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零年,朝鮮淪爲日本的殖民地。很多愛國革命志士不願做日本**的奴隸,紛紛出走他國,暗地裡進行抗日活動;並於一九三八年建立朝鮮義勇隊,不久,義勇隊一部分成員組成游擊隊悄悄回國。游擊隊員們神出鬼沒,常常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搞得日軍很惱火。
一九四零年五月的一天晚上,一隊日本兵巡邏完莫西村走出村子時,幾個游擊隊員出現在他們身後。游擊隊隊長海勇則在微明的月光下朝六個隊員做了一個手勢。隊員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向日本兵,手起刀落,皮肉破裂的聲音響在昏昏暗暗的月光裡。七個日本兵應聲而倒、一命嗚呼。餘下的九個日本兵聽見聲音剛回頭,七道寒光一閃,又七個日本兵倒下了。最後剩下的兩個日本兵見勢不妙,拔腿就跑,其中一個被游擊隊員甘繼業的飛刀追上,橫屍當場。
跑掉的日本兵把消息帶回駐紮在距莫西村二十里外的軍營,憲兵隊大隊長池田孝雄怒火萬丈:該死的朝鮮人,我要讓他們知道知道我大日本帝國皇軍的厲害!
莫西村在朦朧的月光下安然入睡,睡吧,好好睡吧。
五月清晨的陽光,溫暖柔和。
柳春陽穿一件白色土布衣裳蹲在院子裡的石榴樹下剝雞蛋,今天是她的生日。
“十五歲了,大姑娘了,吃了這雞蛋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啊——去院子裡當着天吃,天老爺會保佑你的。”春陽的母親安秀姬把一大早起來煮的兩個雞蛋遞給她時說。春陽站起來輕輕地咬了一小口蛋白,擡頭望着滿枝滿椏的石榴花,火紅的石榴花在朝陽的照耀下輝煌燦爛。她吃完一個雞蛋,剝好另一個拿在手裡不吃。她走進竈房,把雞蛋送到正往竈膛裡添柴的母親嘴邊,說:“媽媽,你吃。”安秀姬疼愛的看了一眼女兒,微笑着說:“媽不吃,春陽自己吃。”竈膛裡的玉米秸稈燃得噼啪作響,偶爾爆出的火星子濺在安秀姬系在胸前的破圍裙上,轉瞬即逝,宛若小小的流星。春陽立在竈前,看着兩鬢斑白、眼角皺紋密佈的母親——後來的日子裡,春陽無數次地想起十五歲第一天的這個清晨,這個清晨成爲她一生的溫暖記憶,支撐着她走過那些漫長得無邊無際的冰冷黑暗日子。
安秀姬十七歲嫁進柳家,三十五歲以前一直沒有開懷。她自覺愧對兩代單傳的柳家,拼命對公婆孝順,對丈夫柔順,低眉順眼到了三十五歲,卻意外地有了身孕。雖然後來生下的是一個女孩,但畢竟是多年盼望的親生骨肉,柳家人對安秀姬相當感激。
女孩生在陽光明媚的五月,爺爺給女孩取了一個溫暖的名字——春陽。一家人對春陽很是寵愛,尤其是安秀姬。一家人其樂融融到了春陽六歲那年冬天:爺爺掉河裡淹死了——爺爺本來會鳧水,但年紀大了經不住河水的冰冷刺骨,再加上氣力不支;不一會兒棉襖棉褲吸足了水分,老爺子瘦兮兮的身子很快便沉到了水底,再浮上來時已是一具泡脹的死屍。爺爺死後的第四年,奶奶也死了。
竹子圍成的籬笆破爛陳舊、搖搖欲倒。兩隻母雞躡着腳小心翼翼地在籬笆根下的泥土裡尋找果腹的食物。柳正方蹲在屋檐下吸旱菸,他擡頭望了望湛藍的天空,眼裡溢滿憂愁:家裡的兩畝薄田連一家三口的溫飽都不能解決,日本人還逼家家戶戶納糧;家裡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有多久沒有吃白米飯了?!多想痛痛快快地吃一頓白米飯哪!柳正方想得心煩意亂——今天過後他才知道:吃不上白米飯一點都不重要: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永遠在一起——他使勁地吸着旱菸,吧嗒吧嗒,煙霧繚繞在他周圍,然後慢慢散開在陽光裡……消逝。
“爸爸,吃蛋。”春陽安靜地站在柳正方身後,待父親在階沿上磕掉煙鍋裡的煙渣滓,她才遞上剝好的雞蛋。柳正方卻沒有接女兒遞過來的雞蛋,他陡然起身,一把把春陽推進屋裡,快速地關好屋門,身體擋在門口。嘰裡呱啦的聲音在柳正方關上屋門的同時響進院內,兩個日本兵手握上了刺刀的槍,一腳踹倒風雨飄搖的籬笆,呼叫着跑進院內。他們站在院裡打量了幾秒鐘。一個日本兵上去用刺刀逼着面如土色的柳正方,說了幾句日本話。柳正方聽不懂日本話,但他看懂了兇狠的日本表情。他陪着笑說:“長官,我家窮,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你們到別人家看看吧。”
日本兵一把扯開他,一腳踢開屋門。屋裡一臉驚惶、不知所措的如花少女讓日本兵眼前一亮,興奮不已。日本兵剋制住興奮,用刺刀指指春陽又指指院內。春陽攥着的雞蛋從她顫抖的手上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滾到了日本兵的腳下。日本兵看了看雞蛋,擡起腳狠狠地踩下去,白的蛋白黃的蛋黃瞬間粉身碎骨。春陽戰戰兢兢地走到院裡父親的身邊,柳正方在日本兵的刺刀旁悄聲對她說:“別怕,有爸爸在。”他的話在春陽的耳朵旁停留了一秒鐘便被安秀姬的一聲哀嚎嚇跑了。安秀姬一瘸一拐地被刺刀抵着從竈房走了出來。
春陽看見母親大腿處的褲子破了一個大洞,洞裡有紅色的液體流出,濡溼了她淺藍的土布褲子。春陽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她想過去扶住母親搖晃的身體;可明晃晃閃着寒光的刺刀阻擋了她的勇氣。她悲痛的站在父親身邊,瞄了父親一眼。柳正方的眼裡冒出憤怒的火焰,只是那火焰在碰上刺刀冰冷寒光的一瞬間便鎩羽而敗、萎靡而歸。他垂下了頭。
整個莫西村陷入一片混亂當中。日本兵拿刀提槍橫衝直撞,破門而入,挨家挨戶搜查;對村民不是拳腳相加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或是槍子兒伺候。一個時辰後,活着的村民全部被趕到了村東頭寬敞的打穀場上。
池田孝雄威風凜凜地站在村民們面前,手拄一把***,手上戴一副雪白的手套。打穀場四周架着幾挺機槍。機槍手們神情冷漠,嚴陣以待;好像打穀場上的老百姓是雄獅猛虎似的。村民們被眼前的陣勢嚇蒙了,一個個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響屁不敢放。池田看着村民們,鄙視的笑了。然後他講了幾句日本話,講完後,他對他身側的一個穿軍裝的中年男人說了一句什麼。中年男人高頻率的點頭哈腰後,用純正的朝鮮話說道:“鄉親們,這是駐我們這塊的皇軍憲兵隊大隊長池田孝雄。”——原來中年男人是翻譯官——翻譯官向池田點頭哈腰後才又接着說,“昨天晚上,游擊隊在村外殺死了十五個皇軍,池田大隊長說了,只要你們交出游擊隊員,就放你們回家,不追究你們的責任。”翻譯官頓了頓又說道,“鄉親們,你們就交出游擊隊員吧。日本人不是好惹的,不要爲了幾個游擊隊員連累了大家……”
“八格牙路!”池田警覺地看着翻譯官,他顯然發現翻譯得長了,不禁怒火中燒,朝翻譯官吼道。翻譯官的聲音戛然而止,垂着手退到池田身後。
村民們終於明白了日本兵押他們到打穀場上來的原因,但是沒有人開腔,打穀場上一派靜默。等了幾分鐘,池田不耐煩了,他對身旁的一個日本兵說了一句什麼;那個日本兵快步走到村民們的面前,拉出站在人羣前面三十歲的溫棟樑,逼他跪在池田腳下。池田彎下腰用雪白的手套托起他的下巴,眼睛裡射出陰冷的光,用蹩腳的朝鮮話問:“你、說游擊隊是誰?”溫棟樑看着池田漆黑的鼻孔輕輕地搖了搖頭。池田放開手,用眼神指了指打穀場的東南角。
日本兵一腳踹在溫棟樑的脊背上,示意他起來。溫棟樑站起來被槍抵着背押到打穀場的東南角上。日本兵讓他轉身面對人羣。池田對翻譯說:“你去問問他,不說就殺了。”翻譯官忙碌地點頭哈腰,跑到溫棟樑面前,問:“你快說游擊隊的人在哪裡,再不說,日本人就要殺你了。”溫棟樑看都不看翻譯官,咬緊嘴脣,在心裡從日本鬼子和翻譯官的第一代祖宗開始罵起。
翻譯官見溫棟樑不理不睬的樣子,不禁有幾分惱火,他轉過身對池田搖搖頭。池田拿起***猛力向下一劈。一聲槍響,溫棟樑的腦袋上多了一個洞。他緩緩地倒了下去,可憐他才罵到日本鬼子和翻譯官的第九代祖宗——這也許是他三十年的人生當中最遺憾的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