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二老爺當天晚上歇在了張姨娘處,早上醒過來並不急着出去,坐在那裡陰着臉半天。張姨娘不敢惹他,楚懷德也比平時老實。
“懷德,”楚二老爺再開口,就是有氣無力地一聲,和這四月的晨曦,顯得不大搭調。張姨娘忙推楚懷德,楚懷德提着小心近前去。楚二老爺塌麼着眼皮,有些氣力打不起來。就是聲音也比平時弱下去不少:“依我看呀,你還是去你大哥房裡,去陪個不是吧。”
張姨娘和楚懷德都愣住,楚二老爺很虛弱,像是他說這話自己也是強着接受:“我爲你想了一夜,你以後多少要靠你大哥。去吧,爲你自己,忍一時之氣,去吧。”張姨娘張口結舌出來一句話:“您一夜沒睡好,就是想這個。”楚二老爺喪着面龐,虛擡擡手:“讓他今天就去,不要再拖了。”
楚懷德聽命去給林小初賠禮。是上午過來,小初和小意正在榻上低聲說笑。小意一般摟着姐姐,不過這次是手臂,嬌滴滴的小意湊到小初耳邊道:“姐夫今天不出去,是不是要陪姐姐?”林小意每天來陪姐姐的時候,不願意任何人分了去。
小初也是湊到小意耳邊回話:“小意陪我最好。”榻上姐妹嘻嘻低笑,零星笑聲飛到側間裡。楚懷賢擡起頭笑看來一眼,他在作畫,就還在作畫。
窗外飛進來丫頭的幾片笑聲,玉照癡癡站在一叢竹子前看地上的青苔。又下過幾點微雨,萬物催發,青苔也一樣長得快。香生是在房中不出來,不知道在想什麼。楚懷德就這個時候進了來。
春水和冬染正在取笑,春水拎着自己的裙裾:“你踩了我的裙子,”冬染笑回話:“我喊了你不讓路,就這麼點子路,我不踩你裙子走哪裡。”兩個丫頭堵在正中的石子兒路上,把路堵得結結實實,春水笑得肩頭抽動,一根手指對着兩邊的泥地對冬染道:“你走這裡。”
話說過,手指後面不聲不響走來一個人,楚懷德無路可走,本來是想讓丫頭們讓一讓。現在依言,從丫頭們澆花灑掃弄溼的泥地上走過去,乾淨的鞋幫子上,弄了幾點泥。春水和冬染無心說話,不想身後有心有人。兩個人互相抿着嘴兒瞪眼睛笑過,再讓開路,讓了走得慢這纔跟上來的張姨娘一條潔淨石子兒路。
夏綠看到,還沒有說話。廊下的八哥嘰嘰一聲:“有客來了,還是家裡的人。”廊上廊下丫頭媽媽們強自壓抑的笑聲中,夏綠忍笑這纔回話:“二房的公子和張姨娘來了。”見小丫頭打門簾,夏綠自去指那八哥逗它:“什麼人不是家裡的人呢?”八哥昂着頭,傲氣地不理夏綠。夏綠再笑罵:“明兒不給你添食水。”八哥撲着翅膀忽閃閃,夏綠急忙退後三步:“撲了我一頭的灰。”
房中,楚懷賢丟下畫筆踱步出來。張姨娘正對着小初滿面堆笑:“二老爺讓來賠禮,說驚到了少夫人。”又罵楚懷德:“在家裡是怎麼對你說的。”眼角見到楚懷賢,張姨娘立即陪笑退了一退。小初在此時,理當是滿面笑容。把小意推到一旁站着,自己也站起來,立於榻下含笑:“姨娘客氣,公子也客氣了。”
楚懷賢負手過來坐下,對着小初這稱呼一曬,問着小初道:“你坐下吧,是能站的身子?”再道:“他是你哪家的公子?看看你說的什麼!”林小意眨巴着眼睛,見昨天洶洶話多的張姨娘,低頭垂手似氣也不敢喘的樣子;再看楚懷德,也是一般。
“夏綠,給姨娘和二弟倒茶來。”小初換了稱呼,實在不願意和楚懷賢多話。扶着小桌子坐下來。楚懷德和張姨娘見楚懷賢在座,兩個人猶豫一下,還是隻欠欠身子說了道歉的話算完事兒。楚大公子當然不滿意,打心眼裡兒覺得這是溥衍,又因爲楚懷德犯的這錯兒,要尋到根上,是他詩禮樣樣不通了。
直起身的楚懷德,沒有想到長兄也在房裡。再想想家裡人說長兄如何如何糊塗,大伯孃罵過長兄幾次房中嬉戲無度。來賠禮的楚懷德釋然,長兄是人見人誇,就爲這親事上,又讓榻上那一位有了孩子,這跟斗要栽一生。楚懷德還有心思在心裡取笑,以後我不犯這糊塗,讓人要誇我,見識明白上比長兄強。
正神思陶陶然,聽到楚懷賢開了口:“文章和人一樣,文章不通,你行事也不通……”剛說到這裡,楚懷德不服,表面上恭恭敬敬,心裡嘻笑,大哥更不通,給家裡帶來多少羞辱。這位二房的公子神昏昏正想得開心,直到楚懷賢厲聲了一句:“昨天外面沒下雨,哪裡來的一腳泥?你是城外的挑腳漢嗎!”
楚懷賢愛乾淨,這就挑上眼了。楚懷德這一腳泥,是剛纔在院子裡丫頭無意中堵着路的原因。春水和冬染在房外捂着嘴笑,她們都知道楚懷德怕楚懷賢,有心聽他如何說。楚懷德果然不敢實說,其實他這膽子,要不是林小意人小身子小,威風上看着好教訓,楚懷德又實在聽多了家下人對林小初的背後非議,他也不敢教訓林小意。
不敢當着楚懷賢面,說他丫頭不好的楚懷德,竊以爲自己是這家的人,說林小意幾句,她這個寄人籬下的小丫頭,也應該和自己一樣,不敢說纔對。
見楚懷賢厲色,嚇了一跳的楚懷德收斂亂心思,找了一句話出來回:“父親說大哥早上習武,命我也起來,想是一早踩了花下的泥,自己不知道。”小初在對面好笑,活脫脫似紅樓夢裡賈政訓賈寶玉。只是這一對是兄弟,而楚懷德也沒有寶二爺的靈氣。
見楚懷德逼着身子插手站着,張姨娘就一直不敢擡頭。小初怕他們尷尬,有心避到房裡去。又皺眉一笑,對面訓人的這一位要是挑眼,又要說他在講話,自己亂走動了,就只低下頭玩自己的絲帕,對着上面繡的一隻鳥兒看了又看。
楚懷德爲討好,說自己早起習武。不說還好,一說楚懷賢更是皺眉。小意一個小丫頭能把他推到水裡去,昨天聽過,楚懷賢不滿意的地方,也有這一條。這要是出門遇上點事兒,還不嚇趴下。
“你這麼說,我就先聽着,過得一個月,來讓我瞧瞧。”楚懷賢眉頭皺得象訓兒子:“別讓我一腳踢趴下了。”楚懷德嚇得擡起頭:“大哥,我怎麼敢和你比試?”楚懷賢冷笑:“別對我說,你只有讓人推出去的份兒。”楚懷德明白了,他垂下頭,眼角對着林小意站的方向狠剜了一眼。就是張姨娘也聽出來,都是爲着那個小丫頭,害得沒事兒就吹自己也學文也習武的楚懷德,這一下子露餡不少。
小初百無聊賴,這訓話從前到後,從唸書到做人…….林小初手放在脣上,用袖子半掩着打了一個哈欠。楚懷賢笑一笑,他沒有看到,是聽到這輕輕的一聲。
“去吧。”命楚懷德出去,張姨娘也匆匆行個禮跟出去。楚懷賢轉臉兒看小初,小初是笑了出來:“讓人給你倒茶吧?”楚懷賢仰起頭來想想:“倒嗎?我倒還不渴。”
說了不渴,一盞茶正走到半路上,就此停下來。小意姑娘聽完了看完了全套的楚懷德聽訓,還以爲姐夫在給自己出氣。心花怒放倒了茶來,見楚懷賢說不渴,小意離榻幾步愣在那裡,然後對姐姐看看,捧着茶碗轉向了姐姐:“姐,那給你吧。”
小初和楚懷賢一起笑起來,小初笑得嫣然:“給你姐夫,他再說幾句,這就渴了。”小意聽不明白這裡的打趣,果然把茶送給了楚懷賢。楚懷賢接過茶,對小初道:“我還真的要再說幾句。”小初洗耳恭聽狀,楚懷賢招手喊一聲:“小意,你過來。”
和楚懷賢正取笑的小初,這就放下臉來。楚懷賢側過面龐也微沉了臉:“你這是什麼臉色?”小初撫着胸口,直言不諱地道:“我不是拿我身子說話,我一口氣堵在了這裡,我妹妹的事兒,以後你先和我說行不行。”楚懷賢哦一聲,對人說了三個字:“請太醫。”然後舉手輕拍一下頭:“看我忘了,鄒太醫今天就應該來。”小初看他裝相,揭穿了道:“你今天不出去,不就是爲他要來。”
眼巴巴的林小意再次左看看右看看,還是不明白怎麼又爭了起來。姐夫喊自己,在小意看來,未必就是說不好。或者是給些零錢,或者是帶出玩也有可能。小意笑嘻嘻又插話了:“姐夫要說什麼?”小初道:“他能說什麼。”訓完了落水的楚懷德,該說推人落水的林小意了。
“你知道我要說的話?”楚懷賢擺出不急着說的神氣,在小初面上飛一眼道:“那你說。”小初露出笑容給他,權做安撫:“我不說,你也不說,好不好?”楚懷賢還捧着茶碗,低頭看茶碗道:“我要是不說,這碗茶喝不下去。”小初拿他沒辦法,只能道:“晚上你說我,我有兩隻耳朵給你。”小意摸摸自己的耳朵,再次插話道:“姐,我也是兩隻耳朵。”
啼笑皆非的是兩個人,楚懷賢爲小初的話啼笑皆非,小初爲小意的話啼笑皆非。
就此房中無話,楚懷賢慢慢喝了茶,把茶碗放下來。小意再次殷勤,不用丫頭動手,自己收了那茶碗。還要過來時,外面冬染招手把小意支出去。
“公子要說什麼?”小意不在,小初問出來。楚懷賢微笑:“讓小意來,我說給你們聽聽。”見小初又要放臉色,楚懷賢比她放得還要快,沉着臉道:“橫豎今天太醫來,你不怕找氣生。”小初歪着道:“我找氣生?”又悶了一時無計可施,對楚懷賢道:“看來你不說不行,我這會子喜歡,你要說就說吧。”
把小意重新喊進來,楚懷賢說的第一句話:“昨天的事情,你本來有理,讓你辦成沒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