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
施茵既然沒有死,那麼左明珠又怎能借她的魂而復活呢?
左明珠的死本是千真萬確,一點也不假的。
張簡齋一代名醫,至少總該能分得出一個人的生死,他既已斷定左明珠死了,她就萬無復活之理。
這問題的確很難解釋,但楚留香卻居然一點也不着急,看來竟像是早已胸有成竹似的。
小禿子要請他喝豆腐腦,吃燒餅油條,他就去了。
“請客”本是件很愉快的事,能請人的客,總比被人請愉快得多。最妙的是,愈窮的人反而愈喜歡請客。
小禿子開心極了,簡直恨不得將這小店的燒餅油條和豆腐腦全搬出來,不停地勸楚留香多吃一些。
這時天還沒有亮,東方剛現出淡淡的魚肚白。
楚留香喝到第二碗豆腐腦的時候,小火神和小麻子也找來了,兩人的臉色都很焦急,像是很緊張。
小麻子還在不住東張西望,就像生怕有人跟蹤似的。
小火神一坐下來,就壓低聲音道:“昨天晚上又出了兩件大事。”
楚留香道:“哦!什麼事?”
小火神道:“兩件事都是在薛家莊裡發生的……”
小麻子搶着道:“薛衣人藏的幾口寶劍,竟會不見了。”
小火神道:“薛家莊裡連燒飯的廚子都會幾手劍法,護院的家丁更可說無一不是高手,這人竟能出入自如,而且還偷走了薛衣人的藏劍,不說別的,只說這份輕功,這份膽量,就已經非同小可。”
他嘴裡說着話,眼睛骨碌碌在楚留香臉上打轉。
楚留香笑了笑,道:“不錯,有這種輕功的人實在不多,但這件事我早已知道了……”
小火神怔了怔,連呼吸都停住了。
小麻子道:“香……香帥你怎麼會知道的?”
Wωω● тt kΛn● ¢Ο 楚留香悠然道:“第一個知道寶劍失竊的人,自然是那偷劍的人了……”
他故意停住語聲,只見小火神和小麻子兩人臉色卻已發了白,而且正偷偷使眼色,顯然已認定了楚留香就是偷劍的人。
楚留香這才微笑着接道:“但我知道這件事,卻是薛衣人自己告訴我的。”
小麻子鬆了口氣,道:“這就難怪香帥比我們知道得還早了。”
楚留香道:“第二件事呢?”
小火神聲音壓得更低,道:“薛家莊昨天晚上居然來了刺客。”
楚留香也覺得有些意外,皺眉道:“刺客?要謀刺誰?”
小火神道:“薛衣人。”
楚留香緩緩擡起手,不知不覺又摸在鼻子上了。
小火神道:“薛衣人號稱天下第一劍客,居然有人敢去刺殺他,這人的膽子,實在比老虎還大。”
他一面說話,一面不住用眼睛偷偷去瞟楚留香。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既然以爲這人就是我,爲什麼不說出來呢?”
小火神臉紅了,哧哧笑道:“聽薛家莊的人說,他們四五十個人,非但沒有捉住這刺客,而且連他的身材面貌都沒看清楚,只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所以我想……我想……”
楚留香微笑道:“你想什麼?”
小火神訕訕地笑道:“除了楚香帥之外,我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有這麼高的輕功,這麼大的膽子。”
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道:“莫說你想不出,連我都想不出來。”
小麻子道:“現在薛衣人已認定了這兩件事都是香帥做的,所以從三更起,已派出好幾批人分頭來找香帥,又在擲杯山莊那邊埋下了暗樁。”
小火神道:“城裡城外總共只有這麼大一點地方,香帥若不趕緊想個法子,只怕遲早會被他們發現的。”
小禿子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想法子?想什麼法子?你難道要香帥躲起來,要香帥逃走嗎?”
小火神臉一沉,叱道:“你少說話……香帥,薛衣人雖沒有真的收過徒弟,但門下家丁卻得過他的傳授,劍法都不弱,薛家莊上上下下,加起來一共有七八十把劍,就連眼前盛極一時的黃山派都不敢和他們硬拼,香帥你又何苦跟他們鬥這閒氣?”
楚留香微笑道:“多謝你的好意,只可惜事已至此,我就算想跑,也跑不了的。”
突聽一人冷笑道:“你總算還聰明,到了這時,你還能跑得了,那纔是怪事。”
賣豆腐腦的地方是個在街角搭起的竹棚子,這句話說完,只聽“譁”的一聲,竹棚的頂突然被掀起。
十餘個勁裝急服的黑衣人同時躍了下來,每個人掌中都提着柄青鋼劍,身手果然全都不弱。
小火神的臉色立刻變了,反手抄起張長板凳拋了出去,板凳雖不重,這一拋之力卻不小。
誰知爲首那黑衣人輕輕用劍尖一挑,就將這張板凳撥了回來,來勢竟比去勢更強,幾乎就摔在小火神身上。
桌子上裝豆腐腦的碗全都被摔得粉碎。
那黑衣人怒喝道:“小火神,我們拿你當朋友,向你打聽楚留香的消息,你不說也就罷了,誰知你竟吃裡扒外,反而到姓楚的這裡出賣我們。”
怒喝聲中,已有兩三柄劍向小火神刺出。
楚留香突然起身而來,這幾人吃了一驚,不由自主退了兩步,誰知楚留香只是拍了拍小禿子的肩膀,微笑道:“豆腐腦真好,我走之前一定還要來吃一次。”
小禿子雖已嚇得臉色發白,卻還是笑道:“好,下次還是我請。”
楚留香笑道:“下次該輪到我了。”
小禿子道:“不,不,不,我只請得起豆腐腦,你要請,就請我喝酒。”
他們一搭一檔,竟似全未將這些黑衣劍手瞧在眼裡。
爲首那黑衣人怒喝一聲,閃電般一劍刺出。
其餘的人也立刻揮劍搶攻,這些人不但劍法快,出手的部位配合得也很巧妙,就以這出手一劍,別人已難招架。
只聽“鏘啷啷”一陣響,劍與劍相擊,劍光包圍中的楚留香不知用了個什麼身法,竟忽然不見了。
黑衣人一驚,退後,回劍護身。
只聽竹棚上傳下一陣笑聲,原來楚留香不知何時已掠上竹棚,正含笑瞧着他們,悠然道:“你們還不是我的對手,還是帶我去見薛大莊主吧。”
黑衣人紛紛呼喝着,又想撲上去,卻被爲首的人喝阻。這人一雙眼睛倒也很有威儀,瞪着楚留香道:“你敢去見我家莊主?”
楚留香笑道:“爲何不敢?難道他會吃人嗎?”
天已亮了。
楚留香悠閒地走在前面,滿臉容光煥發,神情也很愉快,看他的樣子,誰也想不到他一夜沒有睡覺,更想不到跟在他身後的那些人隨時都可能在他背後刺個大窟窿。
跟在他身後的人已愈來愈多了,好幾路的人都已會集在一處,大家都在竊竊私議,不明白這姓楚的膽子爲何這麼大,居然敢跟着他們回去,有些人甚至認爲這人一定和他們二莊主一樣,腦袋有些毛病。
小火神、小禿子和小麻子三個也在後面遠遠地跟着,看到楚留香悠閒之態,他們也猜不出他在打什麼主意,手心卻不禁捏着把冷汗。
薛家莊已無異龍潭虎穴,薛衣人的劍更比龍虎還可怕,楚留香此番一去,還能活着走出來嗎?
小火神一面走,一面打手勢,於是四面八方的叫花子也全都會集了過來,跟在他身後的人也愈來愈多了。
前面走着一個很英俊又瀟灑的人,後面跟着一羣凶神惡煞般的劍手,再後面還有一羣叫花子。
這個行列當真是浩浩蕩蕩,好看極了,幸好此時天剛亮,路上的行人還不多,兩旁的店鋪也還沒有開門。
他們到了薛家莊時,薛衣人並沒有迎出來,卻搬了把很舒服的椅子,坐在後園的樹蔭下閉目養神。
這位天下第一劍客,果然不愧爲江湖中的大行家,“以逸待勞”這四個字,誰也沒有他知道得清楚。
有關楚留香的故事他已聽得多了,江湖傳說中,簡直已將“楚香帥”說成一個神話般的人物。
這些傳說他雖然不太相信,但“妙僧”無花、南宮靈、石觀音,甚至“水母”陰姬都曾敗在楚留香手下,這些事總不會假。無論楚留香用什麼法子取勝,但勝就勝,也不是別的東西能代替的。
薛衣人對楚留香從來也沒有存過絲毫輕視之心,此刻他心裡甚至有些興奮,有些緊張。
這種感覺他已多年未有了,所以他現在一定要沉得住氣,直等楚留香已到了他面前,他才睜開眼來。
楚留香正瞧着他微笑。
薛衣人道:“你來了。”
楚留香道:“我來了。”
薛衣人道:“你的傷好了嗎?”
楚留香道:“託福,好得多了。”
薛衣人道:“很好。”
他再也不多問一句話,不多說一句話,就站了起來,揮了揮手,旁邊就有人捧來一柄劍。
劍很長,比江湖通用的似乎要長三四寸,劍已出鞘,並沒有劍穗,他的劍既非爲了裝飾,也非爲了好看。
他的劍是爲了殺人!
鐵青色的劍,發着淡淡的青光,楚留香雖遠在數尺之外,已可感覺到自劍上發出的森森寒意。
楚留香道:“好劍,這纔是真正的利
器。”
薛衣人並沒有取劍,淡淡道:“你用什麼兵刃?”
楚留香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四下望了一眼。
勁裝佩刃的黑衣人已將後園圍了起來。
楚留香道:“你不嫌這裡太擠嗎?”
薛衣人冷冷道:“薛某生平與人交手,從未借過別人一指之力。”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們絕不敢出手的,但他們都是你的屬下,有他們在旁邊,縱不出手,也令我覺得有威脅。”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一夜未睡,此刻與你交手,已失天時;這是你的花園,你對此間一木一樹都熟悉得很,我在這裡與你交手,又失了地利;若再失卻了人和,這一戰你已不必出手,我已是必敗無疑的了。”
薛衣人冷冷地凝注着他,目光雖冷酷,但卻已露出一絲敬重之色,這是大行家對另一大行家特有的敬意。
兩人目光相對,彼此心裡都已有了瞭解。
薛衣人忽然揮了揮手,道:“退下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進入此地。”
楚留香道:“多謝。”
他面色已漸漸凝重。這“多謝”兩個字中絕無絲毫諷刺之意,他一生中雖說過許多次“多謝”,卻從沒有一次說得如此慎重,因爲他知道薛衣人令屬下退後,也是表示對他的一種敬意。
這一戰縱然立分生死,這份敬意也同樣值得感激。
自敵人處得到的敬意,永遠比自朋友處更難能可貴,也更令人感動。
薛衣人拿起了劍。
他對這柄劍凝注了很久,才擡起頭,沉聲道:“取你的兵刃。”
楚留香緩緩道:“一個月前,我曾在虎丘劍池旁與帥一帆帥老前輩交手,那次我用的兵刃,只是一根柔枝。”
薛衣人冷冷地望着他,等着他說下去。
楚留香道:“那時我已對帥老前輩說過,高手相爭,取勝之道並不在利器,我以樹枝迎戰,非但沒有吃虧,反佔了便宜。”
薛衣人皺了眉,似也不懂以樹枝對利劍怎會佔得到便宜,可是他並沒有將心裡的想法說出來。
楚留香已接着道:“因爲我以柔枝對利劍,必定會令帥老前輩的心理受到影響,以他的身份,絕不會想在兵刃上佔我便宜,是以出手便有顧忌。”
薛衣人不覺點了點頭。
楚留香道:“不佔便宜,就是吃虧了,譬如說,我若以一招‘鳳凰展翅’攻他的上方,他本該用一招‘長虹經天’反撩我的兵刃,可是他想到我用的兵刃只不過是根樹枝,就絕不會再用這一招了,我便在他變換招式這一剎那間,搶得先機。”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高手對敵,正如兩國交兵,分寸之地,都在所必爭,若是有了顧忌之心,這一戰便難免要失利了。”
薛衣人目中又露出了讚許之色,淡淡道:“我並不是帥一帆。”
楚留香道:“不錯,帥一帆的劍法處處不離規矩,而前輩你的劍法都是以‘取勝’爲先,這兩者之間的差別,正如一個以戲曲爲消遣的票友,和一個以戲曲維生的伶人,他們的火候縱然相差無幾,但功架卻還是有高低之別。”
薛衣人又不覺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很好。”
楚留香道:“所以,我也不準備再用樹枝與前輩交手。”
薛衣人道:“你準備用什麼?”
楚留香道:“我準備就用這一雙手。”
薛衣人皺眉道:“你竟想以肉掌來迎戰我的利劍?”
楚留香道:“前輩之劍,鋒利無匹,前輩之劍法,更是銳不可當,在下無論用什麼兵刃,都絕不可能抵擋。何況,前輩出手之快,更是天下無雙,我就算能找到一樣和這柄同樣的利器,前輩一招出手,我還是來不及招架的。”
薛衣人目中已不覺露出歡喜得意之色。“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恭維話畢竟是人人都愛聽的。
何況這些話又出自楚香帥之口。
楚留香說話時一直在留意着他面上的神色,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我和前輩交手,絕不想抵擋招架,貪功急進,只想以小巧的身法閃避,手上沒有兵刃,負擔反而輕些,負擔愈輕,身法愈快。”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不瞞前輩說,我若非爲了不敢在前輩面前失禮,本想將身上這幾件衣服都脫下來的。”
薛衣人沉默了半晌,緩緩道:“既是如此,你豈非已自困於‘不勝’之地?”
楚留香道:“但‘不敗’便已是‘勝’,我只望能在‘不敗’中再求取勝之道。”
薛衣人目光閃動,道:“你有把握不敗?”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和‘水母’陰姬交手時,又何嘗有絲毫把握?”
薛衣人縱聲而笑,笑聲一發即止,厲聲道:“好,你準備着閃避吧。”
楚留香早已在準備着了。
因爲他開始說第一句話時,便已進入了“備戰狀態”,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有目的,說話也是一種戰略。
他知道薛衣人這一劍出手,必如雷轟電擊,銳不可當。
薛衣人的劍尚未出手,他的身法已展開。
就在這時,劍光已如閃電般亮起,剎那之間,便已向楚留香的肩、胸、腰刺出了六劍。
他招式看來並沒有什麼奇特之處,卻快得不可思議。這六劍刺出,一柄劍竟像是化爲六柄劍。
幸好楚留香的身形已先展動,才堪堪避過。
但薛衣人的劍法卻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六招刺過,又是六招跟着刺出,絕不給人絲毫喘氣的機會。
只見劍光綿密,宛如一片光幕,絕對看不見絲毫空隙,又正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
楚留香的輕功身法雖妙絕天下,但薛衣人六九五十四劍刺過,他已有五次遇着險招。
每一次劍鋒都僅只堪堪擦身而過,他已能感覺出劍鋒冷若冰雪,若是再慢一步,便不堪設想。
但他的眼睛卻連眨都沒有眨,始終跟隨着薛衣人掌中的劍鋒,似乎一心想看出薛衣人招式的變化,出手的方法。
薛衣人第九十六手劍刺出時,楚留香忽然輕嘯一聲,沖天而起,薛衣人下一劍刺出時,他已掠出了三丈開外。
等到薛衣人第一百零三手劍刺出時,他已掠上了小橋,腳步點地,又自小樓掠上了假山。
幸好這一片園林佔地很廣,楚留香的身法一展開,就仿如飛鳥般飛躍不停,自假山而小亭,自小亭而樹梢。
他們的人已瞧不見了,只能瞧見一條灰影在前面兔起鶻落,一道閃亮的飛虹在後面如影隨形地跟着。
只聽“哧哧”之聲不絕,滿園落葉如錦。
薛衣人這才知道楚留香輕功之高,實是無人能及。
他自己本也以劍法、輕功雙絕而稱雄江湖。但此刻卻已覺得有些吃力,尤其是他的眼睛。
人到老年時,目力自然難免衰退,他畢竟也是個人,此刻只覺園中的亭臺樹木彷彿都也在飛躍個不停。
一個人若是馳馬穿過林蔭道,便會感覺到兩旁的樹木都已飛起,一根根向他迎面飛了過來。
薛衣人此刻的身法更快逾飛鳥,自然也難免有這種感覺,只不過他想楚留香也是個人,自然也不會例外。
他想楚留香總也有眼花的時候。
楚留香這種交手的方法本非正道,但他早已說過,“不迎戰,只閃避”,所以薛衣人現在也不能責備他。
只見他自兩棵樹之間躥了出去。
誰知兩棵樹之間,還有株樹,三株樹成三角排列,前面兩株樹的濃蔭將後面一株掩住了。
若在平時,楚留香自然還是能瞧得見,但此時他身法實在太快,等他發現後面還有一株樹時,人已向樹上撞了過去。
到了這時,他收勢已來不及了。
薛衣人喜出望外,一劍已刺出。
楚留香身子若是撞上樹幹,哪裡還躲得開這一劍,何況他縱然能收勢後退,也難免要被劍鋒刺穿。
薛衣人也知道自己這一劍必定再也不會失手。
若是正常情況下交手,他心裡也許會有憐才之意,下手時也許還不會太無情。
可是現在每件事都發生得太快,根本不會給他有絲毫思索考慮的機會,他的劍已刺了出去。
他的劍一出手,就連他自己也無法挽回。
“哧”地,劍已刺入……
但刺入的竟不是楚留香的背脊,而是樹幹。
原來楚留香這一着竟是誘敵之計,他身法變化之快,簡直不是任何人所能想象。
就在他快撞上樹幹的那一瞬之間,他身子突然縮起,用雙手抱着膝頭,就地一滾,滾出了兩三丈。
他聽到“哧”的一聲,就知道劍已刺入樹幹。
這是很堅實的桐柏,劍身刺入後,絕不可能應手就拔出來,那必須要花些力氣,費些時間。
楚留香若在這一剎那間亮出拳腳,薛衣人未必能閃避得開,至少他一定來不及將劍拔出來。
薛衣人掌中無劍,就沒有如此可怕了。
但楚留香並沒有這麼樣做,只是遠遠地站在一邊,靜靜地瞧着薛衣人,似乎還在等着他出手。
薛衣人既沒有出手,也沒有拔劍。
他卻凝注着嵌在樹幹中的劍,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果
然有你的取勝之道,果然沒有敗。”
他承認楚留香未敗,便無異已承認楚留香勝了。
薛衣人號稱“天下第一劍”,平生未遇敵手,此刻卻能將勝負之事以一笑置之,這等胸襟,這種氣度,確也非常人所及。
楚留香心裡也不禁暗暗敬佩,肅然道:“在下雖未敗,前輩也未敗。”
薛衣人道:“你若未敗,便可算是勝,我若不勝,就該算是敗了,因爲我們所用的方法不同。”
楚留香道:“在下萬萬不敢言‘勝’,只因在下也佔了前輩的便宜。”
薛衣人又笑了笑,道:“其實我也知道,我畢竟還是上了你的當。”
他接道:“我養精蓄銳,在這裡等着你,那時我無論精神體力都正在巔峰狀況,正如千石之弓,引弦待發。”
楚留香道:“是以在下那時萬萬不敢和前輩交手。”
薛衣人道:“你先和我說話,分散我的神志,再以言辭使我得意,等到我對你有了好感時,鬥志也就漸漸消失。”
他淡淡笑道:“你用的正是《孫子兵法》上的妙策,未交戰之前,先令對方的士氣一而衰,再而竭,然後再以輕功消耗我的體力,最後再使出輕兵誘敵之計。劍法乃一人敵,你所用的兵法戰略卻爲萬人敵,這也難怪你戰無不勝,連石觀音和神水宮主都不是你的對手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垂首笑道:“在下實是慚愧得很……”
薛衣人道:“高手對敵,正如兩國交戰,能以奇計制勝,方爲大將之才,你又有何慚愧之處?何況,你輕功之高,我也是口服心服的。”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前輩之胸襟氣度,在下更是五體投地,在下本就沒有和前輩一爭長短之意,這一戰實是情非得已。”
薛衣人嘆道:“這實在是我錯怪了你。”
他不讓楚留香說話,搶着道:“現在我也已明白,你絕非那盜劍行刺的人,否則我方纔一劍失手,你就萬萬不肯放過我的。”
楚留香道:“在下今日前來,非但是爲了要向前輩解釋,也爲的是想觀摩觀摩前輩的劍法,只因我總覺得那真正刺客的劍法,出手和前輩有些相似。”
薛衣人動容道:“哦?”
楚留香道:“我遲早總免不了要和那人一戰,那一戰的勝負關係巨大,我萬萬敗不得,是以我才先來觀摩前輩的劍法,以作借鏡。”
薛衣人道:“我也想看看那人的真面目……”
楚留香沉思着,徐徐道:“有前輩在,我想那人是萬萬不會現身的。”
薛衣人道:“爲什麼?”
楚留香沉吟不語。
薛衣人再追問道:“你難道認爲那人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面上已露出驚疑之色,但楚留香還是不肯正面回答他這句話,卻擡起頭四面觀望着,像是忽然對這地方的景色發生了興趣。
這是個很幽靜的小園,林木森森,卻大多是百年以上的古樹,枝葉離地至少在五丈以上,藏身之處並不多,屋宇和圍牆都建築得特別高,就算是一等一的輕功高手,也很難隨意出入,來去自如。
有經驗的夜行人,是絕不會輕易闖到這種地方來的。何況住在這裡的可是天下第一劍客薛衣人。
楚留香沉吟着,道:“若換作是我,我就未必敢闖到這裡來行刺,除非我早已留下了退路,而且算準了必定可以全身而退。”
他發現牆角還有個小門,四面牆上都爬滿了半枯的綠藤,所以這扇門倒有一大半被淹沒在藤籮中,若不留意,就很難發現。
楚留香很快地走了過去,喃喃道:“難道這就是他的退路?”
薛衣人道:“這扇門平日一直是鎖着的,而且已有多年未曾開啓。”
門上的鐵閂都已生了鏽,的確像是多年未曾開啓,但仔細一看,就可發現閂鎖上的鐵鏽有很多被刮落在地上,而且痕跡很新。
www ttκд n C ○
楚留香從地上拾起了一片鐵鏽,沉吟着道:“這地方是不是經常有人打掃?”
薛衣人道:“每天都有人打掃,只不過……這兩……”
楚留香笑了笑,說道:“這兩天大家都忙着捉賊,自然就忘了打掃院子,所以這些鐵鏽纔會留在這裡。”
薛衣人道:“鐵鏽?”
楚留香道:“這扇門最近一定被人打開過,所以門閂和鐵鎖上的鏽纔會被刮下來。”
薛衣人道:“前天早上還有人打掃過院子。掃院子的老李做事一向最仔細,他打掃過的地方,連一片落葉都不會留下來。”
楚留香道:“所以這扇門一定是在老李掃過院子後才被人打開的,也許就在前天晚上。”
薛衣人動容道:“你是說……”
楚留香道:“我是說那刺客也許就是從這扇門裡溜進來,再從這扇門出去的。”
薛衣人臉色更沉重,揹負着雙手踱着步,沉思道:“此門久已廢棄不用,知道這扇門的人並不多……”
楚留香輕輕地摸着鼻子,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薛衣人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那人身手捷健,輕功不弱,儘可高來高去,爲什麼一定要走這扇門呢?”
楚留香道:“就因爲誰也想不到他會從此門出入,所以他纔要利用這扇門,悄然而來,全身而退。”
薛衣人道:“但現在這扇門又鎖上了。”
楚留香道:“嗯。”
薛衣人道:“他逃走之後,難道還敢回來鎖門?”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許他有把握能避開別人的耳目。”
薛衣人冷笑道:“難道他認爲這裡的人都是瞎子?”
楚留香道:“也許他有特別的法子。”
薛衣人道:“什麼法子?難道他還會隱身法不成?”
楚留香不說話了,卻一直在盯着門上的鎖。
然後他也不知從哪裡摸出了一根很長的鐵絲,在鎖孔裡輕輕一挑,只聽“咯”的一聲,鎖已開了。
薛衣人道:“我也知道這種鎖絕對難不倒有經驗的夜行人,只不過聊備一格,以防君子。”
楚留香笑道:“只可惜這世上的君子並不多,小人卻不少。”
薛衣人也發覺自己失言了,乾咳了兩聲,搶先打開了門,道:“香帥是否想到隔壁的院子瞧瞧?”
楚留香道:“確有此意,請前輩帶路。”
他似乎對這把生了鏽的鐵鎖很有興趣,居然趁薛衣人先走出門的時候,順手牽羊,將這把鎖藏入懷裡去。
只見隔壁這院子也很幽靜,房屋的建築也差不多,只不過院中落葉未掃,窗前積塵染紙,顯得有種說不出的荒涼蕭索之意。
薛衣人目光掃過積塵和落葉,面上已有怒容——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來,這地方至少已有三個月未曾打掃了。
楚留香心裡暗暗好笑:原來薛家莊的奴僕也和別的地方一樣,功夫也只不過做在主人的眼前而已。
有風吹過,吹得滿院落葉簌簌飛舞。
楚留香道:“這院子是空着的?”
薛衣人又幹咳了兩聲,道:“這裡本是我二弟笑人的居處。”
楚留香道:“現在呢?”
薛衣人道:“現在……咳咳,舍弟一向不拘小節,所以下人們纔敢如此放肆。”
這句話說得很有技巧,卻說明了三件事。
第一,薛笑人還是住在這裡。
第二,下人們並沒有將這位“薛二爺”放在心上,所以這地方纔會沒人打掃。
第三,他也無異說出了他們兄弟之間的情感很疏遠。他若時常到這裡來,下人們又怎敢偷懶?那扇門又怎會鎖起?
楚留香目光閃動,道:“薛二俠最近只怕也很少住在這裡。”
薛衣人“哼”了一聲,又嘆了口氣。
“哼”是表示不滿,嘆氣卻是表示惋惜。
就在這時,突聽外面一陣騷動,有人驚呼着道:“火……馬棚起火……”
薛衣人雖然沉得住氣,但目中還是射出了怒火,冷笑道:“好,好,好,前天有人來盜劍,昨天有人來行刺,今天居然有人來放火了,難道我薛衣人真的老了?”
楚留香趕緊賠笑道:“秋冬物燥,一不小心,就會有祝融之災,何況馬棚裡全是稻草……”
他嘴上雖這麼說,其實心裡明白這是誰的傑作了——“小火神”他們見到楚留香進來這麼久還無消息,怎麼肯在外面安安分分地等着。
薛衣人勉強笑了笑,還未說完,突然又有一陣驚呼騷動之聲傳了過來:“廚房也起火了……小心後院,就是那廝放的火,追!”
“小火神”放火的技術原來並不高明,還是被人發現了行蹤。
楚留香暗中嘆了口氣,只見薛衣人面上已全無半分血色,似乎想親自出馬去追那縱火的人,又不便將楚留香一個人拋下來。
往高牆上望過去,又可望見閃閃的火苗。
楚留香心念一閃,道:“前輩你只管去照料火場,在下就在這裡逛逛,薛二俠說不定恰巧回來了,我還可以跟他聊聊。”
薛衣人跺了跺腳,道:“既然如此,老朽失陪片刻。”
他走了兩步,突又回道:“舍弟若有什麼失禮之處,香帥用不着對他客氣,只管教訓他就是。”
楚留香微笑着,笑得很神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