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于尚武的衣錦還鄉驚動了村裡的每一個人，他們紛紛議論着鮮于家的這個離家十八年杳無音訊卻又突然出現的大兒子。鮮于家的院外聚滿了人，年紀大的說着尚武在家時的種種輝煌事蹟，年紀小的沒見過尚武本人的像聽傳奇故事，眼裡溢滿崇拜。
“我就說尚武這小子有出息吧，他小時候我就看他不同一般人，勇敢，有主見。你看人家那排場，多威風……”
“是呀是呀，你沒看見他帶回來恁多糧食，夠他們家吃上幾個月的。這年頭能往家裡拿回糧食的可不是一般人，不簡單吶！”
“他出去有十多年了吧？他走的時候，葉愛蓮哭得跟個啥似的，這回該笑了吧。”
“出去二十年了，我記得他走的那年，我家宇兒剛剛出生，今年宇兒都二十一了。哦，快二十一年了。”
“媽，尚武叔叔小時候打架很厲害嗎？”
“很厲害，村裡的小夥子沒人打得過他。”
“爸爸，我也想去當兵，我想騎馬……”
“就你瘦得跟個猴似的，你還去當兵，你去給人當候耍還差不多。”
“……”
院裡的士兵興致勃勃地看着院外議論紛紛的村民們，他們從村民羨慕敬畏的眼神裡感到了一種優越感。
冷梅燒火煮粥。葉愛蓮拿出儲存的鹹菜切細，放油鹽在鍋裡炒，這也是家裡能拿出來的最好的菜了。尚武本來說是給兄弟們做一餐乾飯，但葉愛蓮看看二十多個身強體壯的年輕小夥子，心裡不禁一陣緊縮，那得吃掉多少大米啊！她沒同意，最後只是比平常的粥熬得稠一些，算是對兒子和兵們的特殊關照。
房裡坐不下那麼多人，兵們便捧着粥碗蹲在院裡，稀里嘩啦的喝粥聲此起彼伏，喝得院裡一片熱火朝天。
鮮于一家圍坐在大方桌四周慢條斯理地喝粥，氣氛遠不及院裡熱鬧。葉愛蓮挾了一筷子鹹菜放進嘴裡，邊嚼邊說：“尚武，你說說這些年你都在哪裡幹什麼，你帶回來的這些兵又是幹什麼的？我一直想不通，你爲什麼二十年都不給家裡捎一封信？對了，你在外面結婚沒有？”葉愛蓮從兒子回來的最初驚喜中平靜下來，想到這些年對兒子的擔心和想念，她多少是有些耿耿於懷的，不弄清楚兒子在外面幹了些什麼，她是難以安心的。其實她想知道的也是鮮于端康想知道的。他對尚武的喜愛和期望甚至超過了尚文，正因爲如此，他對尚武便格外嚴格，恰恰尚武的性格又強硬，於是父子倆表面反而顯得生疏。鮮于端康瞅了尚武一眼，就又低下頭默默喝粥。
尚文和冷梅對尚武的過去興趣不大，他們不聲不響，不參與親情的喜怒哀樂。在他們，尚武根本就是一個初次謀面的陌生人，他的過去跟他們沒有一丁點的感情糾葛；不講，他們不會問，講，他們當故事聽。
尚武嚥下一口鹹菜，放下筷子，目光落在母親花白的頭髮上定了幾秒鐘又轉移到父親花白的頭髮上定了幾秒鐘，然後看了一眼弟弟，再然後飛快地瞥了一眼弟媳婦，最後收回目光，落在桌上的菜碗裡，愧疚而無奈地說：“我出去後，先是在城裡找零工做，掙的錢有時候連溫飽也解決不了。做了一年的零工，身上一分錢沒攢下，我也就不好意思回來了。後來有一天，我做零工的地方突然來了幾十個日本兵，他們把我們押到軍營，讓我們換上軍裝，教我們用槍用刀……”
“你果然做了漢奸！你……”鮮于端康一聲巨喝，猛然打斷尚武的敘述，他臉色鐵青，如果不是礙於院子裡還有外人，他很可能會跳起來打斷漢奸兒子的狗腿。院裡的士兵聽到鮮于端康的喝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紛紛擠到門口觀看。
尚武看看盛怒的父親又看看門口的兄弟，尷尬地對兄弟們笑笑，說：“沒事，你們繼續吃你們的飯，吃完辦正事。”
“爸爸，你聽我說完嘛。不是你想的那樣。”尚武見父親掏出旱菸袋，趕緊從身上摸出一包紙菸，彈出一根遞給父親。鮮于端康用手擋開，鐵青着臉裝煙鍋。
媽對兒子的態度明顯不同，雖然也惱，但更多的是心疼。葉愛蓮橫一眼鮮于端康，說：“你少狠，就不能聽兒子把話說完嗎？”然後對尚武溫和地說，“你不要理他，媽相信你不會當漢奸的。你慢慢說，後來怎麼樣了？”
鮮于端康的一聲吼嚇了尚文和冷梅一跳，但旋即他們就恢復了平靜，默默地繼續喝粥。
尚武點燃被父親擋回來的手上的紙菸，吐出一口大大的煙霧，接着說道：“後來教會了我們用刀用槍，他們就讓我們下鄉去收糧收租，管理老百姓。我雖然人在鬼子那邊，但我從來沒幫他們做過一件壞事。就這樣過了幾年，三三年我們一百多個人被送到了中國的東北，我們被分編到各個日本軍隊當中，在哪裡同日本兵一起管理僞滿洲國的國民。去到那裡兩年多後的一天，我無意中認識了一位潛伏在日軍內部的我們國家的抗日同志。他的愛國精神深深地感染了我。在他的極力推薦下，我加入了抗日組織，成了一名真正的抗日戰士。後來，中國抗日戰爭爆發。我不滿足暗地裡的抗日，申請上前線。一直到日本投降，我們纔回到祖國。可是國家已經羸弱，百廢待興。”尚武將菸頭扔在腳下，感慨萬端，“國家還沒有統一穩固，何以爲家！不到國家統一、百姓過上好日子的那天，我是不會成家的，請爸爸媽媽原諒兒子的不孝。”
鮮于端康被兒子的一番話深深地感動了，他沒想到曾經頑劣的兒子竟已成長爲了一名憂國憂民的戰士，勇士。他爲有這樣的兒子驕傲，他一把握住尚武的手，情緒激動地說：“尚武，你是好樣的。是我誤會了你，你別怪我。”尚武亦爲父親的理解而感動，二十年的隔閡消除了，父子兩人都溼了眼睛。葉愛蓮卻沒有丈夫的激動，她更希望尚武能給她添個孫子，但她知道尚武不是尚文，他的倔脾氣是誰也改變不了的。她惟有嘆息一聲！
尚文此時的心理跟父母大不同，他驀然發現他二十年的人生仿若白開水，毫無顏色、滋味可言。他曾經想幹一番事業的熱情在慢慢復甦。他想去當兵，掙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