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競天眉毛一掀,慢慢坐起,對窗外道:“準備衣衫。”
過不多時,霜姿輕手輕腳走進來,手中托盤裡是兩套從裡到外都齊備的衣衫,放在牀前的矮几上,躬身退出。
歐競天手一招,衣衫已經到了手裡,把慕清的遞給她,自己迅速穿好衣衫,溫聲道:“你先睡,若是不困,便用些宵夜,想必也該餓了。”
慕清妍動了動身子,只覺得全身痠軟,但此時也不是和他計較的時候,勉強直起身子穿衣:“發生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總要查一查才清楚,我先出去了。”歐競天一邊走一邊整理衣冠,走到門口時,已經將頭髮理好,轉瞬便不見了人影。
霜姿雪致進來伺候慕清妍沐浴梳洗了,問她想吃些什麼。
慕清妍想了想,道:“準備些清淡的粥菜。打聽一下王爺在哪裡議事,然後也給他送一份去。”
下半夜,慕清妍拿了一本地理志閒翻,派出去打探消息的霜姿回來稟報:“慶都東北角天降巨石,還有天火,砸壞了十幾家民宅,燒了兩條巷子,京兆尹和巡檢司已經派了水龍去滅火,方纔金鐘響,是皇上緊急召開朝會。”
慕清妍放下書,皺眉良久,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送去的宵夜王爺都用了麼?”
霜姿冷了冷,照實答道:“都用了。”
慕清妍擺手命她退下,揉了揉眉心,真是個多事之夏啊!
不多時腳步聲響,歐競天走了進來,抖落一身淺淺的露水,微微皺眉:“怎麼還沒睡?”
“等你回來啊,”慕清妍上前,遞過一碗冰鎮酸梅湯,“說了半日話,口渴了吧?”
歐競天疑惑地在另一隻空碗上看了看,問道:“你不是不能吃酸梅湯麼?”
“我那一碗是西瓜汁,”慕清妍解釋,“酸梅湯是專門給你準備的。這回宮裡那位是不是會下罪己詔?怎樣安撫災民呢?”
“這都不是你我該操心的事,”歐競天喝完酸梅湯,放下碗,“天降巨石夾帶天火,你覺得,欽天監會怎麼說,聖女宮是不是會有新一任聖女了?”
慕清妍奇道:“我孃的族人不是已經……”
“別忘了,當年族中長老可是送走了一批年輕人和部分典籍,”歐競天眉眼沉沉,“歷來欽天監最有成就的監正都出自聖女宮,如今的欽天監已經沒了監正,有的不過是幾個八九品的小官,觀天象斷吉凶中規中矩,乏善可陳。可是近來,有位神秘的天授道人很得宮裡那位歡心,這天授道人不光來歷神秘,而且行事也十分神秘,太后大行,一應吉時都是他算出來的,而我們也是最近纔得到有關他的消息。據說,他便是聖女族人。”
慕清妍眼睛一亮:“那麼此人是否可爲我們所用?”
“很難說,”歐競天眉頭鎖緊,“當年聖女族人覆滅雖說是因爲湘夫人而起,但究其根本還是因爲你們一家人的內鬥,但是這一點,已經足夠那些倖存族人遷怒於你。何況他在皇帝身邊呼風喚雨,得享榮華富貴,有什麼理由背叛?”
慕清妍咬了咬脣:“歷來帝王都期盼能夠長生不老,得以永掌天下,所以難免親信聲稱可以煉丹得道道士,說不準,這位天授道人還會被封爲國師呢。單看他這道號便知其野心不小,天授?哼!”
“我猜,最有可能的,他會說‘皇天示警,天降妖孽,若不除之,天下必亂’之類的話,”歐競天眼眸嘲諷,“然後將矛頭指向你,然後扳倒我;或者將矛頭指向我,然後株連你。”
“也無非是這樣,”慕清妍表示贊同,“明日大概也就知道了。”
第二日,街頭巷尾果真流言四起:天降巨石裹挾天火,是因爲出了災星,所以老天示警。
至於災星是誰,一時之間還沒有定論。
不過,很快興慶帝便下了罪己詔,並下旨三年之內徭役賦稅減免一半。
然後慶都百姓們都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天降大石之前,皇宮裡往楚王府送的補品藥物源源不斷,前來討好巴結的官員也絡繹不絕,但自從出了這事之後,皇宮裡便很少再派人來了,一時之間原本門庭若市的楚王府眨眼變得門可羅雀。
於是,坊間慢慢有一種聲音傳出:這災星不會就在楚王府裡吧?
是誰呢?總不可能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吧?然而,楚王府裡的大人物貌似只有楚王殿下和楚王妃啊,是他們嗎?是嗎?
關於災星的流言還不曾止歇,接踵而來的是接連一個月沒有一滴雨水,七月流火,土地龜裂,河流、井水乾涸,莊稼都枯死在了地裡。
於是乎,天降懲罰的傳聞更甚了。
此時,興慶帝重磅推出活神仙——天授道長!
八月初二在皇宮前金街廣場搭設法壇,請天授道長祈雨。
連做夢都想着下雨的百姓們頓時轟動了。
八月初一,天剛一擦黑,金街廣場上就擠滿了百姓,烏壓壓的人頭遠遠看去像是一顆顆等待採摘的滾熟的西瓜。
到了後半夜,法壇纔開始搭建,朔日無月,滿天星光,金街廣場黑漆漆的,只有法壇那裡一片光明,二十餘個白衣少女步履輕盈的飄來飄去,像是一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一座高達三丈,一丈見方的法壇,就在那一雙雙素手輕盈地舉落間,眨眼完成。
遠遠等候的百姓齊齊發出一聲驚歎,然後在他們驚歎的目光中,這二十名白衣少女齊齊升空,衣袂飄揚間沒入羣星之中。
人羣轟動了,激動了,騷動了。
“天仙啊!真的是天仙啊!”
“國師居然能驅使仙子搭建法壇,那他不也是個神仙?”
“請神仙賜下甘霖哪!”
“神仙顯靈啊!”
……
人羣末尾有兩個並肩站立的黑衣人,一個身材頎長,單一個背影已經已經然人覺得如山之高,如海之深,窒悶的空氣中,他隨隨便便在那裡一站,似乎溫度也不那麼令人難捱了。他身側是個纖弱的女子身影,身姿挺直而秀雅。
男子低聲向女子道:“宮裡那位真的老了,親手捧出一個神仙來,他在百姓心目中威儀何在?說是讓這國師久享盛名,說不得,他這位子便岌岌可危了。”
女子卻換了話題:“你前幾日進宮可曾見過這位國師?他是否可疑?”
“沒見過,我進宮之時,他多半都在煉丹。對了,今日還命人特意送了一枚‘仙丹’給我,我轉手送給崔先生了。”
“來了。”
法壇光明大盛,四角碧綠的楊柳枝、馥郁芬芳的鮮花無風自動。在這猛然一亮中,法壇上已經多了一個素衣飄飄的道士,這道士身材頎秀,面目俊雅,居然年紀也不大,似乎只有三十歲左右,頭上戴着柳木道冠,兩根天藍色的飄帶和寬大的衣袍一揚輕舞飛揚,彷彿他便是御風而來的一般。
道士面容端肅而眼神悲憫,先打了個稽首,對着衆百姓微微一躬,緩緩開口:“貧道道號天授,受吾皇所託,爲天慶祈雨。”
底下不知有誰高喊了一聲:“皇上萬歲!國師千歲!”
百姓早已被法壇的神奇建立以及國師的神秘出場而震驚,紛紛拜伏下去,隨着那聲呼喊,也高聲叫嚷着:“皇上萬歲!國師千歲!”
衆百姓一下跪,最外圍站立的男女便顯得有些突兀,國師的目光若有若無的掃了過來,男子一拉女子矮身蹲下,把頭一低。
天授道長把手裡的浮塵交給身後慢慢走上來的小道士,雙手輕輕一託:“衆位,貧道只是方外之人,當不得‘千歲’二字。諸位請起,事不宜遲,貧道這便作法祈雨,請各位肅靜,莫驚擾了各路神仙。”
百姓們默默爬起身來,連身上的塵土也不敢撣落,眼巴巴看着國師祈雨。
這位天授道長並沒有普通道士作法的那些器具,只是命身後兩名小道士一個吹簫一個撫琴,他自己盤膝而坐,閉上了眼睛。
琴簫相和,曲子是很美的,但是法壇下的多半都是窮苦百姓,哪裡懂得欣賞,因爲眼睛直勾勾盯着國師,卻見國師一直閉目打坐,只覺得兩眼痠澀,幾乎要流淚,都忍不住擡起袖子擦眼睛。
就在這一瞬,濛濛白光中,天授道長盤膝坐着的身子慢慢騰空,在法壇上空一丈之處停住。
百姓們想要發出一聲驚呼,卻猛然想到方纔國師的告誡,有的人趕緊捂緊了嘴巴,有的人則又虔誠地拜伏下去。
在半空停留了一刻鐘,天授道長一聲清喝:“咄!”
百姓們只覺得身邊掠過一絲風。
天慶百姓已經不下於半個月不知道風吹過面家是什麼感受了,所以哪怕僅僅是一絲威風,也令他們心中升起無限狂喜,對國師能夠成功祈雨更增了幾分期待。
天授道長眼眸中爆射出兩道精光,再次一聲大喝:“疾!”
餘音猶自在耳邊迴旋,風勢卻更大了些,隱隱還帶着些溼意。
有的百姓仰起頭,然後滿面激動地一同身邊的同伴,示意他往天上看。
天上原本密密麻麻閃爍不休的繁星已經不見了!
確切的說,此時此刻,天空中已經密佈陰雲!
歐競天在人羣后面抿緊了脣。
身側慕清妍卻已經輕輕一聲冷笑:“這不過是精通天文的術士罷了!”
“哦?”
“我雖然並不精通觀測天象,卻也已看出近日會有一場大雨。想必他是此道高手,已經算準了下雨的時辰,所以才這樣大張旗鼓的建壇祈雨!”慕清妍聲音輕輕,“我在朱家也曾讀過天文志,因爲不是很感興趣,並未仔細研讀。”
歐競天淡淡一笑:“我們且作壁上觀……”
天際忽然隱隱傳來悶悶的雷聲,那雷聲越來越近,緊跟着亮閃閃的閃電劈裂夜空。
百姓們激動的眼神充滿崇敬地投向法壇上凌空盤膝而坐的國師天授道長,那一瞬,他就是他們心目中的神!百姓們急切的呼吸涌成一股浪潮,沸騰了這個不平凡的夜晚。
在第一滴雨水墜落之前,天授道長已經穩穩落到法壇上,振衣而起,飄揚的衣袂在白亮的光影裡將他襯得分外高大而飄逸,他微笑着微微擡起雙臂:“我把黎民百姓的渴求上訴天庭,玉皇大帝已經派了風雨雷電四神前來播撒甘霖!”
百姓們更加興奮而激動,即便互相不認識,也彼此摟抱互相說着上天的恩德,讚頌着皇帝英明、國師法力高強悲天憫人……
歐競天和慕清妍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天授道長,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們的目光,天授道長掀脣一笑,無聲的對着他們的方向說了幾個字,然後,他的身影慢慢變淡,終至消失不見。
百姓們也目睹了這一幕,更加堅信國師乃是天神降世,而皇上能夠將之請來做國師,也是英明神武的!
豆大的雨滴噼裡啪啦砸下來,雷聲越發響亮,然而在響亮的雷雨聲也埋沒不了百姓們激昂的讚頌。
歐競天撐起傘,帶着慕清妍緩緩後退,人他們已經見過了,沒必要再留了。
就在他們轉身的一剎那,百姓之中忽然傳來幾聲慘呼,然後便是一顆顆黑色的人頭騰空而起再墜落到地面……真的像是成熟的西瓜被任意拋擲。
歐競天的腳步卻並未因此而稍作停頓反而更加快了幾分,攜着慕清妍專往暗影裡走。
百姓們的聲音由前一刻的歡呼熱烈而變成後一刻的痛苦呼號。
忽然有人厲聲喝道:“一定是妖孽!一定是災星!是他們阻撓國師祈雨,是他們好禍害咱們這些窮苦百姓!找到他們,殺了他們!”
歐競天冷冷一勾脣角,淡淡嘲諷:“我還以爲他忽悠多麼令人意外的高招,沒想到竟如此拙劣!”
背後光明大盛,不再是短暫而亮烈的閃電,而是罩着明瓦的數以千計的燈籠,金街廣場因着這突如其來的燈籠而變得亮如白晝。
在泥濘裡掙扎的傷者,在滂沱的雨中驚恐萬狀的百姓,漸漸安靜下來,因爲有一個明朗而清晰的聲音道:“奉旨捉拿肇事者!”
皇上還是替咱們做主的!
“皇上萬歲!”一個肩頭負傷的百姓激動地兩眼淚水,顫抖着聲音高喊。
他身側的同鄉也跟着喊起來,隨後便是整個金街廣場。
大內侍衛已經包圍了金街廣場,侍衛統領一邊安撫百姓一邊給出承諾:“皇上已經派出了一萬御林軍,並且下旨召了京兆尹和巡檢司一同勘查、破案,天亮時必定會找出肇事者!此外,皇上體恤黎庶,特每人發放一頂斗笠一件蓑衣,並一碗薑湯,還要請各位協助京兆尹和巡檢司破案!”
但隨後發放下來的不光有斗笠蓑衣、薑湯,還有每人二兩銀子。
這般一來,百姓們只有感激涕零的份,哪裡還會有半分怨言?
而歐競天和慕清妍早已回到了楚王府,換掉了身上的溼衣服,熱熱洗了一個澡,然後安穩睡覺。
這一夜,有人好夢沉酣,有人徹夜不眠。
這一夜,慶都風雲再起。
皇宮,御書房。
御書房外的黃銅琉璃風鈴在風雨中丁零作響,倒比往日更多了幾分潤澤渾厚之意。
泥金江山輿圖屏風之後的軟榻上,興慶帝手肘撐着軟榻,單手托腮,微閉二目,已經蒼老的面容上滿是愜意的笑容。
他身上搭着明黃色一條薄被,被上精工雙龍搶珠刺繡,明珠出海四海生輝,雙龍出雲層雲燦爛,金鱗耀目凜然生威。襯得這垂暮老人也多了幾分氣勢凌人,掉了牙的虎也是虎,沒了角的蒼龍也還是龍。
榻前的腳踏上坐着一個宮裝麗人,宮裝是淡緋色宮裝,裁剪合度,將該突出的豐盈突出得妙到毫巔,該修飾的纖細修飾的恰到好處,麗人有少女的嬌柔卻無少女的稚嫩,有少婦的風韻卻無少婦的輕縱,伸手隔着薄被替興慶帝揉腿,那一雙手纖長、白嫩,指甲修剪得很短,也沒有塗蔻丹,呈現健康的淡粉色,手勢看似輕盈,力道卻輕重適中。
興慶帝舒服的哼了一聲,含含糊糊說道:“還是你,最貼心。”
麗人卻一聲輕笑:“皇上最會拿臣妾開心,宮中那個女人不竭盡所能體貼皇上?臣妾只怕是這其中最笨的一個。”
“嗯?”興慶帝睜開眼,不悅地看了她一眼,“朕說過多少遍了,沒人的時候不要皇上臣妾的叫,叫朕六郎,朕叫你婉兒。”
“皇上垂憐……”宮裝麗人仍舊給興慶帝揉腿,但動作已經不似先前流暢,聲音也微帶了一絲哽咽,“臣妾……臣妾因念着皇上的這些愛憐,日也想夜也想,纔會……若不是國師及時出現,只怕……臣妾……”她三十七八歲年紀,早已過了撒嬌的時候,雖然委屈眼淚卻只在眼圈裡打轉,並不落下,而且也並不因爲自己受了委屈便懈怠對男人的關心體貼。
興慶帝眼前忽然出現了剛入宮時的秦婉,那是她只有十五歲,正是嬌憨可愛之時,那時他年紀也並不算老,時常微服出宮,有一次回宮,正路過一處偏僻宮苑,遇到了眼淚汪汪的她,她哭着懇求掌事姑姑要回家,她說她家裡有好大的花園,可以自由自在盪鞦韆,可以對月吟詩對花作畫迎風流淚,可是皇宮裡什麼都要守規矩,而且很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皇上,她卻要爲了這個一輩子的不可能守候一生,她不願!
然後興慶帝便忽然起了興趣,要來了這個十五歲宮嬪的履歷,原來這是個少年掃眉才子,理想是做一個行吟詩人。這有些可笑的女兒傲氣偏偏引起了他的注意,於是賦詩一首,半夜投進了那處偏僻宮殿。
自然,秦婉看到了,卻頗多微詞,提筆改了幾個字,寫完哈哈一笑,並不以爲意。
改過的詩稿很快到了興慶帝手中,興慶帝難免起了幾分爭競之心,很花了一番心思又寫了一首詩……
如是幾次三番下來,秦婉少女懷春難免多了些心思,卻因爲自己已是皇帝宮嬪,空辜負才郎一番柔情,左右爲難之下,選擇了投繯自盡。
自盡自然沒能成功,因爲興慶帝恰好出現了。
於是乎,當夜便召幸了秦婉,秦婉竟寧死不從,興慶帝幾分好笑幾分感動,便念出了兩人唱和的詩詞……
於是乎,秦才女芳心有託,以身相許。
於是乎,興慶帝過了一把“才子佳人”癮。
臨幸之後,秦婉的位分自然晉了一級。然而,宮中麗人何其多也,論容貌秦婉並不出衆,論才情也只中上。
於是乎,新鮮勁一過,便被興慶帝拋諸腦後。
秦婉也並不着急只是耐着性子吟詩作賦,慢慢匯成一本詩集,一筆一筆盡是工整的簪花小楷;詩集完成之後,便將興慶帝所做的詩詞一首首臨摹下來做成繡品,配以精緻圖案,凡是詩文皆不用絲線,而是用的她自己的頭髮,繡品完成之後整整齊齊放在隱秘之處;之後,秦婉上書皇后自請去侍奉董太后,皇后彼時對宮中層出不窮的美人正疲於應付,哪裡在意一個小小才人,很快便應允了。
秦婉在董太后處伺候十分恭謹,竟比太后身邊用老了的嬤嬤和女官更加用心,將董太后奉承的十分開心。
董太后一開心,自然跟她說的話也就多了,一來二去,她對興慶帝的喜好也摸得一清二楚了。
興慶帝每隔一日必來壽安宮給太后問安,秦婉每次都避而不見,然而每次必親自煎茶和伺候糕點。
興慶帝很快發覺茶點的與衆不同,他倒也不動聲色,暗中派人去查,這才知道是秦婉所爲,但也不過以爲是爭寵手段而已,並不在意,然而秦婉竟然三年如一日,堅守在太后宮中,並且並不求見興慶帝,即使有機會遇見也遠遠避了開去。這樣一來,興慶帝想不留心都不行,暗中派人去她寢宮一搜,便發現了那些詩集和繡品,這般用心,興慶帝焉能不動心?
很快再次召幸秦婉,幾度雲雨之後,秦婉有孕,誕下十二皇子,位分步步晉升,漸至於貴嬪,封號儀,儀者,心之所喜也。
這時,朝中出現了一些令興慶帝頭痛的事情,興慶帝愁眉不展,而秦婉卻在談笑中借典故點醒了興慶帝。一次兩次可以說湊巧,次數多了,難免引起董太后注意,於是黜落即將封妃的秦婉,廢其封號,黜爲淑儀。
興慶帝與董太后之間一直有心病,董太后不喜的人興慶帝反而更多了三分好感,於是暗中更爲寵愛。
秦婉也諸多體貼。
事不機密,沒多久又被別的宮妃發現,爭風吃醋中無所不用其極,竟對秦婉下毒,幸而發現得早,並未致命,卻留下隱患,以致十二皇子之後秦婉再無所出。
這諸般事宜加諸一起,興慶帝反而對秦婉更加喜愛,原本只有三分的情意,如今卻已經有了七分。
秦婉又自請遠離興慶帝,然而興慶帝反而更離不開她,所以多年以來暗中往來,嚴守秘密,但凡御書房外掛起風鈴,便是二人幽會之時。
如今賀皇后失勢,董太后薨逝,興慶帝再無掣肘,對秦婉的寵愛不必再避人耳目,短短十日內已經將其封爲四妃之一的淑妃,並擬定再過不久擢升爲貴妃。
三年前,秦婉老母病重,興慶帝體恤她,命她偷偷出宮探母,便在那時,秦婉遇到了天授道長,天授道長令秦母沉痾盡去,至今仍舊硬朗。
然後,兩年前,十二皇子出外遊歷,重傷之下幾乎喪命,雖不是天授道長親自所救,卻是當初贈給秦婉的一粒丹藥令他起死回生。
再者,一年前,興慶帝丟了一方私章,卻在十日後,由千里之外的暉晉行省總督派人送回,聲稱受天授道長所託。被興慶帝嘖嘖稱奇。
更奇的是,前不久董太后病重,興慶帝御案上突然出現一封書信,信中詳詳細細寫了董太后薨逝的時間,以及薨逝前所見的人,其後果然一一對應。
董太后薨逝百日期滿,秦婉晉位爲貴嬪,賀皇后命人在她的禮服上投毒,晉封當日,秦婉剛剛盈盈拜倒,便中毒昏迷,這時天授道長從天而降,一顆仙丹將之救回。
自此,天授道長被興慶帝封爲神仙,而賀皇后也徹底喪失了執掌後宮的權力。
此時此刻聽着外面嘩嘩的雨聲,興慶帝忍不住微笑起來:“天授道長真神人也!婉兒,皇后畢竟是朕的結髮之妻,雖然她做了許多錯事,但若就此將她廢了,朕難免招致非議……”
“婉兒明白……”秦婉急忙拿話去攔,“臣妾沒有別的意思……臣妾一生所願便是能長久陪伴在六郎身畔。便是皇上所給的位分,臣妾不也是不願意要的麼?對婉兒來說,那些都不重要……”
興慶帝哈哈一笑,將秦婉摟在了懷中,雖然他在牀笫之事上漸漸力不從心,但每次都能在秦婉這裡得到最大的滿足,這也是這麼多年他一直最愛秦婉的原因之一。秦婉生具內媚,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所以這其中的妙處只有興慶帝一人得知,這二十餘年來,除了秦婉,其他女人用起來索然無味。
“真不知是什麼樣的災星,竟然在國師祈雨的時候搗亂,若非國師道行高神,只怕……”秦婉憂心忡忡,一副餘悸猶存的樣子。
興慶帝冷哼一聲,眼神冷厲:“朕總不會放過他!”
這時御前侍衛統領來報,金街廣場殺人事件死者傷者皆已安頓好了,並且拿獲了十名暴徒,請聖裁定奪。
興慶帝咧嘴一笑,白森森的牙齒閃爍起嗜血的光芒,微眯的眼眸掠過一絲狠絕:“押進天牢,明日,朕要龍樓御審!”
所謂龍樓御審便是在金殿上召集所有能上殿的臣子,包括素有皇親國戚,由皇帝親自問案。
御前侍衛統領悚然一驚,連忙答應了,命自己的副手親自去辦這件事,倘若明日御審之前,刺客有什麼閃失,自己一家老小都要沒命。
秦婉直到侍衛統領退下,纔開口:“六郎,時候不早了,早些安歇吧,明日還要早朝。我今日早起聽見你咳了兩聲可是喉嚨不太舒服?辰時去找國師要了一帖藥,請太醫院看過了,極好的,我又怕不妥當,親自又試了試,果真用過之後嗓子極舒服,這便給六郎兌些來可好?”
興慶帝含笑點頭,秦婉起身親自取藥,拿銀碗兌了溫水,衝了藥粉,端過來給興慶帝服用。
興慶帝服完便拉着她走進了帷幕深處。
御書房後進簾幕重重,除了幾個啞巴宮女,沒人知道里面都有些什麼,能夠出入其中的宮妃也只有秦婉一人而已。
八月初三,早朝。
興慶帝換了一身簇新的龍袍,面部精心修飾過,甚至半百的兩鬢還塗了些黑色,使得他看起來精神百倍。
身後的儀仗也全換了新的,日扇金光燦爛,月扇輝光萬里,九龍寶座擦洗的光可鑑人,其後垂着素白絲幔,上繡錦繡坤輿,日出東方,龍翔九天。
興慶帝捋一捋順滑的鬍鬚,威嚴的掃視了一眼山呼萬歲三跪九叩的朝臣,微一點頭,雙手微微擡起:“平身。”
諸臣爬起,文東武西按班站定。
興慶帝眼眸淡淡掃向面色蒼白的大理寺卿裴元吉:“裴愛卿,朕昨夜命人送去天牢的案犯可曾帶來了?”
裴元吉聞言打了個抖,蒼白的臉色幾乎發青,兩頰冷汗如同兩道小溪源源不斷順流而下,雙膝抖抖索索,本來九尺高的身材,今日只剩了七尺,兩腿重若千鈞,乾脆就在班部之中跪倒:“臣……臣罪該萬死!”
興慶帝臉色一沉:“嗯?”
裴元吉一個頭重重磕在冷硬的金磚上,額頭一下子青腫起來:“臣看管不利,十名案犯於昨夜子時……暴斃……臣罪該萬死!皇上恕罪!”
“什麼?”興慶帝眉心隱隱變紅,兩隻眼角下垂的眼睛裡閃過濃重的殺意,昨晚就因爲怕出意外,才特命大理寺會同內衛一同看守天牢,他臉上的肌肉不住抖動,“大內侍衛統領何在?”
大內侍衛統領,從殿門膝行至丹墀下,重重叩首:“罪臣趙彪覲見陛下!”
興慶帝目光陰冷:“說!”
“臣昨夜當值,守衛在陛下御書房外,特命大內侍衛副統領龍宇親自押解犯人至天牢,今日卯時臣交崗之後特意到天牢,誰知……誰知龍宇已經畏罪自殺,大理寺正卿裴大人正率領仵作驗屍,證實案犯死於子時,而龍宇死於子末醜處……臣不敢推卸罪責,請皇上懲處!”
興慶帝瞳孔縮了縮,嘴脣抿了抿,將目光轉向了武臣打頭的歐競天,歐競天多年來屢立奇功,勳爵再無可以升賞餘地,只得賜了面君不跪的殊榮,方纔在一地撅起的屁股中,歐競天挺拔如山的身姿分外刺眼。
“楚王,”興慶帝聲音陰沉,“八月初二你在哪裡?”
歐競天眼神發直,容色倦怠,竟一時沒聽到興慶帝的呼喚,還是他身後站着的平王歐璟昆用手肘碰了碰他,纔回過神來。
“父皇,”歐競天微微躬身,臉色也有些不正常,眼下一片烏青,“兒臣……”歐競天原本挺拔的身形忽然晃了晃,語氣低沉,“兒臣的王妃自從皇祖母大行之後便纏綿病榻,也虧得父皇時常遣太醫診治,兒臣體質稍好些,無甚大礙,可是王妃身子本來柔弱,又懷有身孕……捱不過這諸般苦楚,於七月二十九……小產……”他素來沉穩剛毅,此時此刻也勉力維持着往昔儀態,但落在旁人眼中未免更多了幾分低沉失落。
誰不知道楚王子嗣上艱難?楚王府第一次傳出喜訊,結果卻是楚王被戴了一頂綠帽子;第二次傳出喜訊,雙喜臨門,兩位側妃同時有喜,結果呢,一位小產了,一位倒是不負衆望生下了龍鳳雙胎,可是側妃也難產而死,那對龍鳳胎沒多久也雙雙病故;第三次,楚王府女主人有孕,楚王戰戰兢兢處處小心,還是中了毒,眼看着過了最危險的三個月,胎像要平穩了,卻又小產了。難道說,楚王合該命中無子?
羣臣眼神飛來飛去,各自交換着心中所想,一時之間,金殿之上氣氛有點詭異。
興慶帝將目光冷冷掃向身邊侍立的總管太監徐公公,徐公公把腰躬了躬,低聲道:“七月二十七楚王府的確將宮裡的千金科太醫全部傳了去,至今未曾放回,奴才之前也曾向皇上稟告過,但因爲這幾個月來楚王府隔三差五便鬧出這樣的陣仗,所以也沒人在意……”
興慶帝眼風如刀,又轉向歐競天:“怎的,朕不知道?”
“兒臣,”歐競天苦笑,“兒臣這幾日焦頭爛額,太醫們先是說能夠保得住,兒臣便請他們盡力保,爲了此事,兒臣遍尋天下珍稀藥材,諸位兄弟姐妹府中也一一求告過,宮裡也差人來過,可是到了二十九那一日,孩子終究還是沒有保住,兒臣看過,是一個已經成型的男胎……”歐競天語氣低沉,不盡蒼涼,憑是誰屢屢在子嗣上經受這般打擊也是會受不住的吧?
“哦……”興慶帝吁了一口氣,“朕彷彿聽誰說過你的確派人進宮求藥來的,朕還特命國師賜下靈丹妙藥,楚王妃不曾服用麼?”
“這倒的確不曾,”歐競天意態蕭索,深深嘆了口氣,“小產之後,王妃便昏迷了,出血不止,是以兒臣不敢放諸位太醫回宮,六皇姐前日身子不爽快,想要找千金科太醫,鬧到了兒臣府上,兒臣還和黃姐鬧得很不愉快,所幸昨夜王妃終於清醒過來,太醫說了,只要再熬得過三日,性命便無礙了。所以兒臣懇請父皇,讓諸位太醫再在楚王府暫住幾日,不知父皇聖意如何?”
興慶帝露出一點笑容,刀鋒般銳利,語氣卻是和藹的:“這又算得了什麼?楚王乃是國家肱骨之臣,莫說幾位太醫,便是將太醫院搬到了楚王府,這天下又有誰敢說半字閒話?”
歐競天躬一躬身:“多謝父皇恩典,兒臣惶恐,兒臣只是擔心王妃。這是父皇的恩典,世人皆會讚頌父皇仁心仁德!”
羣臣見這父子二人脣槍舌劍你來我往,只覺得刀鋒劍芒擦身而過,無不膽戰心驚,腰彎得更低了些,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歐競天一番話不光洗清了自己嫌疑,還從別人那裡掬來一把同情淚,說完之後,以袖掩面,再不言語。
而興慶帝也無法再找茬了,人家已經這樣慘了,行事便是霸道些乖張些也是情有可原的,何況楚王一向囂張跋扈慣了,拘幾個太醫在府裡又算得了什麼?
興慶帝抓不到歐競天的把柄,自然又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大理寺卿和內衛統領身上:“裴卿……”
“臣……”裴元吉臉孔貼着金磚地面,眼睛被汗水一醃都有些睜不開,模模糊糊的視野裡,一片水漬。
興慶帝胸中忽然無限惱怒,擺出這樣大的陣仗來,準備好了將那人拿下,結末非但沒能達成所願,反而鬧了這樣一出烏龍,這不是自己打臉嗎?
趙彪忽然叩首道:“臣從哪些暴徒身上搜到了這個,”說着從身邊取出一把鋼針,雙手恭敬舉起,頭卻還是碰在地上的,“請皇上御覽。”
徐公公忙一使眼色,小太監忙接過那把鋼針,捧上去交給他,再由他呈到興慶帝眼前。
興慶帝只搭了一眼,臉上便是怒色一閃,這把鋼針不過是普通的縫衣針,沒有半點標記。
徐公公忙側身擋住羣臣視線,壓低聲音道:“皇上息怒,此事轉機
便在此處……”
興慶帝壓下怒火,仔細一想,趙彪此舉可不是在給自己下臺階麼,若是今日真的虎頭蛇尾結束了,自己這天子龍威豈不掃地?深吸一口氣,道:“果真是有力線索……”慢慢說着,目光一掃歐競天,卻見他仍舊是老樣子,兩眼發直,眉宇間愁容不減,眼前發生之事似乎根本與他無關,甚至還看到他偷偷望向殿角的沙漏,似乎是在焦灼的盤算退朝的時辰。
興慶帝忽然惡意一笑,命徐公公將鋼針收了,道:“裴愛卿平身,大理寺這些年來從無冤假錯案,裴愛卿也兢兢業業從無疏漏,唯有這一次……但事出有因,也不能過於苛責,這樣吧,朕命你戴罪立功,仔細勘察,訪拿漏網要犯及其背後主使,限期一個月。”
“臣……”裴元吉劫後餘生,但是心中仍舊不免忐忑,捉拿罪犯一向都是京兆尹的職責,最多再請兵馬司協助,大理寺一向只審理重大案件而已,這樣做豈不是會招致同僚不滿?縱然自己官階更高一些,可是悠悠衆口……
從袖底往後一瞄,果見京兆尹陳政生面色微微沉暗。再往武將班部裡一望,五城兵馬司總指揮使石俊也眼神不善,心中更加浮浮沉沉起來,縱然皇上給了這般權力,但是這二位若不全力配合,別說一個月,便是一年也難以查到蛛絲馬跡,趕緊惶恐叩首:“皇上委臣重任,何況犯人是在臣看守期間出事,臣本當肝腦塗地死而後已,但是臣於訪拿案犯捉拿暴徒,臣遠不如京兆尹陳大人、五城兵馬司石大人經驗豐富,倘若因此延誤時機,導致錯漏,臣死不足惜,只恐污了皇上聖名……”
興慶帝微微點頭:“愛卿所慮甚是,如此便由陳愛卿、石愛卿一同訪拿罪犯,然後交由大理寺審問,朕等三位愛卿的好消息。若是有疑難不解之處,三位愛卿可以去找楚王請教,楚王雖然無暇他顧,但指點一二當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