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在申地逼迫楚國接受城下之盟後,趙無恤得到了這些戰爭他想要的一切:楚國的臣服和放棄王號、熊章還承諾明年正旦會北上朝見趙無恤。
此外,被趙軍佔領的楚國半壁江山也徹底納入他囊中,趙無恤大手一揮,將這些新徵服的,總人口近百萬的地盤劃分爲五個郡:汝水以南爲汝南郡;陳國和胡、頓等地劃爲淮陽郡,陳國作爲傀儡國,也要聽淮陽郡守的號令;夷虎羣舒之地爲淮南郡,蔡國也要聽淮南調遣。至於方城內外的地盤,靠西的丹陽淅川之地劃入商君趙伊的領地中;方城之內的宛、申爲南陽郡;方城以北的許、葉爲魯陽郡……
初步劃定新疆土的郡縣歸屬後,趙無恤開始讓大軍北撤,取道魯陽回洛陽,或者取道陳國回宋、魯。而他自己,則帶着中軍去了葉縣……
“君侯,前面就是葉縣。”
這是一個寒冷的日子,北風已經席捲大地,萬餘人的兵馬匆匆回到葉縣的屋檐下,這裡已經是趙國領土了。雖然葉地的楚人對佔領此地的趙軍依然不服,但已經沒了反抗的膽量,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趙無恤對此不甚擔心,只要統治十年二十年,這裡就可以徹底消化,他還得感謝葉公沈諸樑在這裡興修的水利工程和通衢大道,可以預見到,宛、葉將陸續恢復繁榮,爲日後趙軍再度南下提供便利,到那時,可就不止割地求和這麼簡單了。
不過問題也隨之而來,五個郡的領土擴張,意味着至少要派遣五萬北軍駐守,此外,這些地方的行政處於癱瘓狀態,軍管畢竟只是暫時的,需要儘快推行郡縣統治,故而需要大量人才,所以趙無恤沒路過一個地方,都會接見並撫卹當地的長者,並讓他們推薦一些人才。
只要那些當地氏族願意推薦出人來,就意味着當地勢力願意與趙國合作,這是在建立統治的第一步,分家打豪強之類的,還不到時候。
不過趙無恤也十分重視對楚國士人的任用,這些人之前鬱郁不得志,只能投奔外國,這下不必了,趙國自會招攬賢才,誘惑他們或北上鄴城入臨漳學宮,或做地方小吏,成爲趙國官僚集團利益鏈條的一部分。
不過,這種大範圍的招賢,吸引來的人往往魚龍混雜,這不,無恤剛進葉縣,就有一羣人來自薦,趙無恤站在馬車上一瞧,不是別人,卻是跟在孔子身邊那批號稱”君子儒“的弟子,其中還有好幾個熟人,譬如相貌身材頗似孔子的有若……
……
有若和趙無恤年齡相仿,是年近四旬的人了,在”君子儒“裡也算德高望重之輩,只是不如原憲、漆雕開。本來他們在葉縣日子過得好好的,整日吃着葉公送來的稻米優哉遊哉,雖然是遠離家鄉的流亡,卻不影響他們自視甚高,整日穿着寬衣博袖高談闊論,輕蔑地掃視葉地含辛茹苦種田的短打楚人。
誰料一場白勝之亂,卻打破了這羣寄生者的生計,葉公以缺糧爲由,斷了供給他們的糧食,這羣君子儒頓時炸了鍋,本來一個個都視做官爲糞土,這時候爲了鬥米,紛紛去請求做葉公的幕僚,誰料葉公就是不要,一羣人熱臉貼了冷屁股,只能灰溜溜回來。
這兩年裡,他們只能依靠孔子、顏回的救濟過活。顏回是有真學問的,已經在宛葉打響了名聲,門下弟子近百,而孔子,葉公也是不敢不敬,加上子貢這富豪從未中斷過對孔夫子的供奉,所以還有些錢帛糧食,孔子也不忍心看着門下一羣沒出路的弟子餓死,一羣人才能勉強度日。
接着,就是趙國伐楚,楚軍大敗,退走方城,葉縣裡開入了君子儒們視爲”虎狼之師“的趙卒,開始了更加嚴格的軍管時期。
因爲孔子是掌握趙國經濟命脈的太府令子貢之師,更是長樂宮內孔氏夫人之父,佔領這裡的趙國將吏對他不敢怠慢,專程送了糧食過來,娶了公女姝的公婿大夫俞伯牙還親自來探望過。
然而,君子儒裡倒也有幾個真硬氣的,原憲、漆雕開這兩個傢伙就號稱要效仿伯夷叔齊,寧死不食趙粟(其實他們早就被子貢間接接濟許多年了),竟跟着楚國難民跑了,如今不知所蹤,也不知是死於兵災,還是流落到哪座荒山野嶺去了。
能真正跑了的是少數人,多數人經過這貧賤的兩年後,是真的怕了,他們沒膽量跑,便以”保護夫子“爲名賴在孔子宅院附近,躲避兵災之餘,也在觀摩局勢。
隨着楚國一敗再敗,丟了半壁江山,天下大勢在趙,已經無比明朗!
於是,終於擦亮了兩雙招子,看清局勢的君子儒們,便在他們的新領袖有若帶領下,腆着臉來找路過此地的趙侯了。
”昔日,北狄與南蠻交侵,中國不絕若線,而齊桓公不能制之,晉文公雖於鄢陵大勝子玉,卻依然無法傳播聲教於荊蠻,漢陽諸姬,楚實盡之,哀莫大焉。葉縣沈諸樑區區大夫,竟僭越稱縣公,吾等時常痛心疾首,北望中原,盼伯主仁義之師,如望雲霓。今日伯主南征江漢,懲戒雄蠻,報了周昭王南征不復之仇,於疆於理,至於南海,簡直是解民於倒懸,救吾等於水火之中啊!“
有若一改當年隨原憲等人唾棄趙無恤做魯國上卿,罵他竊國大盜時的態度,將趙無恤和趙軍吹上了天。
他背後那些依靠飢餓和貧賤認清自己膽怯貪慾的君子儒們,也在不斷點頭稱是,同時在小心翼翼地觀察趙無恤,見此君朱衣黃裳、佩玉鳴鸞、氣度非凡,凌駕億萬斯民之上,一怒而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不由咋舌,暗道自己當年怎麼就瞎了眼,沒有像子貢宰予等人一般投入其門下,錯過了位居朝堂的機會。
見此光景,趙國的將吏臣僚忍着笑,而趙無恤則搖了搖頭,讓有若打住,隨後問道:”二三子當年不是滿口道德文章,幾乎要將寡人抨擊爲桀紂麼?何故前倨而後卑啊?“
有若說不下去了,臉色緋紅,身後的羣儒也低下了頭。
倒是趙侯似是給他們臺階下,嘆息道:”也是,人生在世,權勢、名位、富貴,怎麼能忽視不顧呢?二三子前來,是爲了求官的吧?”
被趙無恤道破來意,做事一向喜歡拐彎抹角還稱之爲文質彬彬的羣儒訥訥,不敢言。
還是有若臉皮比較厚,他展顏笑道:“伯主說對了,吾等前來,正是爲了求官!”
他回過頭,對羣儒說道:”有什麼好羞恥的?夫子三個月沒有君主的任命,就會惶惶不安,讀書的士人失去官職,就像諸侯失去國家!如今伯主取消了世卿世祿,此乃吾等士人的幸運!學而優則仕,當世常情也!做官拿俸祿,光宗耀祖,造福百姓,自然是吾等的嚮往與追求。”
“學而優則仕?”
趙無恤笑了笑:“說得好啊,士人希望做官,好比農夫要種地,此乃當世常態。只不過,農夫耕地要靠農具,而士人爲官,靠的是他們的才幹。就是不知道,二三子跟了孔子多年,除了識文斷字外,都學會了些什麼才幹啊?”
在場的羣儒頓時激動了,紛紛亮出了自己的招牌才幹,要麼是精通某一詩篇,能夠倒背如流;亦或是瞭解周禮的某個流程,能夠一點不差地還原古樸的禮制;甚至還有擅長爲人辦理喪事的……
趙無恤聽着,心裡不以爲然,不過想想也是,孔門裡,有才幹和抱負的子貢、宰予、冉求、樊遲、顏高這些人,早就在二十年前投靠自己了;而以勇力見長的子路、公良儒,也被葉公所重用,做了楚軍武賁;再不濟,在德行和學問上最好的顏回、子張、曾參,也一個在楚國被視爲博學之人,開宗立派;一個在學宮豎起了儒家旗幟;曾參更是在琅琊開辦學堂,忽悠自己長子趙操好儒……
總之,孔子門下,但凡有點出息的,出仕的出仕,立業的立業,如此觀之,還剩下的這些人是什麼廢物東西,不言自明。
他有些懶得與這些人浪費時間了,緩緩說道:“詩書之類,在鄴城隨便一家書局以雕版一印,便可以在全國售賣,還編入了學堂教材裡。如今就連小學的少年,也能將其中的名篇倒背如流。到了郡府的大學,隨便一個大學生也能解讀其中含義。至於最高學府臨漳學宮裡,子夏、子張、公羊高等人早就開始爲詩書做注,成一家之言。二三子的這點微末學問,只能與趙國的小學生相提並論,想要靠此爲官的話,完全不行啊……“
趙國不止有武功,還有文教。二十年文教,不是虛的,尤其在鄴城,不知不覺間,趙無恤已經造就了一個年輕蓬勃的識字階層,那些人才是趙無恤有信心統治天下的依仗。
最後,趙無恤也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們,在趙國做官,首先有一點是必須的,那就是通《趙律》!在場的羣儒若是有研習過的,便站出來。
一時間,無人出列,羣儒面面相覷,沒料到還有這麼一個要求,這羣人本來就整日倡導道德禮儀,對律法輕視得不行,過去十年間,在這裡罵趙國律法罔顧人倫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豈會主動去學?
見狀,趙無恤不由冷笑:“寡人曾聽人說,所謂的君子儒盡是無才無用之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此言一出,羣儒大慚,有人便要退卻而去,還是厚臉皮的有若急了,邁步上前,也不顧高高的儒冠搖搖欲墜,下拜頓首道:“伯主!吾等雖然無甚大用,但君不聞昔日秦穆公千金市馬骨一事?”
趙無恤當然知道,當年就是因爲有人如此勸他,他纔派人去救了鄭人鄧析一命,結果卻撿了個寶貝,不光爲他健全了趙國的法律體系,關鍵時刻還能背鍋,這種好臣子上哪找去?
有若見趙無恤不言,以爲他被說動了,連忙道:”如今伯主初定天下,楚地定然有許多士人在猶豫要不要投靠,今日君侯拂了羣儒報效之意是小,傷了南國士人的熱忱是大啊!從來只聽說過鳥能擇木,木豈能擇鳥乎?“
”巧了。“趙無恤哈哈大笑起來:”我這根樹枝,是梧桐木、金玉枝,挑剔得很。汝等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又不識大勢,不師今而學古,道古以害今,寡人的官是要爲民張命,治理地方的,豈能讓汝等敗壞?馬骨寡人當然要,但汝等腐骨一堆,要來何用?“
他一揮手,厭惡地說道:”將這些人統統轟出去!”
……
“門外的儒生門走了麼?”
半個時辰後,昔日的葉公府邸,用完饗食,打算睡下的趙無恤問自己的羽林侍衛長伍林。
“垂頭喪氣地走了大半,餘下的幾人以有若爲首,還在門外侯着呢。”這天寒地凍的,夜色將至,那些儒生又穿的單薄,早就凍得直哆嗦了,但哪怕鼻涕橫流,卻仍舊不肯走。
“好啊。”趙無恤笑了起來:“受了寡人折辱,也沒有故作清高地拂袖而去。這說明,這些人還是有一項才幹的,那就是爲了官祿,能吃苦,不要臉。”
無恤伸了個懶腰,畢竟年紀不小了,舟車勞頓,有時還要親臨大軍巡視,這幾個月可把他累得夠嗆。
“讓侍從將屋內的炭燒熱,寡人小憩一會,半個時辰後再來通報。若那時候外面還有人等着,就扔他一件羊皮裘子,帶進來吧。”
他喃喃說道:“百無一用是儒生,爲官自然不可,用來做狗倒是不錯,不就是一口斗食祿米麼?寡人也不少他們那份!將這些剩下的人委任爲小吏,派遣到雲中、上谷、上郡、遼西,這些偏遠地方戎狄混雜,識字的人稀缺,讓彼輩去教授中原文字、語言,順便在蠻夷戎狄間傳播王化,洗洗腦也不錯!“
”唯!“
伍林領命而去後,趙無恤躺下一會,卻是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也不知爲何,往事一幕幕從腦海中躍出,映在眼前。
他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此番路過葉縣,我是爲了一個人來的,可不是爲了他的徒子徒孫……“
明晨,趙無恤便要去見垂垂老矣的孔子,這是時隔二十年後,二人的再度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