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競天順手摘下面具隨意拋給身側做管家妝扮的阿智,渾不在意地笑道:“不過是晚輩圖新鮮罷了。”面具下已是一張與他本人相距甚遠的清俊面容,只是那一雙鳳眸依舊光彩奪目。
賀金蟬卻已經不高興了:“父帥,爲什麼不請田公子進城再說?人家田公子本不願來,是女兒非要人家來的,人家來了您卻這樣失禮……”
賀長生卻不理女兒的撒嬌,目中精光閃爍,繼續問道:“不知田公子何方人士,怎會出現在鳳鳴關?”
歐競天眉毛一揚,微微不快,卻仍舊禮貌答道:“晚輩是蔡城守備田桂之子。不過是出來遊山玩水罷了。”
賀長生把詢問的目光投向身邊的參軍,那參軍點了點頭,他這才笑着揖讓:“原來是田守備之子,都是自己人,請進請進。”
賀長生將歐競天一行人讓到府中,便說去處理公務。賀金蟬吩咐管家好生招待,轉身進內宅,一面叫人將熊膽取了給母親治病,一面自己換了一套清爽衣服,重新梳洗了,在母親面前打了一個轉,便趕緊去找歐競天。
歐競天等人用了飯,正在管家陪同下,在帥府花園中欣賞景緻。賀長生名義上是去處理公務,但實際卻是調查歐競天的真實身份。從參軍那裡雖然確認蔡城留守的確有個叫田潤澤的兒子,但焉知此潤澤便是彼潤澤呢?他總覺得這位田公子氣度非凡,尤其那雙眼睛,似曾相識。
歐競天對他這番心思自然瞭若指掌,但是並不怕他去調查,他敢冒名而來,自然已有萬全準備。蔡城留守此刻已被他的人掌控,莫說讓田留守當他便宜老爹,便是讓田留守當他便宜孫子,田留守也是莫敢不從的。
賀金蟬卻什麼都不懂,她頗費心思地挑了一套粉藍色箭袖袍,頭上粉藍色絹帕包頭,特意叫乳母給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又在耳上戴了素日嫌累贅的珍珠耳墜。整體看起來,既英姿勃勃又不失女兒家的柔美。然後揣着一顆砰砰亂跳的心,去找歐競天。
“田大哥!”她特意換了稱呼,使兩個人的距離沒有那麼遙遠,“下人服侍的還周到麼?”
歐競天點點頭:“賓至如歸。”他長長的睫毛,既黑且密,竟比女子的還要美好。
賀金蟬甜甜一笑:“蔡城風物如何?我聽父帥說過,那裡不似這邊多山。”他這雙眼睛可真好看,若是多笑一笑便更好了。
歐競天又點一點頭:“不錯,蔡城沒什麼動人風景,所以閒極無聊,便出來走走,若非家父一再不允,我也不至於偷跑出來。”他的態度既不親密也不疏離,只是淡淡禮貌對答。
賀金蟬眼睛一亮:“這麼說,田大哥不曾見過這般崇山峻嶺了?”
“不錯,”歐競天嘆了口氣,似是憾甚,“我是家中幼子,家父事事拘着我,哪有機會遊歷?”
賀金蟬立刻興奮地提議:“不如,我陪田大哥到處去走一走看一看吧?你看咱們這邊山勢陡峻,沒什麼可看的,可是出了鳳鳴關,西秦那邊崇山峻嶺、茂林修竹、瀑布飛泉、山花爛漫,好看得很!我有時候悶了便會偷偷溜出去,偶爾運氣好,還能打到一兩隻金雀,那可是象徵西秦國運的神鳥,哈哈,打殺幾隻便是削減了他們幾分氣運,暢快得很呢!”
“果真如此?”歐競天露出幾分神往,隨即又悵悵然,“可惜我便沒有賀小姐這般得天獨厚的條件。”
“有我在,怕什麼!”賀金蟬看着歐競天的臉色變換,只覺得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能叩動自己心絃,心頭一熱,脫口道,“我同你去!”
歐競天也不再推辭,含了一縷淺笑:“若是賀元帥責怪怎好?”
見他處處替自己着想,賀金蟬更加心花怒放:“父帥最疼我,什麼都不要緊的。”說着伸手拉住歐競天的手,便向帥府馬廄跑去。
歐競天嫌惡的盯着那隻爪子,忍了又忍,纔沒有將之拂開。
賀金蟬見他並未推拒自己的親熱舉動,心中暗喜,兩頰一色嬌紅,本不算出衆的容貌平添了幾分動人之色。
出了鳳鳴關,奔出去二十里便是西秦地界。賀金蟬在前面引路,回頭偷偷看歐競天幾眼,覺得他端坐馬上的英姿格外引人注目,強抑着亂跳的芳心,指點道:“我們從這裡過去,這邊有一條密道,由山裡穿過去,不易被西秦人發覺。”
“多謝賀小姐相送。”
賀金蟬一愣,不明白爲何田大哥的聲音驟然冷了下來,雖然仍舊好聽,卻不復先前的朗然溫和,反而帶着沉沉寒意,僵硬着脖子轉回頭來。
歐競天臉上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鳳眸中滿是譏誚:“賀小姐,實言相告,我並不是什麼田守備的兒子,我乃是西秦胡延元帥帳下第一驍將胡鳳春是也!異日兩國交戰,我便是先鋒!只因賀元帥盤查嚴密,一時難以出城,纔多有遷延。在此謝過賀小姐相送之情,但若有幸沙場相逢,胡某仍是不會容情的。告辭了!”一拍馬,帶着手下呼嘯而過。
賀金蟬像是遭了霹靂,腦子裡一片空白,半晌纔回過神來,淚水便如滂沱大雨,瞬間漫過心堤。十六歲少女,春心初動,那人卻是敵國將領,前一刻的溫和親近——不,他何曾表示過半分親近?一切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他竟是如此冷漠絕情……
賀長生本來並未查到什麼不妥,但是心中隱隱不安,返回帥府卻不見了女兒和田潤澤一行人,心中一動,唯恐發生意外,派人一打聽才知道女兒帶着田潤澤去看山景了。不由得跌足:“遭了!”急忙親自帶了人去追,半路上遇見丟了魂一般的賀金蟬。急忙翻身下馬。
“爹!”賀金蟬一頭撞進賀長生懷中,“他……他是西秦的胡鳳春!”
賀長生一把將女兒推跌在腳下,橫眉立目罵道:“都是我平日太嬌慣了你!相識還不到一日的人你便領着到處逛!一點警覺心都沒有!我賀長生一世英雄,怎生出你這樣一個無用的女兒!”
賀金蟬擡起頭呆呆地望着平日對她連大氣都不捨得出的父親,連流淚都忘了。
賀長生卻也不管她,急忙帶人回城,重新佈防,謹防西秦偷襲,城中也開始緊鑼密鼓地搜捕奸細。
離開了賀金蟬視野,阿智忍不住笑道:“主子這一招高明,足夠賀長生喝一壺的了!”
“哼,”歐競天冷笑,“賀長生也算得一世英雄,只可惜耳軟心活,一味聽那賀皇后擺佈!”
賀皇后若沒了這手握重兵的兄長支持,日子只怕會越發艱難。
他眸色深深:“鳳鳴關副元帥封長卿已堪重用。”
阿智點頭笑道:“是。”賀長生一世英雄,但四個兒子卻平庸無奇,只一味好勇鬥狠,若不是有這麼一個好父親,早已死過無數次。副元帥封長卿戰功赫赫,是賀長生最大的臂助,近些年來,賀長生力不從心,已將大部分權力分給副元帥,只是調兵之權仍舊牢牢握在掌中。若是賀長生一旦遭逢意外,這軍權便不得不下放了。掌軍之權舍封長卿其誰?
若要假楚王在京中無事,便要三五不時給賀皇后添點堵。賀皇后雖然受到了興慶帝懲處,但那刺客之事本來便與她無關,復榮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更何況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賀皇后掌管鳳印多年,實力不可小覷。
這一切還要多謝段隨風通過秘密渠道源源不斷地送來的密報。“百翎閣天下小”,果真如此。有一次他們甚至還得到了疑似慕清妍的消息,只可惜這條線沒幾日便斷了,且始終未曾得到證實。
一行人改換了西秦裝束,繼續朝冰泉山進發。
歐競天雖然行色匆匆,但並未放下一切事務。晚間住店,翻閱着阿智整理過的各類訊息,問道:“鬼蜮的事調查的怎樣了?”
阿智將手中一疊賬冊雙手遞過,眉間露出一絲凝重:“鬼蜮蟄伏多年,此刻動作頻仍,其志不小。”
歐競天冷冷一笑:“九州大陸看似平靜,實際已是風雲暗涌,有大野心者,誰甘於永久蟄伏?”他仍舊含了一絲詢問。
阿智繼續道:“根據種種蛛絲馬跡,屬下推斷,鬼蜮的掌舵人應該與慕雲瀟有關,所以纔會對主母一再下手。屬下甚至認爲,這麼多年他們一直不曾動手,就是因爲那如今的掌舵人當時尚未能完全掌控鬼蜮。但是至於他們爲何要針對主母母女,可供探尋的線索不多,屬下也不敢妄自揣測。”
歐競天仔細翻閱着那本賬冊,沉吟片刻,道:“有否查過天晟教?”
“天晟教?”阿智微微一愣,隨即道,“段公子剛剛收服百翎閣,諸事還不大順遂,若不能將百翎閣耆宿折服,只怕消息來源多有阻滯。”
歐競天點了點頭,探指敲了敲手中的賬冊:“我相信隨風必能將百翎閣握於掌中。你傳回去消息,讓隨風多留意查探一下天晟教與鬼蜮之間的關聯。”
阿智答應了,又問:“天晟教與鬼蜮雖然近期活動多有衝撞,但他們一個行事光明坦蕩,一個陰私詭詐,只怕不會有什麼關聯吧?”但不可否認,凡鬼蜮猖獗之處,必有天晟教出面阻撓之,的確惹人猜度。
“現在說什麼都爲時過早,且看着吧,總有水落石出的那一日。”歐競天微微閉上雙眸,燭光打在臉上,鳳眸那綺麗的弧度下一片深深烏青,是他濃長睫毛的陰影,也是他兩個多月來奔波勞心勞力的憔悴。他的兩頰瘦了些,原本細緻流暢的線條變得有些冷凝,即便凝立不動仍舊冷若冰霜。
阿智微微一嘆,收拾起所有密報,仔仔細細投進火盆中,眼看得所有機密文字都已化灰,又拿火筷子撥了撥,起身開窗,散出這一室的煙火氣,終於忍不住道:“主子,屬下總覺得此行太過兇險,是否將阿仁調來,畢竟他雖然行事粗疏,但到底是我們之中武功最好的一個。”
“不必,”歐競天疲倦的揉了揉兩太陽穴,“隨風如今比我更需要人手。”
月影早已西斜,斑駁的樹影在窗紙上亂晃,偶爾幾瓣桃花飄落,打在窗上簌簌有聲,還有幾片拋拋灑灑帶着沁人心脾的甜香墜入歐競天和阿智懷中。
歐競天神色不動,仍舊靠在椅子上,甚至連眼睛也沒有睜開,呼吸平靜平穩得像是睡着了,身上冷肅剛硬的氣韻也被身上那幾瓣嬌媚桃花沖淡了幾分。
阿智眉梢一挑,脣邊露出一抹細微的不屑,拍了拍手,道:“放這位姑娘進來。”
“咦?”一個嬌俏的女子聲音傳來,“我藏得這樣好你怎的發現了?還有,你怎麼沒有中毒?”
“姑娘剛出現在鎮口,我們便已發現了。”一個男子的聲音在她附近響起,卻並不是阿智。
“啊?”難以置信的疑惑聲中,桃紅衣袂一閃,一個二八年華的少女已經擎着一枝開得正濃的粉豔豔的桃花出現在窗外,“我纔不信!”她目光流沔,容顏嬌美,身姿嬌俏玲瓏,比手中的桃花還要豔麗三分。
阿智站在歐競天身側,脣邊含着一縷淺笑,眼眸卻是冷的。
這少女一張娃娃臉,顧盼之間都是不諳世事的純真甜美,但出手卻極其狠辣,比如方纔那飄進房中的桃花便是沾染了劇毒的。
“喂,這位大哥,”少女眨了眨眼,晃晃手裡的桃花,“你們院子裡的桃花開得格外美麗,不介意我來採一枝兩枝的吧?”說着將雙肘撐在窗臺上,歪着頭打量歐競天。
歐競天不言不動。阿智冷冷盯着她,卻不是含了警惕的,反而有那麼一絲兩絲三四絲輕蔑。
少女有些惱了,笑得卻更加燦爛明豔:“喂,大男人家的,不會這樣小氣吧?何況這桃樹也不是你們種的啊!”她將手中桃花往窗內探了探,“花不醉人人自醉哦!”
一股淡淡甜香隨之在室內彌散。
少女脣邊狡黠的笑由淡轉濃。
“一二三,倒!”她撐起身子準備翻身進去,卻發現屋子裡的兩個人仍舊是方纔的老樣子,不,歐競天紋絲沒動,阿智脣邊充滿蔑視的淡漠的笑卻加深了幾分。
少女眼珠骨碌碌轉了轉,騰起一半的身子又落了回去,把嘴一嘟,悻悻的道:“無趣得緊,我回去睡覺了!”翩然轉身,就要回隔壁院子自己的房間。
剛一回頭卻發現如水的月色中,一排氣勢如虹的男子已經阻住了她所有的歸路,嬉笑的神色這才一變,幾乎未加思索,猛地撞入窗中,一揚手,嬌聲喝道:“看我無敵銷魂香!”淡黃色粉末紛紛揚揚向着歐競天和阿智罩落。
待她雙足落地,這才發現,歐競天和阿智仍舊保持着初見時的模樣,淡黃粉末他們身上卻未曾沾染分毫。
她咬了咬脣,臉色微微一白,卻把腳一跺,賭氣似的說:“好吧!小姑奶奶認栽!”將手一背,“來吧,綁上吧!拷問吧!若不嫌傳出去丟人,乾脆就殺了我這個小丫頭吧!”
歐競天睜開眼睛,站起身,倦倦地道:“這裡交給你了。”便回房休息去了。
這樣毫不掩飾的無視,令那少女惱羞成怒,兩隻明豔的眼睛幾乎噴火:“你你你……你混蛋!”
歐競天稍稍駐足,淡淡一瞟,便即頭也不回地走了。
少女只覺得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徹骨的難以形容的寒意穿透肌骨直逼心臟,她小嘴兒一撇,眼圈就紅了,兩顆大大的淚珠圍着眼圈打了一個轉,顫微微欲落不落。
楚楚可憐,我見猶憐啊!
然而,阿智卻沒有那份柔軟心腸,說出口的話更是不帶一絲憐香惜玉:“不用做戲了,坦白將你的來意說出來吧!”
“你想知道什麼啊?”少女眼睛眨了眨,那兩滴大大的淚珠瞬間消失,往前湊了湊,露出笑嘻嘻的神色。
“姓名,年齡,出身。”阿智冷冷的道,略一揮手,一股渾厚的勁力便將少女攔在了原地。
少女氣惱地瞪了他一眼,罵道:“真是木頭!”但知道,自己的武功在人家面前什麼也不是,向來引以爲傲的下毒功夫在人家面前也跟過家家似的,思及好女不吃眼前虧,只得說了實話,“我姓陶,叫小桃,生在三月裡,最喜歡桃花。今天十六歲,明天十七歲。人們都說我是醫仙谷的女弟子,其實不是,是大家誤會了,我根本不懂醫術,只會下毒,下毒手段麼,你也見識過了。我娘在我三歲那年跟人私奔了,我爹氣死了,所以我是個孤兒。這下毒的本事是跟一個邋遢老道學的,他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不過一年前已經病死了。”
“你從鳳鳴關外開始跟着我們,是什麼緣故?”阿智語氣仍舊冷淡。
“啊?”陶小桃瞪大了雙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那麼早就被你們發現了?”她懊惱的垂下頭,“是啊,我是跟着你們,我想替小蟬報仇啊!你們害慘了她了!小蟬你知不知道是誰?就是鳳鳴關大帥的小女兒賀金蟬!”她不滿地嘀咕,“沒見過你們這樣黑心的,她一個女孩子被你們這樣戲耍,好了,她爹也不待見她,滿城的將官都說她倒賣鳳鳴關,好好的一個春風得意的大小姐,如今成了過街的老鼠了!你們使得好美男計啊!真下作!”她越說越氣憤,越說聲音越高,口沫幾乎飛了阿智一臉,“我跟她相識也不過七八日,也不見得交情有多好,這一次完全是路見不平!”
阿智淡淡一笑:“兵者,詭道也。自始至終我們都沒有對賀金蟬許諾過任何事情,更沒有使過你所謂的美男計,一切不過是你們的揣測。”
陶小桃仔細想了想,然後沮喪地發現,人家說的都是事實。所謂美男計,也不過是賀金蟬一廂情願自作多情而已,甚至連帶他們出城,都是賀金蟬自己的主意。
阿智一擺手:“你可以走了。”
陶小桃瞪大了雙眼:“走?這怎麼可能?雖然你們沒有中毒,可是,可是我……你們會有這樣大度?”
“說到底,”阿智淡淡一笑,“因爲你對我們沒有任何威脅。而你到底也還是個性情中人。”
“不!”陶小桃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走!我要跟着你們!我要抓住你們的小辮子!我還要不停地給你們下毒!我就不信我一次都不能得手!”
阿智負手走出,“你隨便。”只要你能跟得上我們。
次日上路,歐競天一行專挑僻靜道路,陶小桃對他們而言雖沒有任何威脅,但總綴着這麼一個小尾巴,保不齊會在什麼時候攪亂了一鍋粥。
一日平靜,並沒有見到那個一身桃紅的看似單純甜美可愛,其實一肚子彎彎繞的少女。
日暮時分,一行人沒有進入村鎮,在一片樹林中準備露宿。這裡剛剛升起火堆,取出乾糧準備晚飯,樹林外便傳來陶小桃嬌俏的帶着些氣喘的抱怨聲:“你們就不能走慢些嗎?我兩條腿怎麼跑得過你們四條腿的!”
對她拐彎抹角的謾罵,沒有人理會,衆人各司其職,該做什麼仍舊做什麼。
被無視了的陶小桃也不覺尷尬,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拖着沉重的腳步來到一個火堆旁,非常自來熟的跟那個烘烤食物的侍衛甜甜一笑,伸手搶過那些乾糧,張口便吃,因吃得急了,噎住了,伸手拍了拍那侍衛的肩頭,示意他把手中的水囊遞給她。侍衛擡頭看了看阿智,見阿智略一點頭,才把水囊遞過去,屁股往旁邊挪了挪,好離這個厚臉皮的女子遠一些。
陶小桃飯量不大,吃了不多便飽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將水囊和乾糧遞還那侍衛,陪笑道:“你看到了,我不是直接咬着吃的,是撕下來吃的,沒有弄髒你的乾糧。水囊我也沒有嘴對嘴,”她晃了晃手中的琉璃杯,“杯子是自備的。耽誤你用飯了,不好意思,你吃,你吃!”
那侍衛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這樣的一個女子,一臉古怪表情接過乾糧水囊,祭自己的五臟廟。
陶小桃雙手托腮,興奮地瞪着一對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侍衛,看他一口口嚥下乾糧,看他大口大口喝水。
侍衛被盯得心裡直發毛,便把屁股又往一旁挪了挪。
陶小桃坐在原地沒動,臉上卻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那侍衛加快咀嚼速度,三下五除二吃喝完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向歐競天和阿智抱拳道:“屬下這便去巡視。”轉身便走,步伐矯健有力,虎虎生風。
陶小桃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眼睛卻越瞪越大,半晌一躍而起,綴着那侍衛跑了一遭,回來皺着眉撅着嘴道:“真是一羣怪胎!”她方纔給侍衛乾糧食水中下了毒,即便是一頭壯牛也會被毒翻,誰知人家非但沒事,反而越巡邏越見精神!
轉臉一看,歐競天靠着一株大樹離火堆遠遠地坐着,大半身子都隱在黑暗中,增添了幾分神秘,但他的樣子卻有隱隱有幾分惆悵。他沒有戴面具,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側臉,那難描難畫的眉斜斜入鬢,他的睫毛微微揚起,勾起一彎濃黑的纖長的弧度,高高的鼻子英挺而圓潤,一線薄薄的脣比騰騰燃燒的火焰還要紅,但折射出的火光卻又冷酷無比。那臉型似是棱角分明,卻又無一處不精緻細膩。
那一身衣袂比夜還要黑,籠着遠離世人的高遠、森冷。
恍如天神。
這便是把賀金蟬迷得真魂出竅的那個所謂的“胡鳳春”吧?的確是個美男子啊……可是他這周身的氣度分明帶着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力量。賀金蟬,是你自己沒看到他的真面目啊!
能怪得了誰?命運弄人罷了。
輕輕一嘆,早已打消了替賀金蟬打抱不平的心思,她跟着這些人,自然有自己的目的。當然更想知道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羣怪胎,爲什麼自己百靈百驗的毒藥竟在他們面前失效了呢?總要叫這幫傢伙狠狠栽個跟頭,才過癮!
甩了七八次也未曾將這個難纏的小尾巴甩掉,後來阿智乾脆不再甩脫她,心中想道,有這樣一個調皮搗蛋的姑娘跟着,或許可以沖淡主子心頭的煩悶吧。而歐競天根本不在乎這些,陶小桃根本就未曾走進他的視野中。
“開飯啦,開飯啦!”陶小桃已經毛遂自薦做起了這些人的廚子,把自己精心烹製的各種食物擺滿了整整一張油布,然後招呼所有人圍攏過來吃飯。
侍衛們有的挑起一隻油炸蠍子,撇撇嘴道:“油放得不夠,沒有炸透。”丟進嘴裡咬得咯吱有聲。
有的夾起一隻癩蛤蟆腿放進口中,一邊咀嚼一邊批評:“火候過了,苦!”呸的一聲吐了出來。
還有的把蜈蚣腿一根一根掰下來挨次送進嘴裡,慢慢品着滋味,一面品一面搖頭:“鹽放得少了,嘴裡能淡出鳥來!”
另一個更絕,一邊大口吞嚥着毒蛇羹一邊皺眉:“不放點醋味道出不來啊!”
陶小桃原本興奮的臉立刻垮了下來,憤憤跳腳,手中鍋鏟點着這羣嘻嘻哈哈的護衛:“怪胎!都是怪胎!變態!都是變態!”
歐競天和阿智阿信仔細研究着手中的地圖,對這邊的喧鬧充耳不聞,歐競天淡淡地道:“明日便可到冰泉山了,我,還真的很期待啊!”
段隨雲看到慕清妍愣了一愣,隨即溫和一笑:“這樣也好。”
慕清妍已經換了一副面孔,一張普通得掉進人羣幾乎再也找不到的面孔,看起來便是一個纖弱的少年。
那是軒轅澈送給她的禮物之一——人皮面具,這面具輕薄軟透,戴上之後沒有絲毫不適。一共十三張。
唯一沒有改變的還是那雙眼睛,清如泉明如鏡。
段隨雲只看了一眼便伸手接過她手中的包袱:“我們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所以要抄近路去冰泉山。我知道一條密道,可以不通過鳳鳴關直接抵達秦境,只是山路不大好走。”
“人生路途纔是最艱難的。”慕清妍淡淡說道,她這一年來遭遇了太多,道路艱險倒並不在乎。
段隨雲脊背一僵,幾乎疼惜的輕輕一嘆。
麒麟獸已經養足了精神,一看慕清妍拉着它來到大道上,興奮地兩眼放光。
段隨雲卻含笑道:“清妍,你並不精於騎術,我們雖然急着趕路,但磨刀不誤砍柴工……”
“好,”慕清妍一口答應,“師兄願意教我,我自然求之不得。”
段隨雲便手把手教給她騎術,一面教一面慢慢趕路,到了第四日,慕清妍便已能做到控馬自如了。
這一日正在趕路,忽然段隨雲勒住了紫騮馬,也伸手拉住了慕清妍的絲繮。
擡眼一望,四野草木扶疏,並無人跡,慕清妍不解。
段隨雲的目光向官道上一掃,慕清妍倒抽了一口涼氣。那地面上鋪滿了尖銳的三棱錐,在陽光下閃耀着綠幽幽的光茫,顯然是淬了劇毒的。若是他們沒有察覺,馬蹄踏上,這兩匹寶馬必然遭遇不測,而他們也定然落入毒錐之中,便是段隨雲武功再好,此刻來了強敵也必無法顧及毫無武功的自己,而他羣戰之下終將力竭……
好歹毒的心思!
段隨雲抱拳當胸,向着官道旁邊的樹叢朗聲道:“不知哪位朋友在此?小可兄弟二人初到貴寶地,不知何處得罪了閣下?”
一個獨眼男子慢慢從樹林裡走了出來,斜着一隻獨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七十二眼,最終將目光落在了紫騮馬上,扯開公鴨嗓道:“小白臉兒,我們大姑奶奶看上你了,想讓你做個壓寨相公!你那兄弟麼,若願意,也可做個通房小廝,若不願意,只做個洗腳的童子也使得!”
慕清妍瞠目結舌,驚愕之後便覺得可笑,世界之大果真無奇不有。
段隨雲臉上仍舊是一派溫和,甚至脣邊慣有的溫軟笑意也沒有改變絲毫,只淡淡“哦?”了一聲。
那獨眼自顧自說下去:“你這匹馬,哥哥我看上了,至於那頭騾子,我們寨子裡還不缺這類貨色,宰了吃肉也便是了,正好喜宴上用了!”
慕清妍聽了這話下意識便去掩麒麟獸的耳朵,但自己手小它耳朵大,看來是捂不住的,便又拍它的頭,不停地輕聲安撫。
已經晚了!麒麟獸兩眼冒火,打了個大大的響鼻,吼間發出似獅非獅的低吼,脊背一抖,慕清妍便斜飛了出去,段隨雲忙伸手抱住將她放在自己馬上。
麒麟獸四蹄揚開,塵土亂飛,彷彿一道青色閃電,只一擊,那獨眼漢子便騰雲駕霧一般飛了出去,大頭朝下落地,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再看路面上的三棱錐早已被勁風帶動整齊分成兩列,露出中間一條康莊小道。
麒麟獸便搖頭擺尾,自這條小道上昂首闊步地凱旋。
慕清妍不禁失笑,轉頭向段隨雲道:“師兄你看……”
卻見段隨雲一根手指撫在溫軟輕柔的脣上,眼波迷離,噙了一絲恍惚的笑容。而自己的髮絲,在那一瞬剛好離開他的脣。
但這一幕幾乎在她回首的瞬間便已消失,段隨雲仍舊是溫和從容溫潤閒雅的舊貌,配合着她笑道:“的確有趣。”
“很有趣麼?”一個利落的女子聲音傳來,緊跟着樹林中走出十個武裝丫鬟,左右一分現出中間那個子高高的女主人,那女子三十左右歲,一雙眼睛細長細長的,微微眯起的時候彷彿有銳利的光一閃而過,讓人不自覺會想起夜間伏擊羊羣的狼。額頭寬闊,眉若遠山,鼻子很高,嘴闊而脣薄,瓜子臉高顴骨,膚色極白,倒有幾分姿色,只是周身上下充滿了刻薄暴戾之氣,腰勒得極細,倒和細腰蜂有幾分相似,越發顯得前胸飽滿,後臀豐潤。
此刻這女子正從細細的眼縫中打量這一對幾乎偎依在一起的兩名青年男子,看到段隨雲的那一瞬,眼中亮光一閃,白白的頰上閃過一道興奮的紅光。
她身後的丫鬟一擺手,立刻有兩個嘍囉打扮的男子過去將獨眼扶起。
段隨雲仍舊含着清淺而溫潤的笑意,對她一點頭:“舍弟這匹坐騎的確很有趣。”
“舍弟?”女子森冷的目光在慕清妍的身上一掃,“是小情人兒吧?”
慕清妍一愣,她知道軒轅澈給的面具惟妙惟肖,所以絕不敢相信會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
段隨雲伸手握住繮繩,雙臂虛虛將她環在懷中,卻又未曾碰觸到她的身子,只是周到的將她護住,淡淡一笑。
“除了那張臉,”女子冷笑,“你有哪裡像個男子?”她一指段隨雲,“你若肯給我做個壓寨相公,你這情人我也不難爲,放她離去便可。我女王蜂一言九鼎,你大可放心!”
“我若不肯呢?”段隨雲聲音溫和,卻堅定。
女王蜂臉色微微一變,斜睨着慕清妍:“縱然我不捨得傷你,可這女子我卻不會放過。”將手一拍,身後十名丫鬟手一抖,兩人一對,嘩啦啦抖出了長長的鎖鏈,擺了一個陣勢,將兩人圍在正中。身後涌出二三十個嘍囉,手中持着弓箭壓住陣腳。
慕清妍只一眼,便看到那鐵鏈顏色沉黯,而丫鬟們手上都戴着鹿皮手套,顯然這不起眼的鎖鏈也是有劇毒的。
“怎樣?”女王蜂抱着肩,脣畔挑起一抹冷笑,“再考慮一下?刀劍無眼,若真的傷了你,我會心疼的。”
“不必,”段隨雲展顏一笑,“女王蜂美意拳拳……”
女王蜂得意一笑,便知道這世上沒有她得不到的男人。
“……只不過,小可不願接受。”段隨雲接下來的話卻令她眉毛都豎了起來。
“給我上!”女王蜂一聲令下,“敬酒不吃吃罰酒!”
丫鬟們抖着鎖鏈圍了上來,段隨雲在慕清妍耳畔輕聲道:“爲免傷了馬,我們下馬去。”攬住她腰肢飄然下馬,單手向着衆丫鬟謙謙一伸,“請!”
女王蜂細長的眼睛落在他虛虛攬在慕清妍腰間的右臂上,雪白的牙齒上閃過冷森森的光芒,幾乎從齒縫間蹦出幾個字:“把那女子殺了!”
段隨雲解下腰上懸着的玉簫,長長的簫管在手心滴溜溜一轉,舞出一道淡淡的青色光幕。
女王蜂冷哼一聲,仍舊抱着肩閒閒看熱鬧。
段隨雲特意離開兩匹馬一段距離,手一揮,玉簫飛出,在十名丫鬟手腕上連連幾點,又倒飛回他手中,丫鬟們“哎喲”一陣呼痛,噹啷啷手中鎖鏈落地。
“沒用的東西!”女王蜂怒意初現,衝着段隨雲齜牙一笑,“我女王蜂更享受征服的樂趣!你很好!但願你牀上的功夫同樣了得!若是中看不中吃,姑奶奶留你不得!”
段隨雲搖頭微笑,並不接話。
女王蜂雙手一搓,掌中出現一條細若遊絲的鋒刃,手腕一抖,亮閃閃的光芒直逼慕清妍面門。
段隨雲將她拉至身側,一揚玉簫便去格擋,只聽“錚”的一聲脆響,青玉簫竟然斷去一截,而那亮絲去勢不竭仍舊擊向段隨雲耳門。
段隨雲面色不變,看向那亮絲的目光卻多了一分凝重。玉簫灌注內力,一股勁風將之盪開。
女王蜂眉頭一皺,亮絲如蛇般扭動,繞過段隨雲嚮慕清妍攻去。
段隨雲雙足蹬地,身子向後一滑滑出丈餘,將慕清妍往麒麟獸背上一拋,隨即一打呼哨,紫騮馬四蹄揚起,踏風而去,麒麟獸不甘示弱緊隨其後。
轉瞬兩匹馬已經消失在視野之中,風中只飄來慕清妍微帶緊張的呼喚:“師兄!”
段隨雲玉簫一轉,豎在脣邊,嗚嗚咽咽的一首簫曲響遏行雲。
女王蜂見他送走了同伴放走了坐騎,不由得一愣,緊跟着耳邊響起簫聲,那簫聲清越,彷彿響在心頭,勾起心事無限,不由得垂下手,側耳靜聽。
慕清妍奔出好長一段路終於令麒麟獸停了下來,微帶不悅地道:“你這樣不聽約束,早早晚晚我會將你送給能約束你的人!”
麒麟獸毫不在意的伸出一隻前蹄刨了刨地上的土,誰都配做爺的主人麼?
紫騮馬又奔出一陣,見麒麟獸未曾跟上,便折了回來,嘴裡還叼着一根青鬱郁的樹枝,討好般遞到麒麟獸眼前,麒麟獸高傲地一扭頭,並不理會,紫騮馬在它身上挨挨蹭蹭,再遞。
如此三番,麒麟獸終於將那枝杈繁多的樹枝接納了,有一口沒一口啃着那些鮮嫩的葉子。
慕清妍知道此刻便是折返回去,也是給段隨雲增添累贅,只好在原地等候,她相信段隨雲終會平安歸來。
不到一刻鐘,果然看到段隨雲雨過天青色的衣袂閃動,他秀如柳俊如竹的身影兩個起落已經飄落身畔,慕清妍的驚喜還未露出,便已看到他衣衫上有幾點觸目驚心的鮮血,平素薔薇一般嫣粉的脣現出熾烈的紅,不由得大驚失色。
段隨雲安慰的笑了一笑,眉目間的清淡已被淡淡憂慮掩蓋,拉着她上了麒麟獸,道:“快走,遲了便來不及了!”
話音未落,一個蒼老而洪亮的聲音已如驚雷般在耳邊炸響:“小輩,哪裡逃!”一股威壓接踵而至,慕清妍有那麼一瞬都覺得喘不過氣,下一刻段隨雲溫熱的手掌伸過來環住了她的手,那股胸臆間翻涌不休的煩惡這才消失。
“師父,就是他們!他們欺負徒兒!”那炸雷之後便是女王蜂委屈而撒嬌的聲音,“您一定要爲徒兒做主啊!”
段隨雲神色凝重,又拉着慕清妍下了馬,將她護在身後,揚聲道:“前輩何必苦苦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