛面上陣青陣白,突然跺了跺腳,走到船尾的舵手旁,一掌將那舵手推開,自己掌着舵,望着江上的夜色,再也不回頭。
從此之後,誰都沒有瞧見他再走下過船艙,也沒有再聽到他說過一句話,直到第二次上弦月升起的那天晚上——?
桌上的酒壺又加滿了。
白蠟燭緩緩走入了船艙,竟又拿起了這壺酒,嘴對嘴,片刻間這一壺酒又喝得乾乾淨淨。
然後他才走回角落,站在公孫劫餘身後,面上仍帶着那種驚恐癡呆的表情,就像是個受了驚的孩子。
胡鐵花挑起了大拇指,失聲讚道:“老臭蟲,你瞧見了麼?要這樣纔算是喝酒的,像你那樣,只能算是在舐酒。”
他立刻又搖了搖頭,道:“連舐酒都不能算,只能算是嗅酒。”
金靈芝忽然道:“再去倒六壺酒來。”
她這話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張三卻立刻應聲道:“遵命!”
其實他也不知道酒在哪裡,在這地方也用不着他去倒酒。
但他還是拿着酒壺走了出去,嘴裡還喃喃自語道:“花了成萬兩的銀子買下我,就只叫我倒酒,這豈非太不合算了麼?”
胡鐵花冷笑道:“你不用着急,以後總有得叫你好受的,你慢慢地等着吧。”
金靈芝瞪了他一眼,居然沒有搭腔,張三也已走遠了。
用不了多久,六壺酒都已擺到桌子上。
金靈芝道:“你喝四壺,我喝兩壺。”
她這話也還是不知對誰說的,但每個人的眼睛都瞧着胡鐵花。
胡鐵花搓了搓鼻子,笑道:“金姑娘是在跟我說話麼?”
丁楓笑道:“看來只怕是的。”
胡鐵花望着面前的四壺酒,喃喃道:“一壺酒就算五斤吧,四壺就是整整的二十斤,我就算喝不醉,也沒有這麼大的肚子呀!”
張三悠然道:“沒有這麼大的肚子,怎能吹得出那麼大的氣?”
胡鐵花嘆道:“看來這人幫腔拍馬的本事倒不錯,果然是個天生的奴才胚子。”
金靈芝瞪眼道:“廢話少說,你究竟是喝,還是不喝?”
胡鐵花道:“喝,自然是要喝的,但現在卻不是時候。”
張三笑道:“喝酒又不是娶媳婦,難道也要選個大吉大利的日子麼?”
胡鐵花這次不理他了,笑道:“我喝酒是有名的‘見光死’,現在天已快亮了,只要天一亮,我就連一滴酒也喝不下去。”
金靈芝道:“你要等到幾時?”
胡鐵花道:“明天,天一黑——?”
金靈芝霍然長身而起,冷笑道:“好,明天就明天,反正你也逃不了的。”
胡鐵花瞟了丁楓一眼,淡淡道:“既已到了這裡,恐怕誰也沒有再打算走了,是麼?”
公孫劫餘一字字道:“走,總是要走的,但在什麼時候走?是怎麼樣走法?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船艙一共有兩層。
下面的一層,是船上十七個水手的宿處,和堆置糧食貨物清水的地方,終年不見陽光。
上面的一層,除了前面他們在喝酒的一間外,後面還有四間艙房,在當時說來,這條船的規模已可算是相當不小了。
公孫劫餘和白蠟燭師徒兩人佔了一間,金靈芝獨據一間,勾子長和丁楓勉強共宿一室。
楚留香、張三和胡鐵花只好三人擠在一間。客人們已將後艙都佔滿,做主人的海闊天只有在前艙搭鋪了。
胡鐵花光着腳坐在枕頭,眼睛瞪着張三,一回到屋子,他第一件事就是將鞋子襪子全都脫下來。
他認爲每個人的腳都需要時常透透氣,至於洗不洗,那倒沒關係了。
張三捏着鼻子,皺着眉道:“原來鼻子不靈也有好處的,至少嗅不到別人腳上的臭氣。”
胡鐵花瞪着眼道:“你嫌我的腳臭是不是?”
張三嘆道:“臭倒也罷,你的腳不但臭,而且臭得奇怪。”
胡鐵花道:“我若也肯花上萬兩的銀子買個奴才回來,就算把腳攔在鼻子上,他也不會嫌臭的,是不是?”
張三笑道:“一點也不錯,有錢人連放個屁都是香的,何況腳?”
胡鐵花道:“既然如此,你爲何不去嗅那闊主人的腳去?”
張三悠然道:“我本來倒也想去的,就只怕有人吃醋。”
胡鐵花怒道:“吃醋,你說誰吃醋?”
張三不理他了,卻將耳朵貼到板壁上。
艙房是用木板隔出來的,隔壁就是公孫劫餘和白蠟燭住的地方。
胡鐵花冷笑道:“奴才果然是奴才,幫腔、拍馬、偷聽別人說話,這些正是奴才們最拿手的本事。”
張三還是不理他,臉上的表情卻奇怪得很。只見他忽而皺眉,忽而微笑,忽然不停地搖頭,忽又輕輕地點頭,就好像一個戲迷在聽連臺大戲時的表情一樣。
隔壁屋子裡兩個人究竟在幹什麼?說什麼?
胡鐵花實在忍不住了,搭訕着問道:“你聽到了什麼?”
張三似已出神,全沒聽到他說的話。
胡鐵花又忍耐了半晌,終於忍不住也將耳朵貼到板壁上。
隔壁屋子裡靜得就像是墳墓,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胡鐵花皺眉道:“我怎麼連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楚留香笑了,道:“本來就沒有聲音,你若能聽到,那纔是怪事了。”
胡鐵花怔了怔,道:“沒有聲音?他爲何聽得如此有趣?”
張三也笑了,道:“這就叫‘此時無聲勝有聲’,我聽你說話聽煩了,能讓耳朵休息休息,自然要覺得有趣得很。”
胡鐵花跳了起來,一個巴掌還未打出去,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罵道:“想不到你剛和老臭蟲見面沒多久,就將他那些壞根全學會了,你爲什麼不學學他別的本事?”
張三笑道:“這就叫作學壞容易學好難。何況,他那些偷香竊玉的本事,我本就不想學,只要能學會如何氣你,能把你氣得半死,就已心滿意足了。”
楚留香淡淡道:“隔壁屋子若也有人偷聽我們說話,那才真的有趣,他一定要以爲我關了兩條瘋狗在屋子裡,正在狗咬狗。”
胡鐵花道:“我是瘋狗,你是什麼?色狼?”
張三道:“但話又說回來了,色狼至少也比瘋狗好,色狼只咬女人,瘋狗卻見人就咬。”
胡鐵花剛瞪起眼睛,還未說話。突聽門外一人道:“三位的屋子裡難道又有狼,又有狗麼?這倒怪了,我方纔明明要他們將屋子先收拾乾淨的。”
這竟是海闊天的聲音。
楚留香向胡鐵花和張三打了個手勢,纔打開了房門,笑道:“海幫主還未安寢?”
海闊天沒有回答他這句話,卻目光四掃,喃喃說道:“狼在哪裡?狗在哪裡?在下怎麼未曾見到?”
楚留香也不知道他是真笨,還是在裝糊塗,笑道:“海幫主的大駕一到,就算真有虎狼成羣,也早已嚇得望風而逃了。”
海闊天也笑了,只不過此刻看來竟有些像是心事重重,臉色也很凝重,雖然在笑,卻也笑得很勉強,而且目光閃動,不時四下張望,又回頭緊緊地關起房門,一副疑神疑鬼的樣子。
別人也不知道他在弄什麼玄虛,只有瞧着。
海闊天將門上了閂,才長長吐了口氣,悄聲道:“隔壁屋子,可有什麼動靜麼?”
胡鐵花搶着道:“沒有,吃也吃飽了,喝也喝足了,還不睡覺?”
海闊天沉吟着,又皺着眉道:“香帥足跡遍及天下,交遊最廣,不知以前可曾見過他們?”
楚留香道:“沒有。”
海闊天道:“香帥再仔細想想……”
楚留香笑道:“無論誰只要見過他們一面,恐怕就永遠也忘不了。”
海闊天點了點頭,嘆道:“不是在下疑神疑鬼,只因這兩人的行蹤實在太可疑,尤其是徒弟,看來簡直像是個白癡,武功又深不可測。”
胡鐵花道:“不錯,尤其他將船搬上來時露的那手功夫,那用的絕不是死力氣,若沒有‘借力化力,四兩撥千斤’的內家功夫,就算力氣再大,也是萬萬接不住的。”
海闊天道:“但他那師父的武功,卻連他十成中的一成都趕不上。在下本來還以爲他是故意深藏不露,後來一看,卻又不像。”
胡鐵花道:“不錯,他就算再會裝,也瞞不過這許多雙眼睛的。”
海闊天道:“所以,依我看,這兩人絕非師徒。”
胡鐵花道:“不是師徒是什麼關係?”
海闊天道:“我想那白蠟燭必定是公孫劫餘請來保護他的武林高手,爲了瞞人耳目,才故作癡呆,假扮他的徒弟。”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海幫主的意思是說……白蠟燭這名字根本就是假的?”
海闊天道:“公孫劫餘這名字也必定是假的,這人必定是個很有身份,很有地位,而且……”
他接道:“他的臉本來也絕對不是這種怪樣子,他故意扮得如此醜陋可怕,正是要別人不敢看他,也就看不出他的破綻了。”
楚留香道:“海幫主果然是目光如炬,分析精闢,令人佩服得很。”
他這話倒並不完全是故意恭維。
海闊天的看法,竟和他差不多,的確不愧是個老江湖。
胡鐵花道:“這兩人費了這麼多事,到這船上來,爲的是什麼呢?”
海闊天苦笑道:“這的確費人猜疑,只不過……”
他聲音壓得更低,悄聲道:“在下卻可帶三位去看樣東西。”
胡鐵花皺眉道:“什麼東西如此神秘?”
海闊天還未答話,突聽門外“篤”的輕輕一響。
他臉色立刻變了,耳朵貼到門上,屏息靜氣地聽了很久,將門輕輕地打開了一線,又向外面張望了半晌,才悄聲道:“三位請隨我來,一看就明白了。”
艙房外有條很窄的甬道。甬道盡頭,有個小小的樓梯。
這樓梯就是通向下面船艙的,海闊天當先領路,走得很輕、很小心,像是生怕被人聽到。
下面的船艙終年不見陽光,陰森而潮溼,一走下梯,就可隱隱聽到水手們發出來的鼾聲。
十七個水手不分晝夜,輪班睡覺,一睡就很沉——?工作勞苦的人,若是睡着,就很難再叫得醒了。
堆置貨物的艙房,就在樓梯下,門上重鎖,兩個人守在門外,手掌緊握着腰畔的刀柄,目中都帶着驚慌之色。
海闊天當先走了過去,沉聲道:“我走了之後,有別人來過麼?”
兩人一齊躬身道:“沒有。”
海闊天道:“好,開門。無論再有什麼人來,都切切不可放他進來!”
門一開,胡鐵花就嗅到了一種奇怪的味道:又臭又腥,有些像鹹魚,有些像海菜,又有些像死屍腐爛時所發出的臭氣。誰也說不出那是什麼味道。
張三皺着眉,眼角瞄着胡鐵花的赤腳——?看到海闊天的神情那麼詭秘,他出來時也忘記穿鞋子了。
胡鐵花瞪着眼道:“你少看我,我的腳還沒有這麼臭。”
海闊天勉強笑道:“這是海船
貨艙中獨有的臭氣,但食物和清水,都放在廚房邊的那間小艙房裡。”
胡鐵花長長吐出口氣:“謝天謝地,否則以後我真不敢放心吃飯了。”
張三道:“但酒卻是放在這裡的,你以後難道就不敢放心喝酒了麼?”
貨艙中堆着各式各樣的東西,其中果然有幾百壇酒。中間本有塊空地,現在卻也堆着些東西,上面還置着層油布。
胡鐵花還未說話,突見海闊天用力將油布掀起,道:“各位請看這是什麼?”
油布下蓋着的,竟是六口棺材。
胡鐵花失笑道:“棺材我們見得多了,海幫主特地叫我們來,難道就是看這些棺材的麼?”
海闊天面色凝重,道:“海船之上,本來是絕不會有棺材的。”
胡鐵花道:“爲什麼?難道船上從來沒死過人?”
海闊天道:“在海上生活的人,在海上生,在海上死,死了也都是海葬,根本用不着棺材。”
胡鐵花皺眉道:“那麼,這幾口棺材卻是從哪裡來的呢?”
海闊天道:“誰也不知道。”
胡鐵花愣然道:“難道誰也沒有瞧見有人將這六口棺材搬到船上來?”
海闊天道:“沒有。”
他臉色更凝重,道:“每次航行之前,我照例都要將貨艙清點一遍,是以方纔各位回房就寢之後,我就到這裡來了。”
胡鐵花道:“直到那時,你才發現這六口棺材在這裡?”
海闊天道:“不錯,所以我就立刻查問管理貨艙的人,但卻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些棺材是誰送來的。這兩人俱已隨我多年,一向很忠實,絕不會說謊。”
楚留香沉吟着,道:“若非幫主信得過的人,也不會要他們來管理貨艙了。”
海闊天道:“正是如此。”
胡鐵花笑道:“就算有人無緣無故地送了六口棺材來,也沒什麼關係呀!何況,這六口棺材木頭都不錯,至少也可換幾罈好酒。”
張三嘆道:“這人倒真是三句不離本行——?但你怎麼不想想,海幫主的座船豈是容人來去自如之地?若有人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六口大棺材送到這裡來,又豈是容易的事?”
胡鐵花道:“這倒的確不容易。”
張三道:“他們花了這麼多力氣,費了這麼多事,纔將棺材送到這裡,若沒有什麼企圖,這些人豈非都有毛病?”
胡鐵花的眉頭也皺起來了,道:“那麼,你說他們會有什麼企圖呢?”
楚留香又在搓着鼻子,忽然道:“我問你,這次我們上船來的一共有幾個人?”
自從胡鐵花學會他摸鼻子的毛病後,他自己就很少搓鼻子了,現在卻又不知不覺犯了老毛病,心裡顯然又有了極難解決的問題。
胡鐵花沉吟着,道:“你、我、張三、金靈芝、勾子長、丁楓、公孫劫餘、白蠟燭,再加上海幫主和向天飛,一共正好是十個人。”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也變了,喃喃道:“十個人上船,這裡卻有六口棺材,難道這人是想告訴我們,這十個人中,有六個人要死在這裡?”
張三嘆道:“這人倒真是一番好意,知道我們都是土生土長的人,死了也得埋在土裡才死得踏實,所以就特地爲我們送了這六口棺材。”
他眼角瞟着海闊天,接着道:“海幫主和向天飛都是海上的男兒,自然是用不着棺材的了。”
海闊天沉着臉,長嘆道:“所以他的意思是說,我們十人中,至少有八個人非死不可,我和向天飛兩人更已死定了。”
胡鐵花皺眉道:“如此說來,至少還有兩人能活着回去,這兩人是誰?”
海闊天一字字道:“活着的人,自然就是殺死另外八個人的兇手!”
張三瞧着這六口棺材,喃喃道:“我好像已瞧見有六個死人躺在裡面。”
胡鐵花忍不住道:“是哪六個人?”
張三道:“一個是楚留香,一個是胡鐵花,還有一個好像是女的……”
他說得又輕又慢,目光凝注着這六口棺材,竟帶着種說不出的陰森之意。
胡鐵花縱然明知他是在胡說八道,卻也不禁聽得有些寒毛凜凜,直想打冷戰,忍不住喝道:“還有一個是你自己,是不是?”
張三長長嘆了口氣,道:“一點也不錯,我自己好像也躺在棺材裡,就是這一口棺材!”
他的手往前面一指,大家的心就似也跟着一跳。
他自己竟也不由自主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手心已沁出了冷汗。
海闊天臉色蒼白,嗄聲道:“還有兩人呢?你看不看得出?”
張三抹了抹汗,苦笑道:“看不出了。”
楚留香道:“海幫主莫非懷疑公孫劫餘和白蠟燭兩人是兇手?”
海闊天默然不語。
楚留香目光閃動,道:“那位丁公子和海幫主似非泛泛之交,此事海幫主爲何不找他去商量商量?”
海闊天又沉默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位張兄實未看錯,在下也覺得只有三位和金姑娘不會是殺人的兇手,所以才找三位來商量。”
楚留香淡淡道:“海幫主難道對丁公子存着懷疑之心麼?”
海闊天又沉默了起來,頭上已見冷汗。
楚留香卻不肯放鬆,又問道:“看來海幫主與丁公子相交似已有很多年了?”
海闊天遲疑着,終於點了點頭。
楚留香眼睛一亮,追問道:“既是如此,海幫主就該知道丁公子的底細纔是。”
海闊天眼角的肌肉不停抽搐,忽然道:“我並沒有懷疑他,只不過……只不過……”
他嘴角的肌肉似也抽搐起來,連話都說不出了。
胡鐵花忍不住問道:“只不過怎樣?”
海闊天似乎全未聽到他在說話,目光凝注着前方,似乎在看着很遠很遠的一樣東西。
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也不知爲了什麼,自從雲從龍雲幫主死了之後,我時常都會覺得心驚肉跳,似乎已離死期不遠了。”
胡鐵花道:“爲什麼?”
楚留香眼睛裡閃着光,道:“雲幫主之死,和海幫主你又有何關係?”
海闊天道:“我……我……我只是覺得他死得有些奇怪。”
胡鐵花皺眉道:“奇怪?有什麼奇怪?”
海闊天道:“武維揚武幫主號稱‘神箭射日’,弓箭上的功夫可說是當世無雙,但是若論硬碰硬的武功,他也未必能比雲從龍雲幫主高出多少。”
張三搶着道:“不錯,據我所知,兩人的拳掌兵刃、輕功暗器,可說都不相上下,只不過武幫主弓馬功夫較高,雲幫主水上功夫強些。”
海闊天沉聲說道:“但昨夜在三和樓上,武幫主和雲幫主交手時,兩位都在場的,他們交手只不過片刻,最多也不會超過十招,雲幫主便已死在武幫主的掌下……他豈非死得太怪,也死得太快了?”
胡鐵花沉吟着,瞟了楚留香一眼,道:“莫非武幫主也和金靈芝一樣,學了手極厲害的獨門武功?”
楚留香道:“這當然也有可能,只不過,武幫主已是六十歲的人了,縱然老當益壯,筋骨總已不如少年人之精健,記憶也要差很多,學起武功來,吸收自然也不如少年人快,是以無論修文習武,都要從少年時入手。”
他嘆了口氣,接着道:“這就是老年人的悲哀,誰也無可奈何。”
海闊天道:“不錯,這一點我也想過,我也認爲武幫主絕不可能忽然練成一門能在十招內殺死雲幫主的武功。”
胡鐵花道:“那麼依你們看,這是怎麼回事呢?”
楚留香和海闊天對望了一眼,眼色都有些奇怪。兩人心裡似乎都有種很可怕的想法,卻不敢說出來。
這一眼瞧過,兩人竟全都不肯說話了。
胡鐵花沉思着,緩緩地道:“雲從龍和武維揚交手已不止一次,武維揚功夫深淺,雲從龍自然清楚得很。”
張三點頭道:“不錯,天下只怕誰也不會比他更清楚了。”
胡鐵花道:“但昨天晚上在三和樓上,兩人交手之前,雲從龍的神情舉動卻很奇怪。”
張三道:“怎麼樣奇怪?”
胡鐵花道:“他像是早已知道自己此番和武維揚一走出門,就再也不會活着走回來了,難道他早已知道武維揚的功夫非昔日可比?”
張三道:“就算武維揚真練成了一種獨門武功,準備要對付雲從龍,他自然就絕不會告訴雲從龍,雲從龍又怎會知道?”
胡鐵花皺眉道:“那麼雲從龍爲何會覺得自己必死無疑?難道他忽然發現了什麼秘密?……他發現的是什麼秘密?”
他目光轉向楚留香,接着道:“他臨出門之前,還要你替他喝了一杯酒,是不是?”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道:“以他的酒量,絕不會連那麼小的一杯酒都喝不下去的,是不是?”
楚留香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爲他不是酒鬼,自己覺得喝夠了,就不願再喝。”
胡鐵花搖頭道:“依我看,他這麼樣做必定別有用意。”
楚留香皺了皺眉,道:“什麼用意?”
胡鐵花道:“他交給你的那杯酒裡,彷彿有樣東西,你難道沒有注意?”
楚留香道:“他交給我那杯酒,我就喝了下去,什麼也沒有瞧見。”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一向用嘴喝酒,不是用眼睛喝酒的。”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近來你的眼睛也愈來愈不靈了!我勸你以後還是遠離女人的好,否則再過兩年,你只怕就要變成個又聾又瞎的老頭了。”
張三笑道:“那倒沒關係,有些女人就是喜歡老頭子,因爲老頭子不但比年輕人體貼,而且錢也一定比年輕人多。”
胡鐵花冷笑道:“喜歡老頭子的女人,一定也跟你一樣,是天生的奴才胚子。”
海闊天一直在呆呆地出着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但看他面上的猶疑痛苦之色,他想的必定是個很難解決的問題。
直到此刻,他才長長嘆了口氣,勉強笑道:“在下能與三位相識,總算有緣,在下只想……只想求三位答應一件事。”
他嘴裡說的雖是“三位”,眼睛瞧的卻只有楚留香一個人。
楚留香道:“只要我力所能及,絕不推辭。”
這句話若是從別人嘴裡說出,也只不過是句很普通的推託敷衍話,但從楚留香嘴裡說出就不同了。
楚留香一字之諾,重於千金,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海闊天長長鬆了口氣,臉色也開朗多了,道:“在下萬一如有不測,只求香帥將這……”
他一面說着話,一面已自懷中取出個小小的檀香木匣。
才說到這裡,突聽“咚咚”兩聲,似乎有人在用力敲門。
海闊天面色變了變,立刻又將匣子藏入懷中,一個箭步躥到門口,低叱道:“誰?”
門已上了閂,門外寂無應聲。
海闊天厲聲道:“王得志、李得標,外面是什麼人來了?”
王得志和李得標自然就是方纔守在門外的兩個人,但也不知爲什麼,這兩人也沒有迴應。
海闊天臉色變得更可怕,一把拉開閂,推門走了出去。
楚留香跟着走出去的時候,只見他面如死灰,呆如木雞般站在那裡,滿頭冷汗雨點般往下流個不停。
守在門外的兩個人,已變成了兩具死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