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靜與動

睡在耳房的張伯猛地從睡夢裡醒來,他急急忙忙邁下炕頭,他又急急忙忙從枕頭下抓起衣服披在身上,藉着從小窗戶上透進來的冰冷冷的月光他小心翼翼打開了門,他邁出了屋子,躡手躡腳,豎起耳朵,悄悄靠近院門口,“誰?”

“張伯,是您嗎?”外面是一個低低的聲音。

張伯皺皺眉頭,門外的聲音讓他那麼熟悉,他一驚,瞬間滿臉歡喜,“是,是大少爺嗎?”

“嗯,俺是英業!”門外傳來崔英業着急的聲音。

張伯顫抖着大手抓起頂門槓,沒錯,是大少爺崔英業的聲音,溫文爾雅,他好久沒聽到大少爺的聲音了,大少爺這個時候回來太好了,張伯笑了,他使勁打開了兩扇院門,月光下站着一個高大的身影,這個身影多麼像崔耀宗呀!只是眼前的崔英業要比他父親崔耀宗高一頭,更加魁梧高大,崔英業性格豪爽,不受世俗禮節的束縛;而崔耀宗有點書生氣,說話口氣緩慢而深沉。

“快,快進來!”張伯的聲音裡透着興奮與激動。

崔英業身子一閃跨進院裡,他轉身迅速擡起手把兩扇門輕輕關上,他拉起一旁有點呆然的張伯,“張伯,有話咱們去屋裡聊!”

“您,大少爺,您是回來看您兒子的吧?”張伯的手被崔英業攥在手心裡,他有點張皇失措。

崔英業搖搖頭,壓低聲音,“張伯,俺是來找您的!”

“找俺?”張伯有點吃驚。

兩個人一前一後邁進了耳房。張伯準備轉身去炕沿找火柴盒。

“張伯,不用點燈了!俺還有事,必須在天亮之前離開!”崔英業鼻樑上的眼鏡閃着星星之光。

“大少爺,去看看大太太吧,還有少奶奶和孩子!”

崔英業搖搖頭,“不要驚動他們了,崔家有您在,俺弟兄們放心!”

“二少爺三少爺呢?”張伯緊張地盯着崔英業的眼鏡後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問,“他們都好吧?”

“他們都好,他們在青島那邊!”崔英業語氣平和。

“你們不在一起?”張伯有點驚訝。

“我在沙河這邊,畢竟,我對這邊熟悉!”崔英業突然壓低聲音,“張伯,我父親託你做的事兒……”

聽了崔英業的話張伯一驚,一會兒,他擡起頭,然後又使勁點點頭,“老爺……”張伯想起崔耀宗的死他鼻子一酸,他抽涕了一下,“咳,其實,俺想,老爺是被日本人逼死的,一定是爲了那批貨!”

“俺知道,俺知道!”崔英業吞了一下口水,他攥緊了拳頭,“無論是俺父親還是俺舅舅都是死在日本鬼子手裡,這仇我們不會忘記!”

“大少爺,老爺的那批貨俺交給了二老爺,他放在哪兒?他沒有說。”張伯突然又說:“大少爺,您需要俺做什麼,儘管直說!”

“奧,在俺二叔那兒?!”崔英業在黑暗裡點點頭。他明白父親爲什麼把那批貨交給二叔保管了,畢竟二叔是開糧店的,藏點東西是輕而易舉的事。“張伯,這次回來,俺真的需要您幫忙,如果可以,您能不能幫我們一起把那批貨送到大澤山?”

“可以,可以,大少爺,俺聽您的,俺什麼時候走,去哪找您?”崔英業的信任讓張伯高興,他知道崔家的孩子們都在做大事,他也迫不及待地想出自己一份力量。

崔英業微微一笑,“張伯,會有人再來找您,俺需要馬車和車伕!外人俺不放心,今兒俺回來找您,俺是跟俺三叔商量過了,畢竟您是崔家的老人,咱們知根知底,並且,張伯您的爲人……俺父親早已經有所囑咐……俺祖父活着時也對您有很高的評價……”

“不好意思……俺,俺沒有做什麼……只是,只是老太爺和老爺沒有把俺當外人,俺心裡知道……俺嘴笨,當年是老太爺收留俺,也沒有把俺當外人,這麼多年,俺不曾給老爺他們說過感謝的話……”張伯垂下頭搓着他一雙大手,他心裡酸酸的,他知道崔家對他有恩,崔家老老少少更沒有把他當下人,他心裡對崔家裝滿了感激。

“張伯,您不要難過,咱們本就是一家人,用不着那一些客氣話,俺父親最信任您,更知道您爲崔家做了好多事,之前俺父親就有所交待,他希望您好好照顧崔家……”

“俺明白,俺明白!”張伯滿眼淚,他在黑暗裡擡起頭看着崔英業,“大少爺,放心,您張伯俺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也知道國與家……俺粗人一個,做不了英雄,俺絕不會做狗熊!”

崔英業向張伯點點頭,笑了笑,然後他慢慢邁出了耳房,這時天快亮了,突然後院傳來了嬰兒的幾聲啼哭,接着,後院亮起了一點點燈光。崔英業的眼睛掃向後院,他真想去後院看看他老婆秋霞,再去看看他母親王氏。可是,戰友在村子外面等他,天也快亮了,如果大家暴露了行蹤……“俺走了!張伯,再見!”崔英業咬咬牙牀,他狠狠心躥出了崔家大院。

這是崔英業自從那天離開家第一次回家,他沒有看看他剛剛出生的兒子,也沒有在崔家喝一口水。張伯目送着崔英業漸漸遠去的背影,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他長長嘆了口氣,這是什麼世道呀?

第二天,張伯把家裡所有房間的水缸盛滿了水,他又把前院後院打掃的特別乾淨,家裡吃的菜也買回來一些,甚至他還買了二斤豬肉放在地窖裡,說是留着包餃子吃。他還給英子買了一斤黑棗幹,這是英子最喜歡吃的。“他張伯,您哪兒有這麼多錢,買這麼多東西!”王氏一隻手抱着她的大肚子站在屋檐下,她另一隻手裡拉着英子的手,她臉上沒有疑慮,卻是擔心,張伯的反常行爲讓她擔心,她也知道張伯不可能在崔家現在這種情況下離開崔家,她隱隱約約感覺張伯心裡有事瞞着大家,這事兒不簡單,昨天夜裡聽到的開門聲,是誰?

“這是老太爺活着時給俺的工錢,俺一個人,也用不着,所以,俺……”張伯垂着肩膀,彎着腰,“大太太,您還需要什麼,儘管吩咐俺去做,只是,只是俺想向您請個假……”張伯一臉的矜持。

“請假?他張伯,您有事就去做吧,不要說請假的事,您有您的自由。您這樣顧着崔家,俺真的感動,這是俺心裡話!”王氏說着說着又開始抹眼淚。

“謝謝大太太的擡舉,顧着崔家是俺分內的事,應該的,應該的,只是,俺明兒去做點自己的私事,俺去一趟外地,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俺想,俺想……”張伯語氣猶豫。

“您說!說吧,需要準備什麼?”王氏擡起衣袖擦擦眼角,她語氣緩慢,“她張伯,有事您只管說!這麼多年也沒看見您爲自己事兒請過假,是俺崔家對不住您呀,您有事就去吧,您需要什麼儘管開口……”

“俺不需要準備什麼,俺需要馬車……”

“好,馬車放家裡也沒人會用,就這事?沒問題,馬車您隨便用去吧!”王氏說完拉着英子轉身往後院走去,她準備看看兒媳秋霞和孫兒順子。

“二小姐!”張伯突然小心謹慎地喊了一聲。

英子回頭看看緊張的張伯。王氏也回頭看着張伯,她嘆了口氣,“以後您喊她名字就行!崔家不像以前了,以後崔家大院沒有小姐太太……”王氏扭臉低頭又看着英子說:“去吧,張伯一定有事與你說!”

英子跟着張伯來到了他的耳房,張伯從他炕蓆旁邊摸出一個包袱,英子狐疑地歪着頭看着小心翼翼的張伯,不知他要做什麼。

“二小姐,給,給你!”張伯把包袱遞給了英子。英子皺皺眉頭,她想去接,她又不敢去接。自從她親眼目睹日本鬼子殺害了自己的親人,她變得更加膽小。

“二小姐,張伯這趟出去不知能不能活着回來,這是張伯這幾年的……”

“張伯,您,您要去做什麼?”英子的眼淚奔流而下,她突然感覺到張伯話裡有生離死別的意思,是不是張伯也會和舅舅一樣死去?她心裡開始慌亂,慌亂地流淚。

“哈哈,二小姐,你不要害怕,三天後,三天後,張伯就會回到崔家!”張伯放下包袱,他搓着大手,一會兒他又舉起他的三根手指頭,他看着英子的眼淚像兩條小河在她小臉上流淌,他知道,是他的話嚇到了英子,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想伸出手給英子擦去臉上的淚,他的手也在哆嗦,他知道,這次離開崔家他是不是真的還能活着回來?他心裡一點兒也沒底。

“張伯,您不離開崔家不行嗎?”英子咬着嘴脣,用哀求地眼神盯着張伯那張憨厚的臉。

“老爺活着時讓俺去做一件事,俺已經答應了老爺,所以,俺必須去做!”

“是俺父親託付給您的事?”英子眨着一雙小眼睛,她心裡又稀奇,又奇怪,她想,父親臨死還有什麼事兒交給張伯?父親怎麼沒有給母親說呀?英子歪着頭,滿臉問號。

張伯使勁點點頭,“還有大少爺託付俺……”

“俺大哥?”英子再次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張伯輕輕點點頭。

“俺大哥他們好嗎?他,他什麼時候回來過嗎?昨天夜裡,昨天夜裡俺聽到了敲門聲,俺又睡着了……俺以爲是做夢,因爲俺娘說她不知道,大嫂也說她不知道……俺問她們了……”

“他們都很好,大少爺回來的事情不要給任何人說呀!”張伯突然嚴肅地盯着英子好奇的小眼睛,他知道他說錯話了,說了不該說的話,他着急地擡起他的大手慌忙地搖擺着,“二小姐,千萬不能說呀!”

“說了會怎麼?他們是去打鬼子了嗎?是怕壞人聽到告訴鬼子嗎?俺不會說的,一定不會說的,俺也不會告訴俺娘,還有俺大嫂,俺怕隔牆有耳!”英子說着說着突然擡起她一雙小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張伯笑了,他大喘了一口粗氣,向英子使勁點了點頭。

“三天後您就回來,是嗎?俺會站在門口等您!一直等到張伯回到崔家!”英子盯着張伯的眼睛,認真地說,“張伯,您一定回來呀!一定說話算話呀!”

“嗯,一定回來,回來給我們二小姐帶好吃的!”張伯與英子聊着聊着他突然感覺他心裡輕鬆了許多。

“俺不要好吃的,只要張伯您平安回來,您見了大哥二哥三哥,一定問好,一定告訴他們俺娘想他們,大嫂想他們,還有英子想他們!”

“二小姐這幾天千萬不要出門呀,好好跟着大人學做針線……”張伯一邊溫和地看着英子,他一邊擡起大手摸摸英子的小腦袋,“俺家二小姐手最巧!”

“俺有東西送給俺哥哥,您等着!”英子突然想起了什麼,她一邊說着,一邊“噌”從小凳子上站了起來,一邊扭身火急火燎躥出了耳房,她邁開小腿向後院廂房跑去。一會兒,她懷裡抱着一摞鞋墊又跑了回來,她把鞋墊推到張伯的懷裡,“這一些是給俺大哥二哥三哥的……麻煩張伯帶給他們!”

“好,二小姐的心意也一起帶給他們!”

第二天天不亮張伯趕着馬車走了。英子醒來時天已經大亮,英子很失落,她耷拉着腦袋站在門洞子裡,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張伯離開崔家的這兩天,英子只做一件事,就是去耳房看看,然後就站在崔家門口向外眺望,她滿臉的心事,她滿心的忐忑。王氏問她什麼,她也不說,她生怕她的話給哥哥和張伯招來殺身之禍。

張伯離開崔家的第三天,沙河鎮有人來到了崔家,他們是來報喜的,崔耀聰的大兒子崔英元準備這個月結婚,希望王氏帶着孩子們去吃酒席。崔老爺子活着時規定崔家人結婚辦酒席一定要在崔家大院辦,可是,崔老爺子死了,他的規矩也跟着死了。聽說崔英元的媳婦留過洋,還有一定的家底,新媳婦家不願意到鄉下辦喜事,崔耀聰只好在沙河鎮包了一個飯店。王氏聽了很生氣,崔耀宗死了還不到三個月,孫子也沒有過百天,自己肚子裡又有遺腹子,她痛苦的心情一直無法撫平,讓她挺着大肚子去參加侄兒崔英元的婚禮,她做不到。她本想讓英子去,看着心情低落又膽小的英子,她搖搖頭,她只好翻了翻箱底,找出幾塊大洋,她又找出一塊紅綢,她一邊包起三塊大洋,她一邊習慣地向院裡喊:“他張伯~”王氏苦笑了一下,她突然想起張伯出遠門還沒有回來。眼下找誰跑趟沙河鎮呢?她想找人把三塊大洋送到沙河鎮崔耀聰家,可是,家裡真的沒有適合跑這趟腿的人,此時此刻崔家大院裡只剩下了三個女人,還有一個吃奶的孩子。王氏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她把用紅布抱着的三塊大洋揣進懷裡。這時,秋霞從後院邁進了前院堂房,她手裡攥着一副銀鐲子,她遞給了王氏,“娘,這是俺嫁給英業時您送俺的,本來想好好留着,弟英元結婚,英業也不在家,這算是俺和英業的心意吧!”

王氏聽兒媳秋霞這麼說,她瞬間眼淚汪汪,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娘,您別難過,以後有錢了,您再給俺買一副金的……”秋霞故意說。

秋霞臉上的淚不知什麼時候流到了她的嘴角,她苦笑了一下,默默低下頭擡起襖袖擦擦臉。

王氏點了點頭,她慶幸自己身邊還有一個知書達理的兒媳,這是崔家的福氣,兒媳還爲崔家生了一個大孫子,如果崔耀宗活着他應該多高興呀。

“俺崔家欠你太多了!”王氏擡起胳膊把秋霞攬進她懷裡,“這一些東西不知怎麼送過去,家裡沒有一個能去的,你張伯出了遠門,不知啥時候才能回來,唉!”

“娘,讓俺去吧!”秋霞擡起眼淚看着她婆婆王氏。

“不,不,不可以!”王氏緊張地連着說了三個“不”,“沙河鎮有日本鬼子,你哪兒都不能去!”

“俺舅母來了!”英子在門口沒等來張伯,卻等來了她舅母劉氏。

英子舅母劉氏四十多歲,身材高大,比王氏高出半個頭,她頭髮梳得整齊,在腦後盤成小圓髽,臉上沒有一點脂粉痕跡;她上身斜襟藍青棉襖,下身肥大的黑色棉褲,這一身衣裝和她歲數不太相稱;劉氏身子不胖不瘦,只是模樣有點憔悴,說話聲音依然洪亮,態度溫和。

秋霞攙扶着王氏奔出了堂房邁到了院子,只見英子拉着她舅母的胳膊站在院門口的臺階上。王氏見到嫂子劉氏傷悲從她心裡升起來,瞬間在她臉上化成了兩行淚。

“妹妹,咱們姐倆都是苦命,苦命慢慢熬,熬成老來福!咱們子孫滿堂,應該高興,不是嗎?”舅母劉氏性格灑脫,說話又爽快,她的聲音給崔家大院帶來了久違的喜慶。王氏的頭一下擡了起來,腰桿也突然挺直了,她急忙讓秋霞去燒水,“快去燒水,放點紅糖!給你舅母暖暖身子!”

秋霞與劉氏打了一個招呼,然後她轉身匆匆向廚房跑去。

“不要忙活,不要忙活,俺想妹妹了,只想和妹妹聊聊天,孤獨人找孤獨人,話題能說到一塊去,不是嗎?俺這幾天心思,您也快生了,俺怕孩子們忙不過,俺來當個指使!”

“嫂子,您,這幾天俺真的想託人喊您來!可,怕您也有事,所以……”王氏想起被日本鬼子殺害的哥哥又開始流淚。

“娘和爹死的早,沒有連累人,孩子成家了也不需要俺了,俺這丟三落四的老太婆,誰還稀罕?”劉氏急忙上前攙扶王氏,“妹妹,以後不許哭,您不爲自己着想還要爲肚子裡的孩子想一想呀!不是嗎?”

劉氏爲人真的值得翹大拇指,崔耀宗活着時就對劉氏有評價,雖沒見過世面,說話做事有尺度,不輕易在人前顯示喜怒悲哀,壞事到了她嘴裡也變成了好事,也變得“有什麼大不了”。但是,當她坐到王氏的面前,談起英子舅舅和英子父親崔耀宗時兩個女人還是禁不住落淚,說到英子舅舅在世的聲音與音容笑貌,更多的是細微周到,劉氏長長嘆了口氣,“如果他不摳門,如果他不那麼惜財,他也不至於丟命啊!”劉氏擡起棉襖袖子擦去臉上淚珠,“咳,又說多了,本來,路上,俺還提醒自己,不要胡說八道,不要談傷心事……你看看,你看看……”

“那是日本鬼子愛財!是日本鬼子殺害了舅舅!”站在門口的英子生氣地向屋裡喊着。

王氏一驚,她趕緊從炕沿上站起來,她走到英子眼前,“不許吆喝!小點聲!”

劉氏也急忙站起身扶着王氏,“好了,好了,孩子一點也沒說錯,不要埋怨她!”劉氏向英子招招手,“英子,過來,舅母帶了許多面桃,還有炸花……你拿去吃吧,咱們剛剛說的這一些話走出門千萬萬不能說呀!”

“嗯,俺知道!”英子使勁點點頭。

“俺們村子好多人被日本鬼子抓去了!”劉氏壓低聲音嘆了口氣。

“抓去?什麼意思?”王氏一驚。

“聽說鬼子在沙河鎮修碉堡!”

修碉堡?英子曾聽人說過這句話,在哪兒聽到的呢?她似乎想不起來了,她突然想到了張伯,張伯伯這個時候還不回來,是不是被鬼子抓去修碉堡了?想到這兒,英子急忙轉身向前院門口跑去。

“不要出去,不要出院門!”王氏和劉氏在英子背後着急地念叨着。

就在這時,村子外面傳來了幾聲槍聲,少頃,突然崔家的院門急切地響起來。英子驚慌失措地回頭喊她娘,“娘,娘,來人了……”

劉氏攙着王氏匆匆從堂屋奔到了院子。這時,院門口外面傳來了英芬驚慌的喊叫:“娘,妹妹,快開門!”

英子一聽是姐姐英芬的聲音,她急忙跑到大門口,她踮着腳尖用盡全力打開了兩扇沉重的大門,只見,姐夫糧貴攙扶着英芬鑽了進來,姐姐英芬一邊大口喘着粗氣,一邊喊着:“快,快關門!”

糧貴回身把兩扇大門使勁關上,然後他又抓起牆邊上的頂門槓子橫在兩扇門上。

“發生什麼啦!”王氏也驚慌失色地看着英芬兩口子。

劉氏還算鎮靜,她看着英芬,“快去,讓秋霞也去躲一躲,還有糧貴,你也去,帶上吃奶的孩子,還有英子,你們快去!”

英子緊張地躲在王氏的身後,她只想待在她母親的身邊,秋霞怎麼拉也拉不走英子。劉氏回頭狠狠瞪了英子一眼,“那你躲進屋裡去!”

劉氏急忙抓起旁邊驚慌失措的王氏的手,“妹妹,不要害怕,這兒有俺呢,你也進屋,爲了你肚子裡的孩子,把你的心放肚子裡去,把英子也帶進屋!”

“你呢?”王氏全身哆嗦,語音也在哆嗦。

“俺不怕,你們也都不要害怕,崔家有俺呢……我想是來抓勞工和女人的,如果他們要抓,就把俺抓去,俺去給他們做飯!英芬和糧貴不能去,他們還年輕……”

“咣噹咣噹咣噹”外面有人狠狠敲門,似乎他們手裡都拿着鐵傢伙。

“你們娘倆快進屋,這裡有俺在……”劉氏一下變成了關羽,她一邊說着,一邊回頭看看王氏,一邊向大門口走去。

兩扇大門打開了,闖進幾個端着槍的二鬼子,他們一進門就吆五喝六,還有幾個竄到了耳房向屋裡東張西望,像偷雞賊似的鬼鬼祟祟又明目張膽又囂張跋扈。

“你們有事嗎?怎麼能擅自闖進崔家?”劉氏面不改色,嚴厲地吼着。

“呀,什麼叫擅闖?我們是奉了皇軍的命令來抓人的……”一個二鬼子歪戴着一頂棉帽子,兩撇小鬍子一高一低,滿臉橫肉,一副趾高氣揚的表情,他根本沒把劉氏放在眼裡。

“抓人?抓什麼人?這是崔家大院,你們沒聽說過這兒曾住着清朝的進士和舉人?”劉氏聲音嚴厲。

一個站在門口的二鬼子急忙跑到兩撇鬍子跟前,他輕輕地念叨着,“這是崔耀宗的家……”

“崔耀宗?那個那個在縣衙做事的……他不是偷盜皇協軍武器的……”兩撇鬍子斜着眼瞄着劉氏,他嘴裡傲慢無禮地嘟囔着。

“他,我妹夫是舉人,更是做事磊落,怎麼能做偷盜之事,爲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而以死明志,整個掖縣人都知道,難道你們不知道嗎?”劉氏得理不饒人的神采。

“這?”幾個二鬼子互相看看,什麼也沒說,其中有的想說知道,再偷偷看看兩撇鬍子,兩撇鬍子橫眉豎眼狠狠斜視着他們,他們硬生生把要說的話又咽了下去。

兩撇鬍子突然擡起腫眼泡盯着劉氏,惡狠狠吼着,“其他事情我們不需要知道,更不想知道,今兒我們爲皇軍抓,不是抓,是找,是招瓦工,還有做飯的女人!”

“崔家這個時候只有我們這幾個女人,還有八九歲的孩子,如果你們不嫌棄俺老目橫秋,俺願意去給大傢伙做飯,你看行嗎?”劉氏往前一步,她的眼睛裡帶着嘲弄。

兩撇鬍子急忙搖頭,他眼角往上瞥着,看着劉氏憤怒的表情他一時張口結舌不知說一些什麼?他心裡很清楚日本人讓他們到鄉下來的目的,第一是找年輕的花姑娘,第二是抓年輕力壯的勞工。

“都是一個鄉的,低頭不見擡頭見,應該互相照應,不是互相傷害,倒退五輩也許大家都是一個祖宗!”劉氏的話不是沒有道理。

幾個二鬼子都佩服劉氏的勇氣與膽量,還有劉氏的言辭銳利,他們互相看看,慢慢退出了崔家大院。

“如果皇軍需要做飯的,俺去!”劉氏對着門口外面吆喝了一嗓子。

躲在堂屋的英子趴在窗臺上,她的眼睛緊張地盯着院裡發生的一切,剛剛院子裡發生的事情她都看在眼裡,她突然佩服舅母劉氏的勇敢,她突然覺得鬼子和二鬼子沒有什麼可怕的,他們也長着一雙眼睛,一張嘴巴,他們也膽小,正如祖母曾說的一句話:膽小的怕膽大的,膽大的怕不要命的!舅母已經不怕死了,所以她更不怕鬼子。

英子困了,她臉上帶着微笑睡着了,她懷裡抱着一本畫冊,是那年三叔從青島回來帶給她的,畫冊裡畫着一隻羊和一隻狼,狼想吃羊,小豬,小牛,小鴨……所有動物都來幫助小羊,最後狼掉進了山崖摔死了。夢裡英子夢到了狼,齜着長牙的狼,狼的一雙惡狠狠的眼珠子滴溜轉着,一步步逼近英子,英子嚇得往後退,後面是一堵牆,沒有了退路,英子使勁閉上眼睛,突然一雙大手抱住了英子,英子回頭一看是她父親崔耀宗,父親泰然自若地把英子放到他的身後,他一邊挽起衣袖,他準備和狼拼命,突然山下跑來了氣喘吁吁的張伯,他嘴裡一邊喊着什麼,他一邊撲向狼,狼的大嘴咬住了張伯的胳膊,鮮血“滴答滴答”流着,“張伯伯——”英子突然醒了,她臉上全是汗。

“你可把你娘嚇壞了,她還以爲你——”舅母劉氏的臉趴在英子身上,她的眼睛盯着英子的眼睛,“你醒了?姑娘,你怎麼說睡着就睡着了呢?你娘說你被他們嚇死了……”

英子擡起眼角,她看到她母親王氏在炕頭的另一邊摸眼淚。

“俺沒事,張伯伯呢?他回來了嗎?”英子突然坐起身子,她看看舅母劉氏又看看她母親王氏。

“唉,回來了,他,又走了!”劉氏坐正身體,“這丫頭心眼太好,隨她祖母,那個老太太善良慈祥,到了年關常常施捨那一些窮人,遠近聞名,街坊鄰居都忘不了她,更忘不了她心靈手巧,多少女子跟隨她學習刺繡,她一文錢也不收。”劉氏絮絮叨叨的話英子一句也沒聽進心裡,她心裡牽掛着張伯。

“張伯走了?去哪兒了?”英子着急地看着她母親王氏。

“去沙河鎮你二叔家了,聽你娘說,你二叔家的你英元哥哥要結婚,給送禮錢去了!”劉氏擡起手拍拍英子的肩膀,她又扭臉看着王氏,“妹妹,這幾天俺不走了,俺看您的肚子好像就在這幾天落懷——還有一件事,俺們王莊的人家都在挖地道……”

“挖地道?”王氏不明白她嫂子劉氏嘴裡話的意思,“家裡有地窖子呀……”

劉氏打斷了王氏嘴裡的話,說:“不一樣,咱們要把地窖子通到村子外面,通到樹林裡去,如果有什麼事,大家可以提前逃生!”

王氏沉默了,崔家現在只有幾個女人,這麼重的活兒,誰能做的了啊?

“俺這次來,俺就打算好了,俺忙您找幾個人,都是……”劉氏壓低聲音,“都是婦救會的,她們都是可以信賴的……”

“婦救會?你,你是嗎?”王氏顯然聽說過這個組織。

“嗯,自從當家的被鬼子殺害了,俺就參加了婦救會!”

英子驚愕地盯着劉氏的嘴脣,生怕漏下一個字,她沒聽過什麼婦救會,但,她可以肯定婦救會也是殺鬼子的隊伍。

“俺也參加!”英子突然從炕上站起身來,她雙眼閃着堅定的光。

劉氏突然哈哈哈哈大笑,她一邊拽着英子衣襟坐下,她一邊又轉身看着王氏,“有一個女子這幾天要來,你見了一定很高興。”

“這幾天?她是誰?誰捎的信?俺怎麼不知道?”王氏皺皺眉頭,她狐疑地看着劉氏的眼睛,那雙眼睛不像是糊弄她。

“俺想賣個關子,可是,還是讓您高興高興吧,是崔家老三崔耀宏的媳婦!”

“三叔的老婆?”英子替她母親喊出了吃驚。

劉氏點點頭,“嗯!”

“如果是真的,崔耀宗活着該多麼高興呀!還有老太爺……他如果知道了她三叔有媳婦了~”王氏又開始抽涕。

“老三兩口子是戰友,他們一起去奉天參加過抗聯,是出生入死的同志!”劉氏嘴裡的話詞英子從沒有聽過,戰友,抗聯,同志,

這一些字她都不認識,什麼意思她也不懂,但,她知道三叔崔耀宏是好人,那麼三叔的老婆一定也是好人。

“今兒俺說的話就咱們姐倆知道,千萬不能說出去啊……”劉氏神秘地看着王氏。

“俺也知道,俺也要參加抗聯,俺也要參加婦救會!”英子心裡想,只要打鬼子,無論讓她做什麼,她也不怕。

劉氏笑了,她故意逗英子說,“婦救會的人必須保守秘密,還要會做鞋墊還要會做衣服!”

“俺會!祖母教過俺!”英子自信地點點頭。

“好,從今天開始,英子做鞋墊,做男人那麼大腳丫的鞋墊!不許出去玩,更不許自己單獨走出崔家大院的門。”劉氏故意這麼說,她知道這是拴住英子的唯一辦法。

“好!這一些俺都能做到!”英子突然長大了,她往前挺挺胸膛,昂起她細細的脖子。

“真的能做到嗎?俺還真不信!”劉氏故意逗英子。

“你不信問問張伯伯,他不讓俺說的事兒,俺也沒有告訴俺娘和俺大嫂!”英子嘟囔着嘴巴。

劉氏和王氏一齊看向英子,突然“呵呵呵”笑了。英子被她們笑的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晚上吃飯時張伯回來了,他趕的馬車上還坐着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女人一頭短髮,一身灰藍格子棉襖棉褲包裹着她瘦弱的身軀,她跳下馬車,向前邁了幾步,英子發現這個女人個子比舅母劉氏還高。

劉氏急忙提着馬燈迎着那個女人走過去,她一邊回頭招呼躲在門洞的英子,“英子,快來,這是你三嬸,快叫三嬸!”

“三嬸好!”英子嘴裡一邊喊着,她一邊慢慢走近那個女人,這個女人可真俊,一雙大眼睛在黑夜裡閃着星星之光,英子傻傻地站着、昂着頭端詳着眼前的女人。

“英子!”劉氏輕輕拍拍英子的肩膀。

英子一激靈,她急忙又向前一步給眼前的三嬸鞠了一躬。

“奧,這就是心靈手巧的英子啊?真俊!”三嬸誇讚着英子。

英子聽了心裡美滋滋的。

三嬸是城裡的姑娘,卻沒有城裡姑娘的嬌氣,她一進門就進了廚房,她幫着王氏燒火做湯,她嘴裡一聲一聲喊着王氏,“大嫂,您別忙活了,您這身子……”

“她三嬸,您屋裡坐,聽她張伯說您還沒吃晚飯呢,這麼冷的天哪兒行?您又是第一次進家門,看看,看看,也沒有什麼好吃的招待您,慚愧,不好意思,俺給您煮一碗雞蛋湯麪,您暖暖肚子……”

“大嫂,俺叫楊玉,以後您直接喊俺的名字就可以了!”

三嬸名字叫楊玉,英子扒着廚房門框聽着母親王氏與三嬸的對話,兩個人只談了家事,其他什麼抗聯、婦救會、同志,這幾個詞沒有再說起。藉着爐竈裡的光亮,還有竈臺上的馬蹄燈的亮,英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三嬸楊玉。三嬸不僅個子比孃親高,模樣也比孃親年輕,頭髮烏黑,兩邊鬢角豐滿,笑起來漏出兩排整潔又亮白的牙齒,走起路來腰挺直,嘴角有一種樂觀與堅定,讓看着她的人無形之間多了一份力量與希望。

“大嫂,劉纘花大姐呢?”突然楊玉看着王氏問,“剛剛俺看到她在這兒,這一會兒功夫她去哪兒了?”

王氏擡起頭看着楊玉,她眼裡閃着驚奇的光,“你是問她舅母,您知道她的大名號?”

楊玉點點頭,“嗯,她是我們婦救會的隊長!”

英子突然瞪大了眼睛,她怎麼也沒想到她舅母劉氏還是婦救會的隊長,真了不起啊!平日裡大大咧咧的舅母,從不把她的傷心難過說給外人聽,大家還以爲她沒心沒肺,今兒,英子有點明白了,舅母是表面裝糊塗,她心裡明鏡是的,越受打擊,越被人輕視,在外人面前她顯示出無可奈何,其實她心裡有一杆秤,她不會向任何挫折低頭,她在醞釀着復仇計劃,她團結了應該團結的、與她一樣遭遇的、一樣仇視倭寇的、一樣想保家的人,這是一個偉大的女人,值得敬佩的女人,老子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英子心裡突然決定,她也要努力靠近她的舅母,做她舅母的左膀右臂。

“她們去挖地道了!”王氏一邊熄滅竈裡的火,一邊慢慢站起身,她輕輕囑咐楊玉,“你們要注意安全!聽她張伯說,村子裡住進了二鬼子!”

“嗯”楊玉攙扶着王氏的胳膊,她輕輕點點頭,“在進村子之前,我們已經大概其地瞭解了一下崔家村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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