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雲與煙

宋先生慢慢站起來,他撩起長袍,他從他口袋裡掏出一疊錢,他走近葉家祖母,“這是,這是肖醫生讓俺,把這些錢給您,過年了,您老看着,您看着買點什麼?”

“不,不用!”葉家祖母急忙欠欠身體,“這怎麼好意思呢?這錢您給那一些孩子買點什麼吧,他們在山裡住着太冷,這幾天尤其冷~只要他們好,只要他們能打鬼子,俺這心就寬了,俺,到時候,俺見了俺嫚,也有話說,俺沒有給你們組織添麻煩!”

宋先生的手在顫抖,他的心也在顫抖。

“以後俺抽時間做手工,那個裁縫董師傅說,他可以給俺活做,編釦子,那一些旗袍上的鳳凰釦子俺會編,他說在城裡找不出幾個會編旗袍釦子的……”英子看看宋先生,她又看看葉家祖母,“他還說俺如果編出二十副鳳凰釦子,他就給俺十斤玉米麪!”

宋先生被英子的話感動, “英子,謝謝你!”

“爲什麼要謝俺?”英子好奇地問。

“因爲,因爲……”宋先生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英子,他溫和地笑笑,“新麗新菊新新跟着你學到了很多,在他們心裡你就是他們學習的榜樣,尤其新新,新新說他是葉家的男子漢,他也要擔負起照顧葉家的責任,是不是新新?”

新新急忙擡直他的肩膀,“是,宋先生,祖母說俺過了年就八歲了,其實加上虛歲俺九歲了,俺要向英子姐學習,雖然俺不能去上班掙錢,俺也要去撿煤渣、撿樹枝,俺去幫着朱老伯拉風箱……”

新新天真無邪的話讓大家臉上多了一絲笑容。

“對,朱老伯說你很懂事,他還說咱們葉家的孩子都是好孩子,都是其他鄰居家孩子無法比擬的……”宋先生走到新新跟前,他擡起大手輕輕撫摸着新新的頭,“你們不僅要學習你們英子姐吃苦耐勞,還要跟着她學認字,學寫字,也許,正如你英子姐說的那樣,明年開春你們都可以進學堂了!”

孩子們笑了,葉祖母也笑了。

葉祖母告訴宋先生,說有人悄悄送來一些玉米,解決了很大的吃飯問題。宋先生皺着眉頭想了想,他沒有馬上回答葉家祖母的猜測和懷疑,因爲宋先生也不能確定是誰在幫助葉家。

宋先生站起身來準備告辭,葉祖母轉身對英子說,“英子,去送送宋先生!”

“好!”英子點點頭。

走出屋子來到了院子,宋先生的腳步沉重,他已經從陳蘇坤老人臉上看出了什麼,老人的病情很嚴重,正如肖醫生判斷的,老人已經病入膏肓。擡起頭,風輕輕推搡着葉家的柵欄門,年久失修的柵欄門左右搖晃,似乎風再大點就會被帶走,就像風燭殘年的老人,經受不住這又冷又凍的天氣。宋先生長長嘆了口氣,他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他垂頭看着英子清瘦的小臉心裡升起一股可憐,他本想囑咐英子一些什麼,可,他嘴裡卻問,“英子,你真的不想家嗎?”

“?”英子茫然地搖搖頭,她心裡同時升起一股酸酸的難受,她真的好想家,真的好想她的娘……眼前聽到宋先生這麼問她,她又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她心裡對家鄉的思念無法用語言形容。

宋先生看到英子的眼睛裡閃着晶瑩的淚花,他心裡真的很內疚,“英子,如果你想家,俺安排人送你回去看看!”宋先生嘴裡的話蒼白無力,近段時間他已經顧不了城裡的事情了,更顧不了葉家的事情,他更感覺到深深的慚愧,他的手緊緊抱着他懷裡的包袱,這個包袱裡包裹着英子的一片心意。

他更知道葉家已經離不開英子了。“謝謝英子!”宋先生心裡對英子的感激不是一句話兩句話的謝謝,他心裡很清楚,英子不單單爲了葉家,爲抗日做出的貢獻感動着他身邊的每個人,感動着新修和家興,更感動着他和肖醫生,他多想表揚一下英子,他遲疑了一下,他在心裡找不出一句話能適合他此時此刻的心情,“英子,謝謝你送了我們這麼多副鞋墊子,俺一定把它們交給你哥哥和新修家興他們,他們一定會很高興的。”

“嗯”英子突然想起了什麼,她擡起頭瞪大了眼睛看着宋先生的眼鏡,“宋先生,祖母想新修哥哥啦!她常常偷偷一個人唸叨新修哥哥的名字!”

“是嗎?也是,新修是她老人家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她怎麼能不想他呢?”宋先生好像在自言自語,“見了他,俺一定把英子的話說給他,有時間,一定讓他回葉家看看,看看你們的祖母,看看你們!”

新修真的回來了,一個漆黑的夜晚,新修出現在啤酒廠後門的馬路上。

英子正在彎腰撿煤渣,突然,她旁邊躥出一個清瘦的身影,他搶在英子前面抓起地面上的一塊煤渣。

“這是俺的!”英子擡起頭,她生氣地瞪着對方,她一愣,雖然天黑,但她看清了,她眼前站着的是葉祖母日日夜夜唸叨的新修。

新修一邊從英子手裡抓過那個沉沉的布袋子,一邊把他手裡的那塊煤渣放進布袋裡,他哽咽着嗓子,他輕輕喊了一聲,“英子!英子,俺聽家興說,他在啤酒廠附近見過你,今兒,俺直接就過來了,沒想到真的是你?”新修咧咧嘴角,他想把他的心疼與對英子的可憐藏起來,可是,他的眼淚還是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新修哥,你跟着俺回家好嗎?”英子高興地合不攏嘴巴,“祖母想你了!”

“好!”新修使勁點點頭,“俺這次回來就是想看看祖母,她一定老了好多吧?俺對不起她老人家!”新修一邊垂下頭,他一邊四周尋摸着在黑夜裡閃着黑色光的煤渣。

英子帶着新修回到了葉家小院。

新修突然的出現讓葉祖母激動地說不上一句話,少頃,老人蹣跚着向前一步一下抱住了新修,“真的是你?真的是俺的新修嗎?”葉祖母在哭,她嘴裡喃喃着,“可憐的娃呀,祖母真的好想你呀!長高了,這,這一年多你去哪兒了?一點信兒也沒有……”

“祖母,俺,對不起您,對不起媽媽!”新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撲通”跪下去,他跪着往前走了一步,他抱着祖母的腿大哭。

看着葉祖母與新修抱在一起哭涕,英子站在一旁也哭。

一會兒,葉祖母顫抖着伸出雙手捧着新修的臉,“娃啊,你媽媽有東西留給你,你先坐會啊,祖母去拿來給你,你千萬不要走呀!”

“俺不走!”

葉祖母艱難地邁進了儲藏間,儲藏間裡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

英子擦擦眼淚,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她問新修,“新修哥,上個星期是你送來一麻袋玉米嗎?”

新修搖搖頭,他有點不好意思,“不是俺,是家興!家興看到你吃煤渣,他心裡難受,他跑去了火車道,他在火車道上撿了一些煤渣,他用他撿來的煤渣到老鄉家換了四十斤玉米,俺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送來的?”新修嘴裡的話帶着淚音。

“家興?”英子眼前出現了那個英俊帥氣的男孩,“奧,所以,俺們沒有聽到黃丫頭叫,原來是他?俺以爲是你,因爲黃丫頭見了你也不叫,有一天,俺還盯着門口看半天,俺想,你會突然出現在葉家門口,沒想到今兒咱們在啤酒廠附近遇到了,新修哥,你這次進城就是回家看看葉祖母,是嗎?”

新修搖搖頭,說:“不,俺只是順路,我們還有任務。”

“什麼任務?”

“這是秘密!”新修又搖搖頭,“不能說,雖然英子是自己人,但,這是紀律!”

英子聽到新修說她是自己人,她非常高興,這是她聽到第三個人說她是自己人啦,第一個是她舅母劉纘花,第二個是她三嬸楊玉,第三個就是新修。

“對不起英子,俺不能告訴你……”新修看着低頭沉默的英子,他心裡很過意不去,他是不是應該與英子說實話呢?不行,保守秘密是每一個抗日戰士必須遵守的紀律。

“沒事,你不說俺不問,但,俺想知道,俺二哥也來了嗎?”英子心裡一直牽掛着她二哥崔英昌,剛剛見了新修她不好意思問,此時她還是憋不住問出了口,“他好嗎?宋先生見到他了嗎?”

“嗯,宋先生路過我們那兒,他把你做的鞋墊給了我們,家興看了很高興,他說他從小到大第一次墊鞋墊子,大小正合適。”新修一邊說着,他一邊把手伸進懷裡,他從他懷裡掏出一副手套,這是一副男人手套,並且有的地方磨出了口子,已經很破舊,新修尷尬地看着英子,“這是那年我們去煙臺登州時,有一個首長送給俺和家興的,本來我們兩個人一人一隻,家興說,讓俺把它送給英子妹子,不好意思,都用壞了……”

“給俺?”英子滿臉驚訝與興奮,好久以前英子就渴望有一副手套,有副手套能解決她很多的麻煩與煩惱,她每天撿煤渣回來都要用沙子洗手,要洗半天,她要用這雙手編鳳凰扣,有了這幅手套,以後就不用那麼麻煩了。

“碎了……”新修低頭擺弄着他手裡的手套,難爲情地嘟囔着,“已經磨損出幾個洞啦!以後,以後有了新的……俺再送給你,這副你先湊合着用,至少帶在手上不冷。”

“沒關係,俺會縫,給它補補就可以了,很簡單的!”英子從新修手裡接過那副手套,抓在她小手裡左看右看,她滿臉、滿心的喜歡。

英子又想起了什麼?她猶豫了一下,她擡起頭看着新修的眼睛,“新修哥,那個,那個黃丫頭是長安送到葉家來的,那天他和你離開了葉家……長安是不是就是家興呀?俺一直因爲他們是兩個人,葉小姐活着時告訴俺說是一個人,俺心裡不太相信……”

“家興就是長安呀,呵呵呵”新修笑着看着英子的眼睛,“家興的這個名字是崔耀宏給他起的……”新修突然又垂下了頭,他想起了崔耀宏已經犧牲了,崔耀宏又是英子的三叔……“爲了紀念崔耀宏,長安改名家興!”新修語氣低沉。

聽到三叔的名字英子的眼淚在她眼眶裡徘徊,她早已經從宋先生嘴裡知道了三叔和三嬸犧牲的消息,只是她知道的太晚。

正在這時,葉祖母從儲藏間出來了,她身上帶着一些蜘蛛網,英子急忙上前扶住老人,她把老人頭上、身上的蜘蛛網抓在手裡團成團扔到了院子裡。

葉祖母手裡捧着一張相片,相片顏色已經褪色,泛黃的相片中有一個穿着軍裝的魁梧的男人,男人身邊坐着一個小巧俏麗的女人,女人是小圓臉,眉眼非常俊秀,她身上穿着一件花緞子立領短襖,耳後梳着蓬鬆的髮髻,髮髻偏右側有一個漂亮的頭飾,女人懷裡還抱着一個頭上帶着老虎帽的嬰兒。

“祖母,這是誰呀!這個女人可真俊!”英子從葉祖母手裡接過那張相片。

“給新修看看!”葉祖母喘着粗氣,她一邊慢慢把她瘦弱的身體塞進椅子裡,她一邊擡頭看着抱着相片的英子,“這是新修的,英子給他!”

新修一愣,他慢慢走近英子,他慢慢伸出手,英子慢慢把手裡的相片遞給了目瞪口呆的新修。新修顫抖着手抓着那張已經泛黃的相片,那個男人,那個女人,他們是誰?那個男孩又是誰?新修木呆呆地端詳着相片中的三個人,他的眼睛瞬間模糊不清。

“那年崔耀宏把你抱給俺嫚時,他給了俺嫚這張照片……嫚,說,她說等你回家她就把這張照片還給你,她沒有機會了……”葉祖母說着說着淚流滿面,她又想起了她的嫚,她擡起衣袖遮住她的臉嚶嚶哭啼起來。

新修一下把那張照片抱進他懷裡,“撲通”他又跪在了葉家祖母的身邊,他嘴裡沒有一句話,只有滿臉的淚。新修想起了葉小姐的好,是葉小姐給了他一個家,沒讓他流落街頭餓死,還讓他上學,讓他接受了高等教育,偶爾葉小姐也絮叨他,那是因爲他不懂事,那是他瞧不起葉小姐的工作……當他從崔英昌嘴裡知道葉小姐是隱藏在敵佔區的地下黨時他不僅吃驚,更多的的敬佩,還有後悔,他後悔他曾在言詞上侮辱她……現在葉小姐犧牲了,他更更後悔他沒有來得及對葉小姐盡一點點孝,老天都沒給他一個盡孝的機會。

葉祖母擡起頭輕輕嘆息,她心裡的傷悲與痛苦無人能體會到,她假裝堅強地搖搖頭,她想把她心裡的那一些悲痛搖走。

許久,老人慢慢站起來,她弓着背向前一步,她走近新修,她用一雙模糊不清的眼睛注視着新修的眼睛,“娃呀,知道這是誰了嗎?”

新修流着淚點點頭。

“起來吧,可憐的娃呀,很小就失去了自己的親爹孃,甚至都沒有記住自己爹孃的樣子,娃娃呀你命苦啊!”葉祖母唉聲嘆息,又哭哭啼啼。

“俺不苦,俺有葉媽媽,還有您!”新修跪着往前走了幾步,他一下抱住葉祖母的腿,“俺,俺對不起您!祖母,以後抗戰勝利啦,以後俺給您養老送終!”

葉祖母笑了,老人流着淚笑了,她似乎等着新修說這句話等了好多年,眼前的新修真的長大了,真的懂事了,老人顫巍巍擡起胳膊伸出手攏了一下耷拉到她眼前的一縷白髮,她的嘴角微微上揚,“有新修這句話,俺滿足了,快起來吧,俺可拉不動你這個小夥子呀,快起來,地上涼,這張照片俺替俺嫚交給了你,你一定好好保存着,有一天你回到奉天,去找找你父母的墳,聽崔耀宏說,是他們抗聯把你父母安葬在塔山~”

新修使勁點點頭。

新修當晚就離開了葉家,新修離開後,葉祖母在院子裡站了很久,風吹着她的一頭白髮,吹着她單薄的棉襖,她沒有感覺冷,她滿臉都是幸福的微笑,她看到了長大成人又懂事的新修,她滿足了。

第二天早上英子和靈子走出自家院子時沒有看到吳蓮,她們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吳蓮的影子,柳巷子裡靜悄悄的。吳蓮不知發生了什麼?英子在心裡一遍一遍打着問號?是不是吳蓮又捱打了?還是吳蓮病了?眼看着上班要遲到了,英子擡起頭看着靈子說,“俺去問問吳蓮,是不是她沒起牀,還是她家裡發生了什麼?”

“英子姐!”就在這時吳蓮的聲音出現在小路的巷子口,她正向英子和靈子招手。

“吳蓮,上班要遲到了!”英子邁開腿跑到吳蓮身邊,“你真讓我們着急,你說,這麼冷的天,你想凍死俺和靈子嗎?”

“英子姐,俺不去了,以後不上班了!”吳蓮嘴裡嘟囔着,她的腳步一動也不動。

“吳蓮,發生了什麼事?”靈子擡起驚慌的眼神看着吳蓮。

吳蓮搖搖頭,她心裡好像有難言之隱。

“剛領了兩個月工錢,你剛剛能單獨做工了,你就不想做了?”英子很疑惑又很生氣。

靈子偷偷拽拽英子的胳膊,又擡頭看看天空,意思,再不走真的就要遲到了。

“好,咱們回頭再說,你就在家好好待着吧!”英子語氣裡帶着氣憤,爲了吳蓮的工作她浪費了一個星期的工錢,今兒,吳蓮輕描淡寫地放棄了這份工作,她又能說什麼?

站在一旁的吳蓮還想爲自己辯解什麼,她嘟囔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看着怯弱的吳蓮英子心升可憐,她想,也許吳蓮家裡發生了什麼大事吧?也許是吳蓮情不得已放棄了這份工作。唉,這樣的工作放棄也好,不用天天起早摸黑,不用擔驚受怕,生怕哪兒出差池,被日本人抓進刑訊室摁進水缸裡;更要每時每刻提防監工手裡的長鞭子……英子搖搖頭嘆了口氣,她把嘴裡要埋怨吳蓮的話嚥了回去,她又扭臉看了靈子一眼,“靈子咱們走吧!”

一路上靈子沒有說一句話,好似她知道吳蓮家發生了什麼事。

“你聽到什麼?還是她的後母又打她了?”英子看着低着頭無語的靈子問。

靈子抿抿嘴脣,她想說什麼,她的嘴脣哆嗦了幾下什麼也沒說出口。

“你們日本人都這樣嗎?知道就說出來!”英子生氣了。

“那天休息日,俺看到,她後母領着一個大男人……”靈子吞吞吐吐。

“她領一個男人又怎麼啦,也許她家來親戚啦!”英子不以爲然。

“是吳蓮的男人!”靈子的話就像晴天霹雷,炸得英子全身顫抖,瞬間她感覺到她的雙手冰冷。

“不可能!”英子狠狠吐出三個字。她不相信吳蓮的後母那麼可惡,“她怎麼能隨便安排吳蓮的命運?”

靈子不反駁英子的話,不知她想錯了,還是她不想再說吳蓮的後母,她的嘴巴閉上了。英子也沉默了。

下了班,英子沒去撿煤渣,她走到葉家門口的小路上停下了腳步,她向靈子擺擺手,”靈子,再見!”

靈子也向英子點點頭,又擺擺手,“明天見,英子姐!”

靈子慢慢轉身,她的腳步剛剛邁到她家的院門口,她突然停下了腳步,她聽到她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個聲音很小,“靈子!”

“父親,父親,是您嗎?”

靈子的驚呼讓不遠處的英子也站住了腳步,英子扭臉看着靈子家的院牆那邊,靈子家院牆外面出現了一個身影,只見靈子小巧玲瓏的小身體一下竄到了那個身影面前,那個影子很像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的身體歪斜着靠在院牆上,他嘴裡用日語喊着,“快,快開門!”

“嗯”靈子急忙打開了她家的院門,院裡傳來了木鞋“噠噠噠”踩着堅硬地面的聲音。接着,院子裡傳來了驚呼聲,“河浦君,發生了什麼?你的腿,你的腿怎麼啦?”

靈子母親在哭啼,在驚慌失措地驚叫。

“靈子媽,不要喊,給我口水喝,還有,我是回來告訴你們一聲,我馬上走,不要說我回來過,我們馬上就會戰敗,我不想打仗,和咱們兒子一樣,只希望咱們一家四口平平安安過日子……他們馬上會找到家裡來……他們如果來了,你們就說沒看到我~”

“他們是誰?”靈子母親不知該問什麼,她哆嗦着嘴脣冒出幾個字。

“是,是憲兵隊,咱們的憲兵隊已經喪心病狂,我這條腿就是他們打折的,他們又裝好人,把我送到了市立醫院,我趁他們不防備跑了出來,我回家就是看看你和咱們女兒靈子,不要擔心我,我準備去嶗山,那兒有咱們日本人,他們參加了八路軍!是反戰同盟八路軍戰士,也許在那兒能找到咱們的兒子。”

“他們,他們爲什麼打你……可憐的……”靈子母親依然哭哭啼啼。

沉默,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英子呆呆站在靈子家門口旁邊的梧桐樹下,她顫抖的小身子緊緊靠着大樹,她第一次知道還有日本人蔘加了八路軍,讓她吃驚的同時更多的是緊張,她緊張的是她偷聽到了她不該聽的話,她必須馬上離開這兒,否則就會和靈子父親撞見,即使她不怕什麼,靈子父親一定會很害怕。

英子小心翼翼折轉身溜回了自家小院門前,從柵欄門看進去,葉祖母的燈在一樓客廳亮着。

“英子回來了!”葉祖母聲音很小,也許她怕她的聲音吵醒新麗新菊和新新。

英子躡手躡腳推開了柵欄門走進了院子,她顧不上去理睬在她腳邊鑽來鑽去的黃丫頭,她直奔一樓屋檐下站着的葉祖母,她先向葉祖母點點頭,“祖母,俺今兒沒去撿煤渣,空着手回來了!”

“家裡夠多了,夠過年燒爐子用了!”葉祖母滿臉喜慶,“俺還害怕你很晚回來,有時候俺這心呀,總是不安寧,只要看見你一出現在院門口,不,只要俺一聽到你的腳步聲,遠遠的腳步聲,俺緊繃繃的心呀就突然變輕鬆了許多。”葉祖母在絮絮叨叨。英子沒有說話,她腦海裡總是出現靈子家的那一幕。

葉祖母偷偷看看英子嚴肅的表情,“發生什麼了?還是你剛剛偷聽到了什麼?”

英子一愣,葉祖母嘴裡兩個字“偷聽”讓她吃驚,她知道葉祖母肯定聽到了靈子父親的話,她擡起驚慌失措的小眼神盯着葉祖母的眼睛,“祖母,您也聽到了!”

“嗯,俺剛剛聽到了腳步聲,俺就摸索到了門口,俺聽到了,聽到了,英子呀,咱們,咱們的好日子馬上就會來到了!可,今兒的事,一定不要說呀,就咱們娘倆知道,就讓它爛進咱們的肚子裡去。”葉祖母壓低聲音囑咐英子。

葉祖母聽得懂日語,英子不奇怪,她曾聽葉小姐說過,當年在奉天時葉家與日本商人也有生意來往。

“俺知道!”英子使勁點點頭。

英子想問問葉祖母知道不知道吳蓮家的事情,她看着老人在打哈欠,她急忙上前扶着老人的胳膊,“祖母,您回屋睡吧!”

“你也睡吧,不要熬夜扒拉針眼,小小年紀不要學宋先生那樣,鼻子上架兩片玻璃,不方便得很!”

“好,俺知道了,俺洗洗就去睡了!”英子一邊說,她一邊把葉祖母送回了臥室。

第二天早上英子再見到靈子時,靈子臉上有了笑模樣。英子也不敢問,看着靈子高興英子也高興。

“下了班咱們去看看吳蓮吧!”靈子第一次這麼關心吳蓮的事情,真是讓英子吃驚。

“俺昨晚想去……”英子突然閉上了嘴巴,她怕自己一不小心把她昨晚在靈子家門口聽到的說出來。

“想去?你怎麼不告訴俺,咱們一起去,好嗎?”靈子沒有懷疑英子。

“好!”英子點點頭。

下了班英子和靈子準備去找吳蓮,天很黑,路很黑,四周的路燈藏在光禿禿的樹枝之間,不明不暗,不暗不亮。

吳蓮家住的巷子真的很窄,每家門口放了一個煤爐,煤爐與煤爐擠在一起,煤灰堆在一起,就連每家的馬桶也緊緊靠在一起,在黑暗裡散發出燻人的臭氣。偶爾誰家的嬰兒在啼哭,聲聲穿牆鑽瓦,哭得人心裡酸酸的,哭的人心裡淒冷淒冷的。

靈子的腳步停在了柳巷子前面的小路上,她不想再往前走一步,她怕她身上的衣服碰到煤爐或者誰家的馬桶。

英子回頭看着靈子,“你在這兒等着,俺去吳蓮家門口喊幾聲!”

英子一邊說着,她一邊撩起褲腿邁進了柳巷子,巷子的雪已經化了一多半,踩上去濺起黑色的水。

英子慢慢地、小心翼翼靠近了吳蓮家的門洞子,“吳蓮——”英子壓低聲音喊了一聲。

從吳蓮家烏黑的屋裡傳來了下炕的聲音,還有身體碰到臉盆的聲音,還有輕輕咳嗽聲,還有下地穿鞋聲,只是沒有聽到吳蓮的迴應聲。

英子又輕輕喊了一聲:“吳蓮——”

“誰呀,這半夜,還讓人睡覺不?叫鬼呢?”一個女人惡毒的聲音,“吳蓮,不許出去,你如果出去,我明早就砸斷你的腿!”

屋子裡一下安靜了下來。英子搖搖頭,她瞭解吳蓮贍前顧後的性格,她就是在這兒等到天亮也不會把吳蓮等出來。

英子回到了靈子身旁,靈子向英子攤攤手,她早已經聽到了吳蓮後母的吼叫,尤其這樣一個靜悄悄的夜晚,那個女人尖銳刺耳的聲音已經傳遍了整個柳巷子。

“靈子,你回家吧,俺去公園裡撿一些樹枝。”英子表情凝重地看看靈子。

靈子點點頭,她還不忘囑咐英子,“注意安全!”

其實英子不是爲了撿樹枝而撿樹枝,主要她心情不好,她被吳蓮後母刁鑽刻薄的聲音氣着了,這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生氣,氣得她流淚。同時她也擔心吳蓮,她可憐吳蓮,她怕吳蓮嫁了人她再也看不到吳蓮了。

這個時候,公園裡沒有人,只有假山矗立在山坡上,還有茂叢叢的松樹,不高不矮的松樹像大傘一樣撐開,把所有的塵埃罩在它的傘下面;不知爲什麼松樹的葉子像針一樣尖細?順絲順綹;還有,無論春夏秋冬它都是綠的,綠的給人生機的渴望;就是此時此刻,嚴冬掃淨了梧桐的樹葉,它依然蒼綠,尤其被積雪洗過的地方更是清新無比;公園裡的路燈已經沒有了多少亮光,似乎被煤灰遮蓋了它的臉盤,灰濛濛的。

公園的長亭下面的欄杆上捲縮着一個身影,他懷裡抱着一把二胡,英子愣住了,她平日裡偶爾聽到的二胡聲難道來自眼前這個老人?這麼晚了不知他爲什麼還不回家?遠遠看着,老人一動也不動,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睡着了?這麼冷,他不應該睡在這兒呀。

英子一邊想着一邊急急忙忙走過去,老人似乎有呼吸,他嘴角的鬍子隨着他的呼吸而跳動。

“老人家,快醒醒!”英子呼喚着老人。

老人突然一抖身體,他似乎要跳起來,“喊什麼喊?你以爲俺死了嗎?”

英子被老人的聲音嚇了一跳,她急忙垂下頭。

當老人看清他面前站着一個小女孩時,他的聲音溫和了許多,“小嫚,你想聽俺拉二胡嗎?”老頭巴剎巴剎昏花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英子,“不行啊,小嫚,天黑了,半夜了,明早,你早點來,俺拉給你聽。”

英子搖搖頭,“老人家,您怎麼不回家?”

“俺沒有家!”老頭斜了一眼英子,聲音突然有點氣憤,“沒家,就你們有家,有父母,有姐妹,有哥哥,俺沒有,明白嗎?”

英子點點頭,她又搖搖頭,“俺娘不在青島,俺爹也死了!不過,俺有哥哥,有姐姐,俺哥哥,俺哥哥在煙臺上學,俺姐姐在老家嫁了人!”

“老家哪兒的?”老頭坐直了他的身體,他的眼睛盯着英子的臉,此時他的聲音又變得溫和。讓英子感到了一絲的親切。

藉着長廊裡的燈光英子擡起頭端詳着眼前的老人,老人一頭爛七八糟的灰髮藏在一頂黑色的氈帽後面,似乎藏不住,有幾縷支棱在老人的耳朵旁邊;老人的眼睛很大又深邃,似乎裡面藏着好多故事;他眼角的皺紋那麼深長,黑夜也無法遮蓋住那一道道歲月的痕跡;老人下巴上的鬍鬚不長,但,很多,很厚,白黑相間;一身長袍包裹到老人的膝蓋,露出老人一雙大腳,老人大腳上穿着一雙厚厚的棉鞋,棉鞋已經破了,露出裡面灰白的棉絮。

“掖縣!您知道嗎?掖縣沙河!”

“奧,知道,俺是平度的,俺老家離着你們掖縣一腳丫的距離,哈哈哈,說說,你到這邊來做什麼?”

“俺,俺!”英子想說她想撿點樹枝,她沒說,她沉默。

“你在青島住在哪兒?”老頭往前探探身體,他扒拉着他的大眼珠子端詳着英子的小臉,小心翼翼地問,“你哭了,誰打你了嗎?”

“不,俺祖母可好了,她從不打我們!”英子急忙申辯,“只是,俺一個朋友,她是俺唯一的朋友,至少俺心裡把她當朋友,她也是一個好人,她過幾天要嫁人,嫁給一個比她大好多的男人!俺聽另一個朋友說的,她見過那個男人,俺沒見過,俺不能隨便評價那個男人好壞!”

“她多大?”老人認真地盯着英子憂傷的小眼睛。

“比俺小,小一個月!”英子回答。

“你多大?”老頭皺皺眉頭,他再次上下打量着英子。

“過了年俺十四周歲了!”

“唉”老頭長長嘆了口氣,他沉默了一會,他揚起頭撩了一眼漆黑的天空,“不應該呀,太小了,她家大人不應該把她往火坑裡推。”

“她的母親是後母,她的父親很老實,她的祖母是殘疾,無能爲力!”英子真的有好多話要說,她把眼前的老頭看成了她訴說心裡話的對象。

“奧,你有上過學,是嗎?”老人突然問。

英子搖搖頭。

“你很有口才,你一定認字!”老頭擡起手一邊輕撫他嘴角的鬍鬚,他一邊看着英子,“如果俺沒有猜錯,你說的是柳巷子的吳家,唉,這世道只能這樣,如果生在這樣家庭,她的命運只能任強者欺負!就像現在,我們國家被日寇欺負一樣,可是,必須起來反抗,只有反抗纔有爭取自由的機會,如果就這樣任人宰割,只能繼續在苦難之中掙扎,越掙扎陷得越深……只是,如果這個女孩用這種方式方法離開這樣的家庭,對於她來說也許是不錯的,只要那家人對她好就可以。”

老人最後一句話英子似懂非懂。

“回家吧,孩子!”老頭站起身抖抖他的長袍,他扭臉看着英子,“好好照顧自己!”老人扔下這句話向前走去。

英子站在原地,她的眼睛緊緊盯着老人走遠的身影,那個挺直的腰桿很快消失在那片假山的後面。

半夜裡,柳巷子裡傳來了哭聲,那種死了人的哭聲,那麼悽慘,那麼悲傷,吳蓮的哭聲最大。

吳蓮的祖母死了,那個老人,那個被日本飛機炸去雙腿的老人在黑夜裡死去,她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她更不想死,她的孫兒孫女還沒有長大,還有一個窩囊的兒子,她睜着一雙不甘心、不放心的大眼睛死去了。

英子站在院子裡呆呆地瞪着院門口,院門在風裡搖曳,就像不願意離開的鬼魂,四處漂泊。那鬼魂想囑咐、拜託人世間值得她信得過的人一些什麼?只是她不能再與人溝通,她只能在風裡徘徊,久久不願離去。

“英子,今天不上班嗎?”葉祖母在樓上招呼英子。

“俺,這就走!”

黃丫頭緊緊貼着英子的腿蹲着,它一雙眼睛也緊緊盯着院門口。英子懷疑黃丫頭的眼睛能看到什麼?也許它看到了人不能看到的東西,那個東西它很熟悉,它沒有吼叫,它就那樣無可奈何地靜靜地蹲在那兒。

風撩起英子的髮梢,她感覺到了冷,刺骨的冷。聽着從柳巷子裡傳來吳蓮傷心欲絕的哭聲,英子也想哭,她真的想哭,她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場。她想爲那個不幸的老人哭,那個老人多麼的不容易啊,她聽到她兒媳的聲音全身哆嗦,那個鏡頭英子永遠不會忘記,依然那麼清清楚楚……英子耳朵裡傳來吳蓮絕望的哭聲,是呀,吳蓮的依靠死了,就像一堵牆倒下去,砸爛了牆旁邊的一棵小樹苗,樹苗還沒有長大,瞬間只剩下了殘肢斷臂。

吳家沒有錢買棺材,只有一張老人曾睡過的草蓆子。

葉祖母讓新麗去買了一刀燒紙送給吳家,也算是做了一年多的鄰居,盡點街坊鄰居的情誼。

吳家媳婦劉香娥,也就是吳蓮的後母看見新麗手裡提着一捆燒紙,她扭着身子,抱着胳膊,撇着嘴巴斜了一眼新麗,“你祖母讓你來的?”

新麗惶恐不安地點點頭,她很早就知道吳蓮後母的厲害。

“哼,人死了不能來點實惠的,這幾片黃紙能吃嗎?”劉香娥撇着她的大嘴巴,一臉厭惡與仇恨,不知她厭惡什麼?她又與誰有仇?

新麗還小,她不知眼前這個凶神惡煞的女人嘴裡話的意思,她不敢擡起頭看劉香娥的眼睛,她嚇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想哭。

柳巷子的四鄰聽到劉香娥尖鑽刻薄的聲音,他們走出自家門,他們不約而同走近吳家門口,他們滿臉氣憤,他們瞪着眼睛狠狠瞥着劉香娥。

“這眼下,買點燒紙也需要錢呀,我們,我們還拿不出一捆燒紙錢……”這時,從開水鋪子裡走出了朱家老伯,老人弓着他的背,他往前走了一步,他白愣了劉香娥一眼,“你不要嚇唬孩子!”

“哼,她家欠我的,如果,如果我把她家那點事跟日本人說一說,她家沒有一個活着的!”劉香娥嘴上的話讓鄰居聽了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呸,你這個女人……”有人搖搖頭,“你的話只有鬼才信,我們不信!”

“你們知道什麼呀,哼,那個葉家的女兒,你們知道嗎?是抗日分子!”劉香娥喋喋不休的話不僅讓新麗大吃一驚,更讓街坊鄰居嚇了一跳。

“你這個女人,爲了錢什麼事兒都能做出來,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葉家多好的人家呀,幾個孩子也懂事!”有膽大的鄰居在批評劉香娥,“你這張嘴會害死人的,你知道嗎?”

“吆,你知道?還是俺知道?俺親耳聽到的,俺的耳朵沒聾!”劉香娥得理不饒人。

“幸虧你這個女人趕上了好時候,這個時候笑貧不笑娼,先管好你那點破事吧!”有人在嘲笑劉香娥。

“你,你們,你們纔是……”劉香娥語無倫次,有點張口結舌。

“砰”從劉香娥身後飛過一個燒壺,穩穩當當砸在劉香娥的頭上,那個燒壺又順着劉香娥的肩膀滑下,“哐當”燒壺砸在了煤爐上,濺起一層厚厚的煤灰。

劉香娥一激靈,她一邊擡起手捂着她的頭,她一邊回頭狠狠地瞪着眼,“誰呀?該死的,誰想害死老孃呀?”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

劉香娥低頭一看,這不是自家的燒水壺嗎?“吳蓮,吳蓮,死哪兒去了?”

“哐當”吳家屋門從裡面被撞開了,從屋裡躥出一個半拉小子,是吳窮。吳窮狠狠瞪着大眼睛盯着劉香娥,“你以後說話老實點,誰也不欠你的,俺一個人做事一個人當,不該俺妹妹的事,如果你不想活了,你就說一聲!”吳窮晃晃他手裡攥着的一把砍刀,“俺剛剛磨了一下,還挺快,至少能削去你半拉舌頭!你以後再敢胡說八道,再敢說葉家的不是,俺就把你的頭砍下來給狗吃!”

劉香娥一下閉上了嘴巴,她轉了一下眼珠子,她突然把身體轉向街坊,“您都聽見了,這就是當後母的下場,養大了人家孩子,這孩子還想殺人,想殺了俺呀!大傢伙給俺評評理啊!”

四周的街坊沒有一個站出來幫着劉香娥說話,有的人在地上吐了一口,“你自己作的,活該!”

新麗趁着劉香娥沒注意,她把她手裡那捆燒紙放在了吳家門口的臺階上,她一扭頭快步鑽出了柳巷子。

新麗回到家,她把在吳家門口發生的事情跟葉家祖母說了一遍,葉祖母聽了新麗嘴裡的話,她確確實實被劉香娥嘴裡威脅的話嚇了一跳,老人開始坐臥不寧。

吳蓮祖母出殯了。

葉家院子裡,葉家祖母的臉貼着兩扇院門,把她一雙朦朧的眼睛送到街口,她看到吳家兒子孫子披麻戴孝走在擡草蓆子的兩個鄰居後面。劉香娥沒有出現。

“大妹子,您一路走好啊!”葉家祖母的身體在顫抖,“到那邊您先去找一雙腿,一雙腳……到了那邊生活就會好了!忘了您這一輩子的苦……”

新麗新菊和新新躲在樓上哭,他們也不知道爲什麼哭,聽着從街道上傳來吳蓮和吳窮悲哀的哭聲,他們心裡也難受,難受就想哭。

春節到了,英子他們不放假。日本人似乎沒有過節的習慣,他們更不過中國人的春節,捲菸廠的煙筒繼續冒着煙,長長、高高的菸灰鑽進了雲間,分不清哪兒是雲?哪兒是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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