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師傅一邊和英子身邊的幾個工友打着招呼,他一邊蹲下身,他的眼睛緊緊盯着英子手裡的布包,“這布包上的小貓真漂亮,兩雙眼睛很明亮,活靈活現,不知出自那雙巧手?呵呵,它會抓老鼠嗎?咱們菸廠裡有好多老鼠,不知道它們餓急了,還是慌不擇路?晚上它們也不怕人,它們經常碰到牆上的油燈,它們是想放火吧?哈哈哈哈”
英子沒覺得眼前這個男人的話有什麼可笑,她沒有笑,她也沒有搭理單師傅,單師傅似乎看出了英子不願意和他說話,他自覺沒趣,他一邊摔着他手裡的毛巾,他一邊站起身晃晃悠悠走開了。
“他是日本人的紅人,他烤的菸葉從來不出差錯,所以,日本人把廠子裡一間房子倒騰出來給他住!”幾個工友看着單師傅的背影悄悄嘀咕。
英子一聽是一個漢奸,她咬咬牙,心生鄙視。
下班回到家,楊玉問英子,“英子,今天你遇到了什麼人嗎?”
英子搖搖頭,她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她一臉認真的表情看着楊玉,“沒有!”
“沒有人誇你的布包漂亮?”楊玉皺皺眉頭,她不甘心,她又不能急功近利,她慢慢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她似乎心不在焉的樣子,其實她心裡很着急,她不相信英子沒有遇到自己的同志,英子在菸廠工作一個多月了,自己的同志還沒有發現她嗎?還是他已經離開了菸廠?聯絡站的同志說他還在菸廠工作,難道是哪兒出了問題嗎?
英子伸伸懶腰,她抓起桌子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幾口,然後擡起衣袖擦擦嘴角,她又擡起眼角看着皺着眉頭的楊玉,楊玉嘴裡一邊唉聲嘆息,一邊嘟嘟囔囔。
“今兒中午吃飯的時候,有一個烤煙師傅,聽工友說他姓單,俺不知道哪個單,他今兒沒話找活說俺的花布包漂亮,俺沒理睬他,聽工友議論說他是日本人的紅人,什麼紅人?綠人?一個漢奸!”
聽到英子冷不丁的這幾句話,楊玉心裡一顫,她急忙從桌子另一邊繞到英子眼前,她一把抓住英子的細胳膊,“真的?他還說了什麼?”
“他說這隻貓能抓老鼠嗎?他說廠子里老鼠很多,不知是餓急了,還是慌不擇路……”英子記憶力超凡,她把單師傅說的話一字不漏地說給了楊玉聽。
“他還說了什麼?”楊玉滿臉激動與歡喜,她認真盯着英子的嘴巴,生怕漏掉一個字。
英子猶豫了一下,她擡起小手撓撓前額,“他還說菸廠有好多老鼠,老鼠經常碰到牆上的油燈,他說老鼠想放火!”
楊玉笑了,這是貓與老鼠的故事。她明白那個同志告訴他們,國民黨想把菸廠燒了,菸廠不能燒,菸廠裡不僅有兩千多的中國工人,當年承建菸廠中國老百姓出過不少的財力物力,更多的是勞力,必須阻止國民黨的行動。
英子去睡覺了。楊玉抓起牆上掛着的圍巾纏在脖子上,然後她又抓起一旁的揹包挎到肩膀上,她回頭又看了看已經睡着的英子,英子太累了,可憐的孩子一挨着牀就睡過去了,謝謝你英子……楊玉嘴裡默默唸叨着,她準備去一趟聯絡站,必須把英子從捲菸廠裡帶出來的消息傳遞給上級領導。
離開聯絡站的時候,聯絡站的一個小同志悄悄告訴楊玉,“你家老崔回來過了!”
“耀宏回來了?他人呢?”楊玉又驚又喜。
“崔耀宏同志從河北迴來凳子還沒坐熱,他直接去了煙臺。”聯絡站站長慢慢走到楊玉身後,他聲音低沉,“煙臺出事啦!”
原來煙臺剛剛建立起來的一股羣衆力量被鬼子破壞了,鬼子在那兒殺了不少自己的同志,人心渙散,組織安排崔耀宏去了解情況,同時在那兒團結更多的愛國人士……楊玉聽站長這麼說,她皺了皺眉頭,她有大半年沒看到她丈夫崔耀宏了,他這麼拼命不知他身體能不能吃得消?他身上還有從古北口戰場上帶回來的槍傷呀,每逢下雨陰天就疼,不知他身上還有沒有藥?……“唉,也不知煙臺那邊情況嚴重不嚴重?”楊玉輕輕唸叨。
“還沒有接到那邊的任何消息,小楊呀你彆着急,如果有消息第一時間通知你!”
聽了站長這麼說,楊玉也不好意思多問,她笑了笑點點頭。
時間在冷風裡徘徊,冷氣刺透了被日寇鐵蹄踐踏的青島的大地,還有大地上苟且偷生的一個個佝僂的、殘喘的生命,哀怨與愁苦就像揭不開的心結霸佔了每個人的臉;走路擡不起腳,又如被枷鎖與病痛折磨的病人;只有太陽出來時分,陽光暖暖照在身上,微風吹拂在臉上,心底那點希望才露出點點芽兒,就像城外郊區的小路旁的麥田,已經接受了春的氣息;雲兒抓起青與黃的調色板,染綠了積雪下面藏着的小草和麥芽,似一個個蠢蠢欲動的小螃蟹,載着它們柔軟的盔甲橫衝直撞;遠處,藏棕色的大樹上,乾枯的枝條間出現了一點點嫩黃黃的芽,像似枯樹披上了一件淡綠色的小衫;楊柳忍耐不住時間磨蹭的腳步,等不及遲到的暖風,它們盡情舒展柔軟的、細膩的、嫩諾的枝條在淡藍色的雲下起舞,像一個個青年,招呼着泥土中復燃的新生的力量。
工作的時候,廠院子的風吹進了車間,屋頂似乎被冷氣包了起來,年長的工友嘴裡嚼着冰冷的口水,喃喃自語,“要凍死在這兒,這天年都過了,還這麼冷?!”
窗外,高高的太陽還是招人喜歡的,中午吃飯的時候,英子端着飯盒蹲在廠院子的牆根下,她的飯還是那幾樣,兩條小魚乾和指頭那麼細;一個又硬又冰的橡面與高粱面混合做的饅頭攥在她的小掌心裡,冷氣冰到她心口窩;還有一塊地瓜,楊玉說是朋友給她的,她留給了英子;飯,都涼了。
旁邊的幾個女人把羨慕的眼神直勾勾盯在英子的飯盒上,英子猶豫了,她準備把那塊地瓜分給大家吃,英子的手剛剛抓起那塊地瓜,她旁邊突然躥出一個女人,女人像瘋子一樣伸出雞爪般的手迅速抓走了那塊地瓜,旁邊的幾個女人“呼啦”圍住那個瘋女人,她們開始瘋搶,英子躲在一邊不知所措,她想把她飯盒裡兩條小魚乾送給那一些人,正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一雙大手從她頭頂落下來,抓走了她的飯盒,英子一驚,她本能地“蹭”站了起來,當她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時,她又一驚,是那個單師傅,單師傅一邊笑眯眯地看着英子的眼睛,他又一邊把飯盒遞到了英子手裡,“還有七個小時下班,你能餓到那個時候嗎?”
英子誠實地搖搖頭,平日裡她都餓,餓得難受,餓得發慌,餓得她肚子“咕咕”叫,那種餓她從來不說,她怕給她三嬸帶來擔憂。每逢餓了,她就去院子的水龍頭上喝幾口水,涼水落進飢餓的肚子裡讓她全身打顫。
“給,喝涼水時吃一口大蒜,那水不乾淨!”單師傅把他寬厚的手掌心打開,他的掌心裡穩穩坐着一顆扁球形的大蒜,每個蒜瓣手拉手圍成一圈,像極了白色蓮花。
英子又驚有喜,在鄉下大蒜是常見的東西,可是,城裡似乎很少見,英子剛要伸手去接,單師傅又開口了,“可以分給大家,但,不能帶回家!”他一邊說,一邊向英子搖搖頭,“明白嗎?”
英子使勁點點頭。
單師傅低頭看看英子身上的小棉襖,“這棉襖不算厚,唉,下星期你們該換衣服了,天氣就暖和了,我老家那個時候滿山綠意盎然!”單師傅嘴裡一邊唸叨着,他一邊慢慢轉身走開了。
看着那個男人離開的背影,英子心裡突然感覺這個男人不讓她那麼討厭,雖然他是一個“漢奸”。
下班回到家,英子把一天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楊玉。英子也帶回了單師傅的話,楊玉滿心歡喜,她知道單師傅告訴她,鬼子下個星期去煙臺榮成送軍需品,那兒是單師傅的老家,也是鬼子的盤踞點,那裡有鬼子的五個營,其中兩個營分佈在掖縣和招遠的地界。楊玉想,這個消息很重要,一定把這個消息送出去,讓抗日遊擊隊做好戰鬥準備。
近段時間,日本鬼子的手段越來越殘忍,在他們眼裡無論是老百姓,還是手無寸鐵的學生都是抗日分子。鬼子一方面不斷地掠奪中國的資源,達到“以戰養戰”的目的,他們的“三光”政策也不斷延伸到每個鎮子、每個村子,他們所到之處一律殺光,燒光,搶光。日本鬼子以爲中國人民會害怕他們,可是,他們的野蠻罪行更激怒了中國人民,中國人民更加團結,全民皆兵,爲了抗日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無論日軍多麼殘暴,都無法磨滅中國人民爭取民族獨立和解放、以及反抗侵略者的決心和意志。這一年全國人民已經覺醒了,抗日隊伍不斷擴大,在中國共產黨倡導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旗幟下,中華各界各族人民和海外僑胞、港澳臺同胞攜手而行,支持國共合作共同抗日。
青島地下黨組織本想安排楊玉去一趟煙臺招遠,因爲英子剛剛與單師傅接上頭,如果楊玉突然離開青島怕影響英子的情緒;又因爲英子剛到青島不久,她對楊玉的依賴性很強,如果沒有楊玉做後盾,年幼的英子一定會感覺心裡不踏實。楊玉也明白,英子一旦出現什麼差池,這條剛剛建立起的情報線就會前功盡棄。經過深思熟慮後組織決定讓楊玉繼續留在青島,安排剛剛從煙臺返青的崔耀宏再次返回煙臺招遠,崔耀宏都沒來及歇歇腳,也沒來得及看看楊玉和英子,他就這樣匆匆忙忙連夜離開了青島,沒想到這一別竟成了他們的永別。
楊玉與崔耀宏兩個有志青年、兩個可憐的戀人,爲了保家衛國,他們捨棄了自己的小家,更把生死置之度外。
早上,太陽還沒有露出一絲絲亮兒,天還蒙着一層灰紗,楊玉就帶着英子出門了,她送英子去菸廠上班。一路上,英子一直在打哈欠。楊玉低頭看看瘦弱的英子,她心裡有點疼,她更緊地把英子的小手攥緊。她回想起第一次在崔家大院門前見到英子時的情景,英子的可愛與善良讓她心生憐憫。尤其這半年,她與英子相依爲命的生活,她已經把英子當成了她自己的孩子。
風從半空飄來,街角的路燈被吹得左右搖擺,好像喝醉酒的醉漢東倒西歪;焦黃的樹葉在角落裡扭動着它乾枯的軀體,攜帶起地面上黑色的煤灰,飄飄灑灑;車伕從身邊跑過,急匆匆的腳步聲拽着車把上的鈴鐺聲,聲聲入耳;偶爾,不遠處的小巷裡傳來幾聲狗吠,接着,“咔咔咔”皮鞋砸在堅硬的地面上,一隊日本兵出現在前面的路上,楊玉急忙拉着英子鑽進了一條巷子,小巷子裡有幾個剛剛升起的煤爐,煤爐冒着厚厚的煙,煙霧繚繞,不僅難聞,更嗆鼻子,英子被嗆得喘不動氣;楊玉拉着英子的小手準備穿過小巷子,她頭頂碰到了不知誰家晾曬的衣服,窗戶裡傳來幾聲咳嗽聲,那是嚇唬小偷而故意發出的聲音;旁邊屋裡,有孩童的吵鬧聲,還有嬰兒啼哭聲,還有女人焦慮的絮叨聲和嚶嚶的抽涕聲。
“哭,哭,哭死最好,活着也會餓死!這日子沒法過了,老天呀,您就行行好,把俺們一家一起帶走吧!嗚嗚嗚”一個蒼老的聲音。
“大人沒得吃,嬰兒沒奶吃!只有趕跑那一些鬼子……”楊玉嘴裡輕聲呢呢着,聽着好像是對英子說,其實是她情不自禁地念叨。這麼多年了,楊玉已經聽慣了這種聲音,每每聽到這一些聲音她不僅難過更傷心,“你們一定好好活着,我們一定會把侵略者趕跑,相信那一天很快就會來到的!”
眼前看到了捲菸廠的大門,那扇大門像一個血盆大口,吞噬者窮苦工人清瘦的軀體。楊玉的腳步遲疑了一下,她真不想再把幼小的英子送進去,可是,每個老百姓想過好日子,每個嬰兒有奶吃,每個孩童快樂長大,只能犧牲一些人,如果英子不去,還會有其他人去……
黑暗裡楊玉彎下腰尋找着英子的眼睛,“英子,無論你聽到什麼?無論你看到什麼?無論你知道什麼?都不要說,明白嗎?”
“明白,俺明白!”英子一邊從楊玉手裡接過花布包,她一邊使勁向楊玉點點頭,她一邊打着哈欠,“三嬸,再見!”
“嗯,如果,如果晚上三嬸不來接你,你自己知道怎麼回家嗎?”楊玉壓低聲音問英子。
英子心裡“咯噔”一下,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突然,楊玉又緊緊拉住英子的手,“英子,你還記得葉小姐的家嗎?”
英子點點頭,“知道!”
“如果三嬸不能按時回家,你去找葉小姐,可以嗎?”楊玉的心在流淚。
英子聽着楊玉嘴裡的話,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瞬間一股涼氣從腳底升起,經過她的心口窩,然後直衝頭頂,她僵了,同時她的胸口“砰砰”亂跳,她感覺她的胸口裡突然躥進了一塊冰坨子,她不僅冷,還緊張,更多的是害怕。
“英子,不要害怕!”楊玉從英子的眼裡看到了兩串淚水溢了出來,瞬間淚水在英子臉上嘩嘩流着。
楊玉慌忙蹲下身子,她擡起胳膊,她用衣袖擦着英子臉上的淚水,安慰英子,“英子,今兒三嬸還有別的事情,要去一趟鄉下,所以今兒早上早早把你拽了起來,唉,三嬸不在家又怕你睡過了頭~如果三嬸今兒晚上不能及時趕回來,如果三嬸路上有事耽誤了不能按時來接你,怕你等得着急不是嗎?葉小姐人很好,我們認識好多年了……”
“俺不去葉家,俺要等三嬸回家!”英子伸出一雙小手緊緊抓住楊玉的胳膊,她怕她一鬆手,三嬸就會扔下她不再回到她身邊。
聽了英子一席話楊玉心裡酸酸的,她忍住淚水,她站起身輕輕拍拍英子的肩膀,“快去吧,不要遲到!”
這一天,英子一點也沒有精神,每每想起三嬸楊玉說的話她就想哭。
“不準哭!”她身後傳來了監工的吼聲,“不要把眼淚滴到菸葉上!”
英子急忙擡起衣袖擦擦眼睛,她彎着腰,垂着頭,她怕監工手裡的皮鞭落到她的頭上。監工沒有打英子,他也許覺得英子還是比較聽話的,他也許覺得英子那個小身板太瘦弱,他怕他一皮鞭抽下去英子就會死掉。
工友們用羨慕的眼神瞄了一眼英子,又偷偷瞄一眼凶神惡煞的監工,監工狠狠瞪着大眼睛橫掃着車間裡每個工人,“快乾活,不要東張西望,不要命了嗎?”剛剛擡起頭的工人趕緊把頭低下去繼續做事。
晚上下了班,英子跟着工友慢慢走出了廠門口。
街上的路燈亮了,那慘淡的光照在馬路牙子上,那兒擠滿了來接孩子下班的家長,她們有的唉聲嘆氣,他們有的沉悶無語,風掃過一張張毫無表情、毫無血色的臉。
英子瞪着一雙渴望的眼神四處張望,她多麼希望三嬸楊玉的身影就站在小路旁的人堆裡,她尋找了半天,她失望地垂下頭,她的腳步變得越來越沉重,她又累又餓又困,更多的是孤獨。
“英子!”是葉小姐的聲音。英子擡起頭,在路邊的路燈下有一個苗條的身影,那個身影凹凸有致,只有葉小姐有那麼優美的身姿。
英子迎着葉小姐的聲音往前疾走了幾步,她不奇怪葉小姐的突然出現,畢竟三嬸提前告訴過她,“如果三嬸趕不回來接你下班,你就去找葉小姐。”
英子只是沒想到,沒等她去找葉小姐,葉小姐先來找她了,讓她心裡即高興又暖和。
“葉小姐好!”英子急忙向葉小姐鞠躬施禮。
葉小姐彎着腰溫柔地看着英子的眼睛說,“英子,你三嬸讓我來接你下班!”
英子點點頭。
“英子,你想回你和你三嬸的家,還是回我們葉家?”葉小姐的聲音很溫柔。
“我要回三嬸家,我要等三嬸和三叔回家!”英子心裡是這麼想的,她嘴上也是這樣說的。
“好,阿姨送你回你們家!”葉小姐笑眯眯拉起英子的小手,“路上俺也是這麼想的,你三嬸說你戀舊,所以,她還讓俺給你準備了好吃的……”
葉小姐的話是真實的。剛剛走近那間小屋,英子就聞到了肉香味,這股香氣她好久都沒有聞到了,還是過年的時候,那是兩個月前,三嬸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塊像手指肚那麼點點紅燒肉,那塊肉真香,英子嚼了半天,直到嘴裡沒有了一點香味,她才嚥下去。
進了屋子,只見桌子上用碗扣着兩盤菜,旁邊的竹籃裡放着幾根油果子,今天什麼日子?葉小姐爲什麼這麼破費?英子一邊走近桌子,她一邊想,她一邊擡起頭看着漂亮的葉小姐,她張張嘴想說,“俺三嬸她什麼時候回家?俺等她一起吃飯~”
“這是你三嬸昨天囑咐俺給你做的,她說,英子跟着她沒有吃上一頓好飯,她說,她對不起英子……”葉小姐的話不知被什麼噎住了,她哽咽着,她慌忙擡起衣袖擦擦眼角的淚水,她又從她紅紅的嘴角擠出一點笑,她擡起手撫摸着英子的頭,“今兒你三嬸趕不回來了,今兒阿姨陪着英子,英子快去洗手吃飯,然後去睡覺,然後明早早早去上班……後天,後天你三嬸他們也許就會回來了!”
葉小姐的話讓英子聽了心裡暖暖的,她吃飽飯,她也沒有多想就上牀睡覺了。半夜裡,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夢到了三叔和三嬸,還夢到了她爹崔耀宗,爹還是那個樣子,文質彬彬,突然她又看到了祖父祖母坐在中堂上,屋裡掛着紅色燈籠,賓客盈門……是三叔和三嬸結婚,三叔穿着黑色長袍,頭上戴着插着紅翎的寬禮帽,三嬸身上穿着大紅喜袍,頭上還蓋着紅綢緞的蓋頭,真美!
英子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了。“今天遲到了!”英子一軲轆從牀上跳到地上,她突然愣住了,眼前不是她和三嬸的家,她聽到了一個老太婆的咳嗽聲,她還看到葉小姐站在門口的過道里抽菸,英子衝出屋子,“葉小姐,不,阿姨,俺怎麼到了這兒?”
葉小姐聽到英子的聲音,她急忙擡起她纖細的手指胡亂劃拉了一下她的臉,她轉過身,她蹲下身子,她的臉上明顯掛着眼淚的痕跡,“英子醒啦?!”
“俺上班遲到了!”英子着急的樣子讓人可憐。
“今天下雨,休息一天!”葉小姐擡起頭看着窗外,窗外的風帶着豆大的雨點敲打着窗戶。
“您把俺怎麼帶到了這兒?”英子滿臉疑惑,“俺怎麼會不知道呢?”
“你睡的太沉,他們把你搬到牀上時你都沒醒來,真好,你們能睡得那麼踏實真好……”葉家祖母從屋裡慢慢走了出來,她一邊說着,她一邊擡起頭看着英子,她渾濁的眼神裡滿是憐憫。
“英子,以後你就住在這兒吧!”葉小姐故意用漫不經心的眼神看着英子,微微一笑,“你三嬸已經交不起房租了,她說把你寄養在我們家,如果你還想去捲菸廠上班,以後你自己去,可以嗎?”
“我三嬸以後住哪兒?”此時此刻英子只關心她三嬸楊玉的情況。
“她去了鄉下,以前她也曾住過鄉下不是嗎?”葉小姐背過臉去,她猛地吸了一口煙,然後又使勁吐出來,煙霧瞬間遮蓋住了她那張憂傷的臉。
“嗯,她在鄉下就住在我家,不,那兒也是她的家,因爲她是三叔的媳婦。”英子嘴裡話很誠實。
“對,她以後和你三叔住在一起,以後她們再也不分離,以後他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你以後暫時住在這兒,住我們葉家……”葉小姐一邊說着,一邊邁下樓去,她不敢看英子那雙單純又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裡似乎還有好多問號,那一些問號她無法回答。
昨天,葉小姐就接到了消息,楊玉死在了日本鬼子的槍下。崔耀宏也已經犧牲大半個月了,只是大家還沒有來得及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楊玉,沒想到,昨天楊玉在去平度的路上遇到了鬼子掃蕩,爲了掩護老百姓,她獻出了她二十七歲的生命。楊玉犧牲之前雖然沒有暴露她自己的任何信息,大家爲了安全,還是連夜把英子轉移到了葉家。
同時葉小姐知道,英子必須繼續留在了頤中捲菸廠工作,這是楊玉和崔耀宏一手建起的聯絡線,不能斷了,那樣更對不起楊玉和崔耀宏的心血,只是苦了英子。
年幼的英子卻沒有感覺到苦,她每天都有一個希望,希望三嬸楊玉有一天突然回來,回來把她從葉家接走,這個希望一直支撐着她堅持留在青島。直到青島解放,英子也沒有等來她三叔和三嬸,這是後話。
英子繼續把菸廠裡單師傅的話轉給葉小姐,她不知道她從菸廠帶出的每句話都是絕密情報,也是抗日取得一次次勝利的關鍵。
大家不敢把這些話告訴英子,也不敢大張旗鼓地表揚英子,主要怕英子危險。
葉家祖母的生日到了,農曆五月初七,在這天,葉小姐沒讓英子去上班,她給老太太買了新衣服,她也給英子買了一條漂亮的裙子。弟弟妹妹突然變得很乖,他們好像知道今兒是葉家祖母的生日,必須謹慎小心,不能惹老人生氣。
葉家祖母也低聲囑咐他們說:“你們英子姐姐不容易,她工作很累,每天要掙錢養着大家……”也許是老太太的絮絮叨叨起了作用,新麗新菊新新看英子的眼神不再陌生,多了崇拜,還有無話不說。
新麗不僅懂事長得還像花兒一樣漂亮,老太太喊她“老大”,似乎她沒有名字。“我有名字,我叫新麗,是葉小姐給起的名,好聽吧!”新麗歪着頭,呲着一對虎牙,美滋滋地看着英子,“俺跟祖母說過好幾遍了,不要喊俺老大,她似乎老了,記性不好,也許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稱呼俺,哈哈……英子姐,祖母說你的手好巧,祖母說我們刮破的衣服都是你給縫的,你還在碎的地方繡上花,我們都喜歡!英子姐,俺也想去工作,俺也想掙錢養家……”新麗比英子小一歲,她要比新菊和新新懂事,她看英子的眼神裡充滿了羨慕,還有對工作掙錢的憧憬,“祖母說我們吃的飯是你掙得錢買來的,是嗎?上班累嗎?你爲什麼很晚回家,你睡覺很死,我們想拽你起來,大家一起玩,你似乎不知道,如果被祖母看到,她會偷偷扭我們的胳膊,很疼,她說我們不長良心……”
老二新菊說話“叭叭”的,“俺叫新菊,聽祖母說俺來到葉家時還不會走路,沒有爸爸媽媽,葉小姐說俺的名字順着姐姐一個字,俺生在秋天,所以取了菊,菊花的菊……”
新麗看看在樓道里玩木馬車的新新對英子說,“去年你來到我們葉家只住了四天,你走了後祖母天天唸叨你,尤其罵我們的時候,她說,希望你們跟那個英子學學,她那麼懂事,還會針線,還會幹活,本來俺想歇歇,讓她伺候你們這羣野孩子……”新麗學葉家祖母說話的口氣真像,大家不由自主笑了,笑得好開心。
“弟弟叫新新,祖母說沒有好名字給他,可是,葉小姐說這個名字比任何名字好聽,他也沒有父母,葉小姐說他是她在馬路上撿來的……”新麗嘴裡說着,她臉上的表情凝重,“他是可憐的弟弟!”
英子沒有說話,在她第一次來到葉家之前,三叔崔耀宏已經告訴她葉家的具體情況,她已經在心裡接受了葉家的所有人,葉家祖母雖然喜歡嘮叨,甚至有時候還罵人,其實她是一個好人;葉小姐也是好人,雖然她的外表很迷惑人,尤其迷惑男人,可她心裡的善良與真摯是藏不住的;眼前的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他們真的可憐,她們那麼小就變成了孤兒;還有一個霸佔着一間臥室的那個大哥,英子沒有和他正面打過交道,更沒有看清他的臉,他的出生一定也很值得可憐,也許像她一樣有家不能回。
樓下傳來了吵鬧聲,英子擡起頭,大妹新麗拉起新菊跑到了窗戶前,她們把半個身子探出了窗戶外面,突然她們又縮回了身子,她們滿臉驚慌地看着英子說,“英子姐,葉小姐和大哥又打起來啦!”無論是當着葉小姐面,還是背地裡,新麗新菊都這樣喊葉小姐。
英子不明白新麗新菊嘴裡話的意思,她急忙奔到窗前,她的眼睛投向窗臺外面,樓下草坪上站着氣急敗壞的葉小姐,還有一個穿着西服的、瘦弱的、高大的男孩,男孩個子幾乎與葉小姐一般高,只見這個男孩的雙眸明亮而清澈,沒有一絲雜質,恰如熠熠生輝的星辰;他眉目清秀,膚色乾乾淨淨,似乎沒有染上世俗的煤煙氣。他滿臉氣憤,他滿嘴帶刺,刺刺扎心,“你說我不回家?我爲什麼不回家?難道你不知道嗎?爲什麼?因爲你,你能說你每天都在做什麼工作……”
“閉嘴!今兒是你祖母生日,大家都在家裡,你至少應該回家看看把你一手養大的祖母!你越學習越變傻了,爲什麼?腦子進了漿糊嗎?”葉小姐很生氣,她的嘴巴都氣歪了,“你看看你,媽媽的話你都聽不進去了嗎?你覺得你翅膀硬了是嗎?”
“好,你說你是我媽媽,那我問你,我爸爸呢?”
“你,你爸爸死了!”葉小姐使勁跺着腳丫。
“你只會說他死了,也許你都不知道哪個男人是我爸爸吧!?”
“啪”一記耳光狠狠打在那個男孩的臉上。
男孩回頭看着葉小姐,他滿眼是憤怒,他一轉身,“蹬蹬蹬蹬”,他的身影瞬間被風帶走了。葉小姐抱着腦袋,她慢慢把身子蹲在草地上,她的雙肩在顫抖。
“葉小姐哭了!”新麗和新菊拉起走廊的新新衝下了樓。英子沒有動,她不知道她怎麼去安慰葉小姐,她更不知道讓葉小姐知道了她看到了樓下那一幕,葉小姐是不是會更難爲情?那個男孩難道真的是葉小姐的兒子?難道三嬸和三叔也在編故事?不可能呀,三叔和三嬸都是好人,他們決不會用故事騙人。
英子轉身準備去廚房,她一轉身,她幾乎與葉家祖母撞個滿懷,葉家祖母長長嘆口氣,老人嘴裡低低埋怨,“昧良心的東西,沒有長良心的白眼狼,我曾囑咐她不要太善良……”
英子急忙扶住葉家祖母顫抖的胳膊,“您不要生氣,俺知道阿姨是好人!”
葉家祖母儘量擡直身體,她勾着眉毛,“英子,你可能長大了,你懂事,可是,新修比你還大兩歲,他怎麼那麼不懂事呀!”
“新修!”英子知道葉家祖母嘴裡的這兩個字是屬於那個男孩的。
“他的父母被日本人殺了……他出生在東北奉天,他父親是一名軍人,曾在張學良手下做事,那年他三歲多幾個月來到我們葉家,如果當年他五歲就好了,他也許能記事,能記住他父母的樣子……唉,這話說起來有點長,新修從一歲多點就跟着你三叔崔耀宏,對,就是那個年輕人,他從東北把新修抱到了河北,後來,因爲那個年輕人要去古北口戰場,就把新修交給了嫚,那個時候新修除了牛奶什麼也不吃,爲了新修,你阿姨去討好有錢人,討好別人只是爲了那一桶桶的奶粉……”葉家祖母的話裡滿是心酸與無奈。新修的故事英子的的確確聽她三嬸楊玉說過,但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個新修與三叔崔耀宏還有如此曲折的緣源。
飯桌上,葉小姐把她臉上的難過收了起來,她換了一副笑臉,也許她心裡一直在流淚,但,英子的的確確看到葉小姐在笑,她笑得很好看。
飯桌上整整齊齊擺着四個菜:一盤黃花魚,六條,每一條比一根菸長不多少;一盤紅燒土豆,多了幾片肉;一盤西葫蘆炒雞蛋,綠黃相見,很誘人;中間是一碗湯,是冬瓜湯,湯裡面漂着幾個蝦皮和幾縷薄薄的紫菜;還有七碗麪條。
“我,我好久沒有在家吃飯了,有點,做母親有點不夠格,做女兒不孝!”葉小姐伸出雙手慢慢端起桌上的一碗麪條,抱在她的胸前。英子看到葉小姐的雙手在顫抖。
今兒新麗新菊新新都很懂事,他們都沒有先動筷子,似乎他們一下子長大了,他們用單純、又嚴肅的小表情看着葉小姐。
少頃,葉小姐的眼睛裡慢慢溢出淚水,她溫和地看着葉家祖母,她聲音哽咽,“媽,謝謝您,謝謝您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們養大!”
“嫚,咱們不等等新修啦?”葉家祖母滿眼溼潤,“咳,你做的事是對的,沒有錯,只是,嫚呀,你應該把他父母的事兒早點告訴他!”
“媽,您不知道這個孩子的性格,他性格暴躁,還目空一切,萬一,萬一告訴他,他父母是被日本人殺害的,他如果做出什麼傻事,我不僅對不起崔耀宏對我的信任,更對不起孩子的父母,每個孩子都是父母的生命延續,更是父母的希望,希望他們好好活着,快樂地活着……”
英子垂着頭,她已經明白葉小姐爲什麼去承受新修的蔑視和侮辱,是爲了保護他。那個新修真是一個傻瓜,一個可惡的傻瓜,英子心裡氣憤填膺,她想如果有機會遇到新修,她一定狠狠說說他。
葉家祖母的生日聚餐不歡而散。每個人臉上都布着氤氳。
第二天,英子準備去上班,她休息了一天,是因爲葉小姐給她請了假,日本人扣了英子兩天的工錢,那麼英子必須白乾兩天才能繼續留在捲菸廠工作。葉小姐替英子簽了字。葉小姐明白,英子在捲菸廠上班不是單單爲了那點點工錢,是爲了抗戰的需要,必須保住英子捲菸廠的這份工作。
天矇矇亮,整個市區被日本鬼子的集合聲吵醒了,鬼子開始換崗,刺耳的哨音和他們腳下的大皮鞋聲穿梭在大街小巷。
睡夢的人們無可奈何地睜開眼睛,他們已經習慣了那種刺耳的聲音,有的人把那一些聲音當做了鬧鐘。
平民區的人們無精打采地走出陰暗潮溼的小屋,街道上傳來匆匆忙忙的腳步,蹣跚的腳印沿着坑坑窪窪的石頭路朝前走着,他們有的去煤場,有的去棉紗廠,有的去機械廠,還有的去罐頭廠。他們一個個喉嚨裡吞嚥着自己的口水,那是飢餓的樣子,他們都不敢大聲說話,又癟又硬的肚皮裡發不出響亮的聲音,有氣無力。日本人的機器榨取了他們的血液,甚至是筋骨上的肉,男人的上身沒有衣服包裹,只有一條破爛不堪的褲子遮住他們竹竿一般的兩條腿,他們身上筋骨就像腳下的石頭路那樣高低不平。
行屍走肉般的生活、稀裡糊塗的生活瞬間被黑暗吞噬,時光毫無蹤影地在生與活之間蹉跎,不知前面是墳墓還是天堂?
夜晚,街口破爛不堪、髒水滿地的小酒館是他們某一些孤獨人的歇腳地,他們享受着酒的麻醉,在麻醉中尋找酒精的刺激。成年的勞累讓他們失去了正常人的生活意義,有的人掙錢是爲了添飽肚子,有的人就是爲了那口酒,讓高度數的酒精的灼熱刺激他們的神經,忘記飢餓與勞累,忘記所有憂愁與困苦。
一個男孩的腳步穿梭在沒有月亮的黑夜裡,穿梭在髒兮兮、冷冷清清的酒館之間,他的一雙圓眼睛在四處張望,他的身後跟着一條半大的小狗,搖着小尾巴,邁着細碎的小腳步。
一個男孩,一條狗,形影不離。
酒館裡,幾個醉鬼離開的地方殘留着幾粒花生米,男孩急忙走過去,他把那幾粒花生米小心翼翼、一粒粒撿起來放進嘴裡,那隻小狗擡起頭看着它主人的嘴,男孩把嚼成泥的花生醬放在他手心裡,小狗小心翼翼舔舐着男孩的手心,男孩“咯咯”地笑着,他一邊扭轉着身體,“黃丫頭,癢,癢……”
困苦不堪的人滿肚子的無名火被酒精點燃了,有的醉鬼向男孩吼着,“喂,你們有錢人養狗,還,還用別人的食物喂……嚼着舒服嗎?”
“是你們,不,這一些花生粒是那些人不要的,是俺撿的!”男孩用簡單的語氣反駁,他覺得自己無理,所以語氣飄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