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有春陽等十幾個女人的日本軍用卡車從朝鮮駛進了中國。當卡車到達中國西北境內的一個日軍據點時,正好是中國舊曆年的春節上午。而這時候在遙遠的莫西村,安秀姬正拿着剛做好的一件淺粉色新衣裳在丈夫面前比劃:“你看大小合不合適?我琢磨着孩子該長高了些,特意做大做長了幾公分。這顏色也是春陽喜歡的。”家裡雖然不富裕,但柳氏夫婦總是盡最大努力給春陽儘可能好的生活。他們寧願虧自己,從不虧孩子。今年,他們格外省吃儉用地攢下幾個錢,扯了幾尺布,買了幾斤好棉花,給春陽做了一件袍子。
柳正方扯扯嘴角,努力擠出一個更像哭的笑容,說:“秀姬,不要再給孩子做衣裳了。你給自個兒做一件吧。”他用完好的左手指指安秀姬襤褸的黑色襖子,“你的衣裳太破了,灌風。”安秀姬癡迷地欣賞着手上的新衣裳,臉上散發出母性獨有的光輝,喃喃道:“春陽穿上一定美極了。我們春陽是天下最好看的孩子。”柳正方鼻根發酸,他悲痛地說:“你不要做夢了,孩子或許已經不在了。”
安秀姬陡然瞪圓雙眼,用力推了丈夫一把。柳正方向後踉蹌幾步,幾乎跌倒。她執拗地喊:“不會的,我的春陽才十五歲,她那麼年輕。她還沒許人家,還沒生孩子做媽媽呢。她不會不在了。她只是被日本人抓去了。日本人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他們的心也是肉長的。他們不會殺我的春陽的。他們會放我的春陽回來的。不做衣裳,春陽回來穿什麼?!”
柳正方看着一向溫順的妻子變得歇斯底里,他的心又痛又恨。他痛老年喪女的妻子和自己;他恨沒有人性的日本鬼子,也恨自己沒有通天的本領保女兒無恙。一個大膽的想法驟然產生,他決定參加游擊隊。儘管柳正方平時膽小如鼠,連一隻雞也不敢殺;但此時他決定了,他要爲女兒報仇,殺日本鬼子。父愛的力量多麼神奇!竟然讓一個懦弱的人變得如此勇敢!
他勸慰妻子:“秀姬,你說春陽會回來,那你希望她回來看見你把自個兒折磨得沒了人形麼?她會很難過,你希望她難過麼?你知道我們的春陽是最心疼你的。”他從妻子的手上拿過新衣裳,放在炕上,扶她坐下。“秀姬,不要再捨不得吃一個雞蛋一碗米飯了。你現在的樣子就是我看了也難過;更不要說春陽了。你要保重自個兒的身體,你的身體垮了,春陽回來誰照顧她呢?你要健健康康、精精神神地等春陽回來,啊——”
安秀姬的情緒漸漸平復,她望着丈夫,點點頭,說:“你說得對,我要好好保重身體,精精神神地等春陽回來。我不能讓她回來的時候不認得我。我還要好好地守着這個家,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讓春陽回來有個舒適的窩。”柳正方長出一口氣,只有妻子振作起來,他纔敢走。但他一時半會兒不知怎樣開口,春陽生死不明,現在他又要走,秀姬能接受嗎?他沒有把握。
安秀姬看丈夫一眼,竟然給了他一個半年多來的第一個微笑。然後她站起身,疊好春陽的新衣裳,放進炕頭的櫃子裡,對丈夫說:“快中午了,我去做飯。”說着便往屋外走。“秀姬,”柳正方猛然叫住她。她回頭看着丈夫。他不敢看她,低下頭囁嚅道:“過幾天,我……我想去……參加游擊隊……”安秀姬的目光落在丈夫業已花白的頭髮上,心裡不禁涌上心酸涌上驕傲。平日裡連一隻雞也不敢殺的丈夫說要參加游擊隊(殺鬼子),丈夫的形象驀然間變得高大偉岸起來。她說:“去吧。我會守住家,等你們回來。”柳正方沒想到妻子答應得這樣爽快,他感動的同時禁不住對妻子有了新的認識:她不再是那個只掃門前雪的小家子氣婦人了。
結婚三十年來,安秀姬雖然一直溫柔賢惠,把家裡家外料理得妥妥帖帖的;但她的心思只用在自家的事情上,對別人家的事(不論好事壞事)從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她是不肯吃一點虧的,人、錢、財都一樣。譬如:春陽小時候和別的小孩玩,只要受了一丁點傷和委屈,她就會不顧臉面的跑到別人門上罵;以至於最後沒人再敢跟春陽一起玩。又譬如:農忙時節,別的農戶都組成互助組,你幫我,我幫你;但安秀姬一家不與任何人家組組,他們一家單打獨鬥,忙得熱火朝天。用安秀姬的話說就是:我不佔別人一針一線,一氣一力的便宜,別人也別想佔我一針一線,一氣一力的便宜。就是這樣一個只關心小家的女人竟然同意讓丈夫去參加游擊隊——要知道參加游擊隊是去打鬼子的,是要真刀實槍去拼去殺的;而不是去走親竄戚,喝酒吃肉的——怎不讓柳正方對妻子刮目相看?突生敬意呢?
他不禁感嘆道:“真是想不到啊……”是呀,巨大的打擊既能毀滅一個人也能改變甚至昇華一個人!“你說什麼?什麼想不到啊?”安秀姬不知丈夫所指,問道。柳正方尷尬地笑笑,說:“我是說我們臨老臨老,倒生出革命的熱情來了。唉,人哪……”或許他是在嘆息他的前五十年活得太謹慎也太窩囊了吧!不管怎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到頭來還不是沒有躲過厄運的降臨;還不如干脆放開手腳,痛痛快快活它一場,就算死,也不枉來人世間走了一遭。
“是呀!我們辛辛苦苦種出的莊稼,一大半納了皇糧。可結果呢?日本鬼子一樣把我們老百姓不當人,想打就打想殺就殺,春陽如今又給抓去,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安秀姬竟又坐了下來,在丈夫的身邊慷慨而談,“早知道是這樣,你說我們當初何必對日本鬼子卑躬屈膝,反了大不了也是一死,還落個好名聲……”柳正方趕緊望了一眼窗外。窗外雪花飄揚,染白了一片天地。“噓——這話可不敢拿出去說,會掉腦袋的,”柳正方神色慌張,他不希望妻子再有什麼無妄之災。如果妻子沒了,家就沒了。
安秀姬狡黠地笑了:“我有那麼笨麼?我不過是在家裡在你面前過過嘴癮罷了。你放心,我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我先去做飯。”說完站起來穿上鞋往竈房去了。柳正方目送妻子走出房間後,便倒在炕上閉上眼睛想起了心事。
半個月後,柳正方通過村裡的游擊隊員甘繼業的介紹加入了游擊隊,開始了他五十歲後的另一種人生。那一天,彤雲密佈,大地僵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