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下的一片杜鵑已經開花了,遠處的青山被春雨洗得青翠如玉,一雙蝴蝶飛入花叢,又飛出來,庭園寂寂,彷彿已在紅塵外。
楚留香盤起了一條腿,坐在長廊外的石階上,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已經到了玉劍山莊。
沒有人能輕易到這裡來,就算是那些身懷絕技,自視絕高的高手們,也沒有人敢妄越雷池一步。近年來玉劍山莊的威名之盛,幾乎已超越了江南武林的三大門派、四大世家。
可是現在他坐在這裡,看到的卻只是一片明媚淡雅的春光,完全不帶一點劍拔弩張的肅殺之氣,更沒有警衛森嚴的樣子。
楚留香用一根手指摸着鼻子,心裡已經不能不承認玉劍山莊的這位主人確實有他了不起的地方。
杜先生確實是這樣子的。
他是非常神秘的人,就像是奇蹟一樣忽然崛起於江湖,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往事和來歷,除了他的親信外,也沒有人能見到他。
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他在暗中統率着一股極可怕的勢力。他的下屬中有很多都是久已未在江湖中出現的絕頂高手,他們跟着他,就好像一個癡情的少女跟着她癡戀的情郎一樣,隨時都可以爲他去做任何事,隨時都可以爲他去死。
——這位神秘的杜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究竟有什麼神秘的魔力?
楚留香已經在這裡等了很久了,只有他一個人在等,沒有胡鐵花。
因爲杜先生只答應見他一個人。
長廊盡頭,終於傳來一陣輕緩的跫音,一位穿着曳地長裙的婦人,用一種非凡優雅的風姿走了過來。
她的年華雖已逝去,卻絕不願用脂粉來掩飾她眼角的皺紋。
她的清麗與淡雅就像是遠山外那一朵悠悠的白雲,可是她的眼睛裡卻帶着一種陽光般明朗的自信。
楚留香彷彿忽然變得癡了。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也從未想到一個女人在青春消逝後還能保持這種非凡的美麗。
“楚香帥。”
她帶着微笑看着他,她的聲音也同樣優雅。
“前夕雨才停,香帥今天就來了,正好趕上了花開的時候。”
只可惜楚留香不是來賞花的。
“我知道杜先生一向很少見人,可是他已經答應見我。”楚留香絕不讓自己去看她的眼睛:“我相信杜先生絕不會是個言而無信的人。”
“我也相信他不會。”她嫣然而笑:“因爲現在你已經看到他了。”
楚留香擡起頭,吃驚地看着她。
“你就是杜先生?”
“我就是。”她微笑:“現在你總應該相信我至少還不是個言而無信的人。”
光滑的檜木地板上擺着一張古風的低幾,瓶中斜插着三五朵白色的山茶,已經開出有八片瓣的茶花。
楚留香沒有看花。
他在看着坐在他對面錦墩上的這個神奇、優雅而美麗的女人。
現在他就算用盡所有的力量不讓自己去看都不行了,就算要他的眼睛離開她一下子都困難得很。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其實一個女人被稱做先生也不能算是件奇怪的事,男人有時也會被稱爲夫人的。”杜先生說:“戰國時就有位鑄劍的大師叫作徐夫人。”
楚留香又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問:“你從來不願見人,是不是因爲你不願讓人知道你是個女人?”
“也許是的。”杜先生淡淡地微笑:“也許只不過因爲我不願意讓別人像你這麼樣看着我而已。”
楚留香沒有笑,也沒有摸鼻子,可是他的臉卻居然紅了起來。
如果胡鐵花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一定會大吃一驚。
要楚留香臉紅絕不是件容易的事,簡直就好像要拉一匹駱駝穿過針眼那麼不容易。
幸好杜先生並沒有再繼續討論這問題,她只問楚留香:“我也知道你一直忙得很,這次爲什麼一定要來見我?是不是爲了史天王和玉劍公主的婚事?”
“不是。”
楚留香決心要把自己的大男人氣概表現一點出來了,所以立刻大聲說:“你就是要把八十個公主嫁給史天王,也跟我完全沒有關係。”
“什麼事跟你有關係?”
“我只想幫我一個朋友找到他的女兒,一個曾經被人裝在箱子裡偷走的女孩子。”楚留香說:“我相信她一定在這裡。”
廊外的春風溫柔如水,春水般溫柔的暮色也已漸漸降臨。
杜先生靜靜地看着瓶中白色的山茶花,她的臉色看來也好像那一朵朵有八片瓣的茶花一樣,純雅、清麗、蒼白,一片片、一瓣瓣、一重重迭在一起。
花瓣忽然散開了。
她的手指忽然輕輕一彈,花瓣就散開了,花雨繽紛,散亂在楚留香眼前,散亂了楚留香的眼。
她的兩根手指間已拈起了一根花枝,花枝一抖,刺向楚留香的雙眼。
沒有人能形容她在這一瞬間使出的手法。
無法形容的輕巧,無法形容的優雅,無法形容的毒辣!
一種幾乎已接近完美的毒辣。
人間天上,或許也只有這麼樣一個女人才能使得出這種手法來。
楚留香的眼睛如果被刺瞎,也應該毫無怨尤了。
因爲他已經看見了這麼樣的一個女人,他這一生看見的已夠多。
白瓷的酒罈上用彩釉繪着二十朵牡丹。
這是真正的花雕,二十年陳的絕頂花雕,胡鐵花已盡一罈。
一罈已盡,還有一罈。
“你爲什麼不再喝?”花姑媽問他:“你也應該知道能喝到這種酒是很難得的。”
“好酒難得,好友更難得。”
胡鐵花敞開了衣襟,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個花棚下一張石桌前的一個石凳上。
“要是那個老臭蟲知道有這麼樣兩罈好酒都被我喝光了,不活活地氣死纔怪,老臭蟲變成死臭蟲就不好玩了。”
“你要留一罈給他喝?”
“不是給他喝,是陪他喝,他喝酒雖然比倒酒還快,我也不慢,他喝半壇,我也不會少喝一點。”胡鐵花開懷大笑:“所以他喝下半壇時,我已經喝了一罈半。”
花姑媽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他,又用一種很特別的聲音問:“可是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來呢?”
“他爲什麼不會來?”
本來已經有了幾分醉意的胡鐵花忽然又清醒了,一雙眼睛忽然又瞪得比牛鈴還大。
“我肯替你們做這件事,因爲我知道這件不是壞事,要是我不能在五月初五之前把公主送到史天王那裡,那個狗屎天王就一定會殺過來,就算你們能擊退他,這一路上的老百姓的血也要流成河了。”
胡鐵花厲聲道:“可是你們只要敢動楚留香,我就先要把你們這個地方變成一條河,一條血流出來的河。”
花姑媽沒有說話。
她很少有不說話的時候,現在居然沒有說話,因爲遠方忽然有一陣縹縹緲緲、幽幽柔柔的琴聲傳了過來,一種無論任何人聽見,都會變得暫時說不出話的琴聲。
——一朵花開放時是不是也有聲音?有誰能聽得出那是什麼聲音?
——花落時是不是也有聲音?
花落無聲,腸斷亦無聲。
有聲即是無聲,無聲又何嘗不是有聲?只不過通常都沒有人能聽得清而已。
花落時的聲音,有時豈非也像是腸斷時一樣?
琴聲斷腸。
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一片片飄落,飄落在光亮如鏡的檜木地板上,飄落在楚留香膝畔。
劍一般的花枝已刺在他的眉睫間,這一刺已是劍術中的精髓。
所有無法無相無情無義無命的劍法中的精髓。
這一劍已經是禪。
禪無情,禪無理,禪亦非禪。非禪也是禪,非劍也是劍。
到了某一種境界時,非禪的禪可以令人悟道,非劍的劍也可以將人刺殺於一剎那間。
楚留香卻好像完全不明白。
他連動都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這根花枝能將他刺殺於剎那間。
一彈指間就已是六十剎那。
如果這根花枝刺下去,那麼在一彈指間楚留香就已經死了六十次。
琴聲斷腸,天色漸暗。
花姑媽看胡鐵花,神情忽然變得異常溫柔,真的溫柔,從來都沒有人看見過的那麼溫柔。
“你醉了,你喝的本來就是醉人的酒,你本來就應該知道你會醉的。”
一陣風吹過,一瓣花飄落。
“花會開也會落,有花開時,就應該知道有花落時,因爲花就是花,既然不能不開,就不能不落。”花姑媽幽幽地說:“這就好像我們這些人一樣。應該醉的,就非醉不可,應該死的,也非死不可。”
胡鐵花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
也不知道是因爲琴聲,還是花姑媽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因爲酒,還是酒中某一種醉人的秘密,竟在這個他既不能醉也不會醉的時候讓他醉了。
可是他還能聽到花姑媽說的話。
“花開花落,人聚人散,都是無可奈何的事。”
她的聲音中確實有種無可奈何的悲哀:“人在江湖,就好像花在枝頭一樣,要開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剎那的時間雖然短暫,可是在某一個奇妙的剎那間,一個人忽然就會化爲萬劫不復的飛灰,落花也會化作香泥。
現在天色已漸漸暗了,落花已走,千千萬萬的剎那已過去,劍一般的花枝,卻仍停留在楚留香的眉睫間,居然還沒有刺下去。
忽然間,又有一陣風吹過,落花忽然化作了飛灰,飛散入漸暗漸濃的暮色裡,那一根隨時可以將他刺殺于飛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斷落在他眼前。
這不是奇蹟。
這是一個人在經過無數次危難後所得到的智慧與力量的結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飄散飛起時,它的枝與瓣就已經被楚留香的內力變成了有形而無質的“相”。雖然仍有相,卻已無力。
杜先生的神色沒有變。沒有一點驚惶,也沒有一點恐懼。
因爲她知道寶劍有雙鋒,每當她認爲自己可以散亂對方的心神與眼神時,她自己的心神與眼神也同樣可能被對方散亂。
這其間的差別往往只不過在毫釐之間。如果是她對了,她勝;如果是她敗了,她也甘心。
“我敗了!”杜先生對楚留香說:“這是我第一次敗給一個男人。”
無論是勝是敗,她的風姿都是不會變的。
“既然我已經敗在你手裡,隨便你要怎麼樣對我都沒關係。”
楚留香靜靜地看着她,靜靜地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庭園寂寂,夜涼如水。
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夜色已籠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一彎銀鉤般的新月升起。
等到楚留香再回過頭去看她時,她已經不在了。
可是琴聲仍在。
幽柔斷腸的琴聲,就好像忽然變成了一個新月般的釣魚鉤。
楚留香就好像忽然變成了一條魚。
——杜先生爲什麼要殺他?爲什麼不讓他見焦林的女兒?這其中究竟隱藏着什麼秘密?
他看得出杜先生對他並沒有惡意,可是在那一瞬間,卻下決心要將他置之於死地。
在她發現自己已慘敗時,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體來阻止楚留香:“隨便你要對我怎麼樣都沒關係。”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確已準備承受一切。她的眼睛已經很明白地告訴了楚留香。
一箇中年女人剋制已久的情慾,已經在那一瞬間毫無保留地表露出來,慘敗的刺激就好像是把快刀,已經剖開了她外表的硬殼。
在那一刻間,楚留香也不知道多少次想伸出手,去解她的衣襟。
衣襟下的軀體已不知道有多久未經男人觸摸了。
蒼白的胴體,蒼白柔弱甜蜜如處子,卻又充滿了中年女人的激情。
楚留香對自己坦白地承認,在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心裡已經有了這種秘密的幻想和慾望。
可是每當他要伸出手來時,他心裡就會升起一種充滿了罪惡與不祥的凶兆,就好像在告訴他:如果他這麼樣做了,必將後悔終生。
這是爲了什麼?難道是因爲這一陣陣始終糾纏在他耳畔的琴聲?
直到現在,楚留香才能肯定地告訴自己:“是的,就是因爲這琴聲。”
幽柔的琴聲一直在重複彈奏着同一個調子。
在揚州的勾欄院中,在秦淮河旁,楚留香曾經聽過這種調子。
它的曲牌就叫作“新月”。
柔美的新月調,就像是無數根柔絲,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把楚留香綁住了。
奏琴的人身上是不是也有一彎新月?
琴聲來自一座小樓,小樓上的紗窗裡燈影朦朧,人影也朦朧。
樓下的門是虛掩着的,彷彿本來就在等着人來推門登樓。
楚留香推門登樓。
春風從紗窗裡吹進來,小樓上充滿了花香和來自遠山的木葉芬芳。梳着宮裝的高髻,穿一身織錦的華裳,坐在燈下奏琴的,正是那個曾經被人裝在箱子裡的“新月”。
“你果然來了。”
琴聲斷了,她冷冷地看着楚留香,冷得也像是天畔的新月。
“你知道我會來?”楚留香問她。
“我當然知道。”她說:“只要你還活着,就一定會來。”
琴絃又一彈:“自命風流的楚香帥應該聽得出我奏的是什麼調子。”她冷冷地說:“我只不過想不到你能活得這麼長而已。”
楚留香苦笑:“這一點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爲了不讓我見你,每個人好像都不惜用盡千方百計來要我的命,你自己好像也一直在逃避我。”他問她:“可是現在你爲什麼又要引我來?”
天上的新月無聲,燈下的新月也無語。
燈光雖然和月光同樣淡,楚留香還是能看得到她,而且看得很清楚。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但是在那家客棧的房中,在那個神秘的箱子裡,在那種匆忙的情況下,楚留香注意到的只不過是她胸膛上的那一彎新月。
現在他才注意到她的臉,她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帶着種無法形容的優雅與高貴,她的眼睛卻像是陽光般明朗,充滿了決心與自信。
她長得實在像極了一個人。
“我明白了!”
楚留香的聲音忽然變得嘶啞:“你要我來,只因爲你不願讓我再和杜先生在一起,因爲你已經想到她可能會做出來的事,這一次她沒有阻止我來見你,也是因爲她已經明白你的意思。”
要把這一類的事這麼直接地說出來,通常都會令人相當痛苦的。
她卻替楚留香說了下去,而且說得更直接:“不錯,杜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她也明白,因爲她就是我的母親,我就是她要送去給史天王的玉劍公主。”
楚留香忽然覺得很冷,很想喝酒。沒有酒。
遠處卻隱隱有春雷響起,那個一彎銀鉤般的新月已不知在何時被烏雲隱沒。
她的聲音也彷彿遠在烏雲中:“史天王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個落拓刺客的女兒。”她說:“每個人都知道我是一位公主,和那些落拓江湖的流浪人連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要嫁給史天王,不但是我母親的意思,也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無論誰要來破壞這種事,時時刻刻都會有人去要他的命。”
她冷冷地問楚留香:“我要你來,就是爲了要告訴你這一點。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
“是的。”
“那麼你就趕快走吧!永遠不要再來見我,我也永遠不要再見你。”
胡鐵花夢見自己在飛。
能夠飛是件多麼奇妙的事,像鳥一樣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飛過一重重山嶽,飛過一重重屋脊,飛過手裡總是拿着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飛過那條拼了命也遊不過去的小河,醒來時雖然還是軟綿綿地躺在牀上,那種會飛的感覺卻還是像剛吃了糖一樣,甜甜地留在心裡。
很多人小時候都做過這種夢,胡鐵花也一樣。
只不過這一次他夢醒時,忽然發現自己真的在飛。
不是他自己在飛,是一個人用一條手臂架着他在飛,冷風撲面吹來,他的頭還是痛得要命,四下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只聽見一個人說:“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能把你弄醒真不容易。”
這個人當然就是楚留香。
胡鐵花喝醉了的時候,除了楚留香之外,還有誰能想得出什麼法子弄醒他?要讓一個死人復活也許還比較容易一點。
“你這是什麼意思?”胡鐵花的火大了:“我明明好好地睡在牀上,你把我弄起來幹什麼,你是個烏龜還是個王八?”
一個人喝醉了之後,如果能舒舒服服地睡到第二天下午,這種人纔是有福氣的人,如果三更半夜就被人弄醒,就難怪他會火冒三丈了。
楚留香也喝醉過,這種心情當然明白,所以就不聲不響地讓他罵,讓他罵個痛快。
能夠這麼樣罵楚留香實在是非常過癮,非常好玩的。
不好玩的是,這個老烏龜捱了罵之後,速度反而更快了,不但比烏龜快,也比兔子快,甚至比十隻兔子在狐狸追逐下奔跑的速度加起來還快。
這個世界上大概已經找不出第二個這麼快的人。
胡鐵花吃不消了,口氣也軟了,罵人的話也全都從那顆已經痛得快要裂開的腦袋裡,飛到九霄雲外,只能呻吟着問:“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幹。”楚留香說:“只不過想有個人陪我散散步而已。”
“散步?”胡鐵花大叫了起來。“難道我們現在是在散步?”
他的聲音就好像一個垂死的人在慘叫:“我的媽呀,我的老天,像你這麼樣散步,我這條老命非被你散掉不可。”他問楚留香:“我們能不能不要再散步了?能不能坐下來談談話,聊聊天?”
“能。”
楚留香往前衝的時候雖然好像是一根離了弦的箭,可是說停就停
。
他停下來的地方剛好有一棵樹,樹枝上雖然沒有啼聲亂人好夢要被人打起來的黃鶯兒,樹下卻剛好有一片春草。
胡鐵花一下子就躺在草地上,除非有一根大棒子打下去,他是絕不會起來的了。
“你是要聊天,還是要睡覺?”楚留香說:“要不然我們再去散散步也行。”
“誰要睡覺?王八蛋纔要睡覺。”
胡鐵花就好像真的捱了一棒子,一骨碌就從地上坐了起來:“你要談什麼?談談杜先生好不好?你有沒有見到他?有沒有見到焦林的女兒?”
“都見到了。”
“那位焦姑娘怎麼樣?長得是不是很美?”
“不但美,而且聰明。”楚留香凝視遠方黑暗的蒼穹:“焦林一定想不到他有這麼樣一個好女兒。”
“然後呢?”
“然後我就走了。”
胡鐵花嘆了口氣:“你爲什麼不陪她多聊聊?爲什麼急着要走?”
“不是我要走,是她要我走的。”
“她要你走你就走了?”胡鐵花故意嘆氣:“你幾時變得這麼聽話的?”
“就在我開始明白了的時候。”
“明白了什麼?”
“應該明白的事,我大概都明白了。”楚留香說:“連不應該明白的事我都明白了。
“近年來東南沿海一帶常有倭寇海盜侵掠騷擾,得手後就立刻呼嘯而去,不知行蹤,下一次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會有,如果等大軍來鎮壓,軍餉糧草都是問題,而且難免擾民,何況那些流竄不定的盜賊,也未必是正統軍旅所能對付的。
“所以朝廷就派出了一位特使,以江湖人的身份,聯絡四方豪傑,來對付這些流寇。
“這個人的權力極大,責任也極重,身份更要保持秘密,但是爲了對官府來往時的方便,又不能不讓人知道他是個身份很尊貴的人。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只有假借一個理由,賜給他一種恩典,將他的女兒冊封爲公主。雖然是名義上的公主,卻已足夠讓人對他們另眼相看了。”
聽到這裡,胡鐵花才忍不住問:“你已經知道這個人就是杜先生?”
“是的,我已經知道了。”楚留香反問:“可是你知道這位杜先生是誰麼?”
“他是誰?”
“杜先生就是焦林以前的妻子,玉劍公主就是焦林的女兒。”
胡鐵花的手已經摸到鼻子上了。
楚留香又接着說:“她實在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我雖然不明白她離開焦林後,怎麼會跟大內皇族有了來往,可是朝廷能重用她,絕不是沒有理由的。
“沿海的流寇漸漸被她壓制,漸漸不能生存,這時候東南海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遠比昔年‘紫鯨幫’的海闊天更有霸才的梟雄,於是這些已無法獨立生存的小股流寇,就只有投靠到他的旗下。”
楚留香嘆息:“寶劍有雙鋒,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杜先生雖然肅清了岸上的遊民流寇,卻造成了史天王海上的霸業。
“現在他的力量已經漸漸不是杜先生所能對付的了,爲了安撫他,杜先生只有答應他,把自己的女兒玉劍公主作爲休兵的條件,這當然也是逼不得已的一時權宜之計。”
“這道理我也明白。”胡鐵花也在嘆着氣:“所以我才肯做這件事。”
“可是有些人卻不明白,不但那些熱血沸騰的江湖豪傑會挺身而出,史天王的屬下中一定也有些人會來阻止。”
“爲什麼?”
“因爲他們早就想殺上岸來大撈一筆了,史天王如果要了玉劍公主,他們還有什麼機會?”楚留香接着說:“東洋的倭寇們也早就想讓史天王與杜先生火併一場,等到雙方兩敗俱傷時,他們纔好坐收漁利,當然也不會讓這門親事成功的。”
“你早已看出那個東洋姑娘就是他們派來的人?”胡鐵花問。
“本來我還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關鍵,可是現在我已經想通了。”
楚留香苦笑:“杜先生要將我置之死地,也只不過是爲了生怕我泄露玉劍公主身世的秘密,破壞了這門婚事。玉劍公主爲了顧全大局,不惜犧牲自己,我既然已經明白了這些事,還能有什麼話說?”
“所以她要你走,你就只有走?”
“是的。”楚留香淡淡地說:“她要我走,我只有走,她不要我走,我也會走。”
“是不是因爲你已經不想再管這件事?也不管她了?”
楚留香淡淡地笑了笑:“你要我怎麼管?難道要我代替她去嫁給史天王?”
胡鐵花瞪着他,搖頭嘆息:“你這個人實在愈來愈不好玩了,以前你不是這樣子的,不管遇到多困難的事,你都不會退縮,不管遇到多可怕的對手,你都會去拼一拼。”他冷笑:“想不到現在你居然變成了個縮頭烏龜。”
楚留香居然一點都不生氣:“幸好你還沒有變,一定還是會去做好你答應了別人的事。”
“我當然會去做。”胡鐵花大聲道:“你也用不着管我,要走就快點走。”
“臨走之前,我們能不能再喝一次酒?”楚留香笑得彷彿也有點淒涼:“我恰巧知道這附近有幾罈好酒。”
酒已經喝得不少了,一個人一罈,坐在一棟高樓的屋頂上,用嘴對着罈子喝。
平時喝了點酒之後,胡鐵花的話比誰都多,今天卻只喝酒,不說話。
他好像已經懶得跟楚留香這種人說話。
楚留香卻顯得很愉快的樣子,話也比平時說得要多得多。
胡鐵花板着臉聽了半天,才板着臉問:“你說完了沒有?”
“還沒有。”
“你想說什麼?”
楚留香仰起脖子,灌了幾大口烈酒進去,忽然用一種奇怪的聲音說:“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一件別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我也從來沒有跟你說起過。”
“每個人都知道我們是好朋友,都認爲我對你好極了,你出了問題,我總會爲你解決,連你自己說不定都會這麼樣想。”楚留香笑了笑:“只有我自己心裡明白,情況並不是這樣子的。”
他又捧起酒罈喝了幾大口,喝得比平時還快。
“其實你對我比我對你好得多。你處處都在讓我,有好酒好菜好看的女人,你絕不會跟我爭,我們一起去做了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成名露臉的總是我,其實你也跟我一樣是去拼了命的。”楚留香說:“只不過拼完命之後你就溜了,溜到一家沒人知道的小酒鋪去,隨便找一個女人,還要強迫自己承認你愛她愛得要死。”
胡鐵花開始大口喝酒了,拼命地喝。
“你這麼做,只不過因爲我是楚留香,胡鐵花怎麼能比得上楚留香?風頭當然應該讓楚留香去出。”
他用一雙喝過酒之後看來比平時更亮的眼睛瞪着胡鐵花:“可是現在我要告訴你,你錯了,大錯而特錯。”楚留香的聲音也變大了:“現在我一定要讓你知道,胡鐵花絕對沒有一點比不上楚留香的地方,沒有楚留香,胡鐵花的問題一樣可以解決,一樣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要比以前好得多。”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如果你不明白這一點,你就不是人,你就是頭豬,死豬。”
酒罈已經空了。
胡鐵花忽然站起來,用力把酒罈子遠遠地摔出去,瞪着楚留香大罵:“放你的屁,你說的話全是放屁,比野狗放的屁還臭一百倍。”
他罵得雖然兇,眼睛裡卻彷彿已有熱淚將要奪眶而出:“現在我也要告訴你,如果你以爲我不明白你放這些屁是什麼意思,你也錯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楚留香冷笑:“你明白個鬼。”
“我不明白誰明白?”胡鐵花說:“你故意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不過是想瞞着我,一個人去找史天王去拼老命。”
他握緊雙拳,忍住熱淚:“你承不承認?要是你不承認,我就一拳打死你。”
楚留香也跳了起來,用力甩出了酒罈子,握緊雙拳,瞪着他:“就算我要去,跟你也沒有關係,我去做我的事,你去做你的事,你亂髮什麼狗熊脾氣!”
兩個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拳頭全部握得緊緊的,好像真的準備要拼命的樣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這兩對鐵打的拳頭已經握在一起。
“你真不是個東西。”
“我本來就不是東西,你也不是,我們都是人。”
“你不是人,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否則你怎麼會知道我要去幹什麼?”
“因爲我瞭解你。”胡鐵花說:“我簡直比你老子還了解你。”
說完了這句話,他自己先笑了,兩個人全都笑了,連一里外的人都被他們的笑聲吵醒。
他們要笑的時候就拼命地笑,要喝的時候就拼命地喝。
真的要去拼命時,也毫無猶豫。
“好。你去拼你的命,我去拼我的。只不過真的有人想把我們這條命拼掉,大概還不太容易。”
“你的命拼掉,還有我的。我的命拼掉,還有你的。誰能拼得了?”
“誰都不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