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兩邊無數冰雕美人,美人處處瑩澈閃光,細看來有的是髮鬢珠寶是小小彩燈紮成,有的手提精美冰燈,有的遮面扇子也是一盞造型別致的燈,燈光被冰雪映照,暈紅閃翠,灼灼漫漫,如入仙境。
而穿梭於冰雕美人間,見那雪頰冰肌,恍然如真,又是一種奇特感受了。
便是十五王子出身王族,宮中長大,也沒見過這般別緻心思,豪奢手筆。當真是白玉爲堂金作馬,珍珠如鐵玉如泥。
汝州雖是王城,但正因爲是大王腳下,秉承大王端嚴素樸風格,是不敢這般奢靡鋪張的。
閣內更有麗人羣舞,翠袖翩翩,而飲宴的方式也很特別,偌大的暖閣,所有桌案都四周牆壁,食物酒水陳放其上,任君自取,而中間空出很大場地,供舞姬起舞或相撲嬉戲。
十五王子由昆城知府陪着進閣的時候,所有人都起身端杯相迎,十五王子在人羣中看見了一些熟悉的臉孔,這些人以前在汝州時遇見,大抵都不會多看他一眼。
此刻卻含笑相迎,眼神裡透着高官們最擅長拿捏的親近又不失分寸的笑意。
這種眼神讓人很舒服,十五王子以前沒享受過,如今覺得,果然滋味是很好的。
而別開生面的飲宴方式也讓他興致很高,所有食物和酒就那麼放在桌上,每個人隨意取用,就不存在下毒針對他的可能,讓他一直警惕的心忽然放鬆了許多。
他也端了一杯酒,身後跟着的四名侍衛,頓時一臉嚴肅地上來驗毒。
這是虎賁衛首領的安排,王廷再也損失不起一名王子了。
十五王子十分享受這樣的緊張,耐心地等侍衛驗過酒,便端着酒,親切地和人們攀談。
汝州和昆城的官員們忽然發現,原先不起眼名聲不佳的醉鬼,原來沒喝醉的時候,卻也頗有見解,字字珠璣。
且態度從容,親切而不失尊貴,竟然氣度不下於之前的前幾位王子。
官員們心中感嘆,怕是這一位,就是未來的王位繼承人了。
十五王子心情甚好。
因爲他發現,大家現在都喚他殿下,而不是十五殿下了。
舞姬翩翩在人羣中穿梭,紅巾翠袖,不時拂過客人們的臉,便有些輕浮的,或則遞上酒,或者追上去拉着人家的衣袖搭訕。
熒熒明珠映照下,那些舞姬個個都是絕色。
十五王子眼睛一邊在舞姬身上流連,一邊向一位男子走去,那位是掌管吏部的大主事的親弟弟,十五王子打算拉拉關係,好給自己幾位親信安排個好位置。
一位舞姬旋轉着舞了過來。
她好像是舞姬中最美的一位,腰肢柔軟,眼波如那深湛的海,幽邃醉人。
深紅色繡金蔥植絨牡丹綃紗寬袖攜着香風從他面上拂過,微露的染了豔色蔻丹的纖纖手指輕巧地從旁邊桌子拈起一罈開了封的酒,一個旋身倒背鐵板橋的美妙舞姿,酒壺倒仰瀉下一線清流,注滿了他半空的酒杯。
舞姬並不停留,一旋身裙裾翩躚,已經從他身邊舞開,只留下媚眼一抹和香氣幽幽。
輕俏、嬌媚、靈動、如仙子轉瞬凌波而過。
四面一陣喝彩。
十五王子魂險些飛出一半,於這滿室豔羨的目光中,暈暈然陶陶然,什麼都來不及想,下意識喝了一口杯中酒。
分外馥郁。
他身後侍衛原本每一杯都要查看的,此刻卻也來不及,互相看一眼,心想親眼看見從桌上拿的,那酒之前之後都有人倒過,倒也無妨。
十五王子今日也算分外收斂,畢竟要營造浪子回頭形象,淺嘗輒止。便放下了酒杯。
忽然燈光一暗,絲竹之聲也靡靡起來,四面人都露出了神秘而興奮的微笑,十五王子詫然環顧四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只有他不知道的事。
隨即他聽見人們興奮的驚呼聲。
一轉頭血脈賁張。
不知何時,舞姬們齊齊一甩手,拋卻了那外頭的羽衣霓裳,只剩下抹胸長裙,露如玉肩頭,楊柳腰肢,纖細鎖骨,和抹胸上頭一抹微微隆起。
一時滿目雪光膩人香。
十五王子號稱好酒色,可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這才明白昆城知府先前保證時那神秘兮兮的笑意味着什麼。
可一擡頭,他鼻子一熱,手一摸一手紅。
竟然刺激得流鼻血了。
他急忙一低頭,袖子捂住鼻,打算去清理一下。
方便處卻在閣外,單獨的一個小廳,他向外匆匆走,在場很多人看見他流鼻血,但這種情形對於第一次來的人實在太正常了,衆人都露出善意的微笑,當沒看見。
四個侍衛要跟上去,那位和十五王子交談甚歡的吏部主事的弟弟還攔住了,笑道:“別去下你們主子的臉面,在這等着就是,這屋裡外都是人,外頭還有樂子,出不了事。”
侍衛們也看見主子流鼻血了,心裡明白也不方便緊跟,就遠遠照看着。
眼看着十五王子快步走出,走上水晶沙道,冰雕美人流光溢彩,還在道旁相候。
方便用的小廳就在暖閣對面,走過美人道就是,四名侍衛便站在暖閣門口等候。
十五王子走上美人道。
迎面的冰雕美人笑意盈盈,提着一盞蓮花燈。
他經過的時候,蓮花燈忽然飄起,擦到了他的手臂。
十五王子嚇了一跳,擡起手背,手背上微微一道灼傷。
大概是風吧。
他繼續向前走。
第二個美人站姿很高,正在起舞,一隻手擡起成鳳喙狀。
十五王子從她手掌下經過。
感覺頭頂微微一涼。
伸手一摸,也沒摸到什麼。
遠處侍衛看着,見他像是在摸冰雕美人,都忍不住好笑。
又轉過幾個美人,十五王子心中忽然升起詭異的感覺。
好像那些美人,都在看着他似的。
他霍然回身。
冰雕還是冰雕,侍衛在對面不遠處相望,暖閣裡歌舞昇平,熱鬧得翻天。
沒有任何異常。
他繼續向茅廁走。
身前是一對下棋女子,纖纖玉指拈着雪白棋子,棋盤下埋着明珠,光澤燦爛,映得美人黑眸似多情。
他覺得那美人似乎移動眼眸看了他一眼。
再一看那還是冰雕。
十五王子匆匆繞過冰雕。
這冰雕因爲是一對女子,還有棋盤,位於拐角處,比較龐大,正好擋住了對面侍衛們的視線。
現在十五王子麪前是最後一座冰雕美人,底座上美人舞劍,長劍寒光閃閃,正對着他。
美人身後,是茅廁門口站着的伺候的人。
見茅廁也有人守着,十五王子鬆了一口長氣。
身後忽然一麻。
十五王子覺得整個上半身都僵硬了,腿卻還能走,他往前踉蹌一步,想要轉頭看看怎麼回事。但是卻發現轉不過去。
他想擡手,他有一點天賦之能,能放出雷電,但是他的手擡不起來了。
他想要喊。
面前舞劍美人忽然動了。
輕輕將長劍往前一遞。
一道冰針從劍尖射出,正沒入他大張的嘴中。
冰冷麻痹的感覺從咽喉閃電般沒至全身。
十五王子絕望地發現,他的腿居然還能動。
機械地向前幾步,到了茅廁門口。
茅廁門口兩個小廝恭謹地鞠躬。
他還撞上了剛上茅廁出來的昆城知府,還有一位汝州驍騎營的團練指揮使,兩人結伴而出,看見他都行禮,笑道:“殿下,裡頭沒人,正方便呢。”
他鼻子底下血跡還沒完全擦乾,大家都知道他失態了,爲尊者諱,沒人對他的臉多看一眼。
那兩位出來時,還體貼地命令門口的小廝走遠一點,不用上去伺候。
茅廁背面就是牆,牆外還有大軍守候,茅廁他們剛用過,裡頭一覽無餘沒有人,實在安全得很。
十五王子上半身不能動,不能說話,無法抓住他們呼救,偏偏腿能動,他僵硬轉身,想跟着那兩人到了暖閣求救,兩個小廝其中一人卻上前來,笑道:“您有酒了,奴扶着您。”
說着將他扶進去,扶到隔間內,還體貼地帶上門。
那兩位官兒含笑看着,見小廝退了出去,滿意地點點頭。
也沒離開,在外面等着,結伴而行再說幾句體己話,也好顯示出不同尋常的親熱來。
兩人在茅廁外聊天,小廝在隔間外守候,護衛在三丈遠的暖閣門口等候。
十五王子眼角餘光看見自己手背已經變黑。
到處都是人。
近在尺咫。
手一伸就能觸及,喊一聲就會無數人奔來。
然而他不能伸,不能喊,生機就在身側,卻多走一步都不能。
他此刻才知,這纔是一生中最恐懼最無奈最絕望的時刻。
也是最悔的時刻。
原來在小十八的無窮手段之前,所有的自信都是自以爲是。
暖閣裡的靡靡之音愈發低柔。燈光愈暗。
舞姬們在地氈上輾轉起伏,有人流了鼻血。
這人想也去茅廁清理一下,旁邊有人順手遞過來一張帕子,笑道:“馬上有好戲,走開了保你後悔。”
那人便笑着接過帕子胡亂一擦。
十五王子直挺挺地站在隔間內,這茅廁居然不是馬桶,是挖出來的蹲坑,蹲坑還頗爲寬大,底下墊着沙土,還有水。
蹲坑上頭還有一個巨大的箱子狀的東西。十五王子知道這是水箱,蹲坑沖水是前朝留下來的茅廁配置,很多貴人喜歡這樣用。
他艱難地挪着步子,想用身體撞開門,卻身子一歪,載進了蹲坑裡。
輕微的噗通一聲。
此刻暖閣裡爆發出一陣歡呼。
曲子的節奏又變了,躁動、低沉、誘惑、舞姬們在變幻的燈光裡緩緩扭腰,讓人想起迤邐遊近的美女蛇。
暖閣門口的護衛們回頭張望。
門口聊天的兩人也回頭。
一門之隔的小廝肯定聽見了。
他們低眉斂目,毫無表情。
跌落蹲坑的十五王子並不覺得臭,他渾身連帶五官早已麻痹,整個人像悶在皮甲裡,和世界隔着混沌沉厚的黑。
暖閣裡舞姬們跳起了西洋舞蹈,雪白的肚皮一聳一聳。
喝彩聲快要衝破屋頂,有人興奮地打破了酒壺。
十五王子掙扎時不知道碰到了什麼,上頭的水箱忽然打開,嘩啦一下水衝了下來。
十五王子被那股巨大的水流衝向未知的黑暗,沒頂的恐懼讓他迸發出巨大的力量,雙腳竟然勾住了坑壁邊緣。
暖閣裡舞姬們忽然躺倒在地,雙腳朝天快速抖動,裙裾委地,纖細筆直的雙腿抹了油晶瑩閃亮。
有人放浪形骸地撲上去摸。引起一陣快活的歡笑。
十五王子的腳終於無力地垂落,被水流推擠着上前,前方有一個圓圓的洞口,隱約可見洞口裡升起一半的水流泛着脂粉的膩光和微腥的酒氣。
像一張貪饞張開的等待美食落入的黑洞洞的巨口。
十五王子無可抗拒地被水流推着向那巨口而去。
樂聲激昂,暖閣裡的人都瘋了。
誰也不記得前去遮羞的主賓現在在哪裡,也許回來了也許沒有,燈光變幻,對面都看不清,誰知道呢。
等在茅廁門口的人很有耐心,也許十五王子肚腹不調?
有人推開暖閣的門,抱着肚子,喧囂聲衝撞而出。
那人抱着肚子,快步衝進茅房,等在門口兩人還笑道:“老伍,往右邊去,殿下在左邊。別驚擾了。”
那人忙不迭點頭,三兩下解決,舒服地出一口長氣,怕臭着殿下,急忙把水箱繩子一拉。
巨口就在眼前,圓圓的洞代表着最後的歸宿,十五王子想要橫住身體作最後一搏。
忽然一股水流衝來,夾雜着奇臭難聞的穢物,十五王子剛勉強橫過來一點的身子被打直,直接沒入了坑洞。
茅房裡,剛解手完的人迫不及待地匆匆跑回暖閣,靴子踏在水晶沙上細碎作響。
暖閣門口幾個護衛興奮議論方纔那一舞也是傳自西洋,十分的大膽動人。
茅房門口等着的兩位卻覺得有些不對了,就算鬧肚子,這時辰也太長了些。
兩人對視一眼,東道主的昆城知府先上前一步,敲了敲隔間的門,“殿下?殿下?”
片刻後他臉色微變,猛地推開了門。
空蕩蕩的隔間讓他倒吸一口冷氣。又過片刻,一聲尖叫在茅房門口炸響。
“殿下失蹤了!”
……
厚厚的皮草毯落足無聲,卻響着細碎的叮鈴之聲,那是明月璫翠玉環金釵寶簪之類的首飾在不斷落下,落入油光滑亮的皮毛之中無人撿拾。
深紅色繡金蔥植絨牡丹綃紗裙裾層層垂落,一雙赤裸的腳踢掉腳鈴,套上普通白襪。
屋子裡有人似乎在潑灑着什麼,屋內瀰漫着油類的氣味,一個女子聲音低聲道:“經過今晚,清酒翠袖樓便要歇業了。”
換衣服的人坐在椅子上,彎着膝蓋套靴子,語調滿不在乎,“歇業就歇業,查封就查封。人比錢重要。人都走了嗎?”
“都已經從天香閣夾層的暗道走了,分批走的,那羣孫子互相抱着亂啃,誰也沒察覺。”
“那就好。”男子站起身來,極高的個頭,快要頂着屋頂似的,“依計行事吧。”
女子唏噓一聲。
男子拍拍她的肩,“這點事值得這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回頭拿下遼東大乾,給你開一百家翠袖樓。放心,爺什麼都沒有,就錢多。”
女子破涕爲笑,親手支起窗扇,眼看男子翩然沒入黑暗中,自己也越過窗櫺,順手拋下了一隻點燃的火摺子。
……
暖閣裡已經成了羣魔亂舞,負責附近戍衛的驍騎將軍匆匆趕來時,幾次呼喝都沒能讓這羣人回頭。
屋子裡煙氣騰騰,軍士們大力打開門,匆匆趕來的虎賁衛首領嗅見一股奇怪的氣味,不禁皺起了眉。
煙氣好一會兒才散盡,虎賁衛首領一眼掃過去臉色就變了,“舞姬和伺候的人呢!”
迷茫的人們四處張望,才發現那些令人神魂顛倒的美人們,一直遊走穿梭在暖閣伺候的小廝們,居然都不見了。
虎賁衛首領聲音都變了,“搜!”
一無所獲,整個翠袖樓上至掌櫃下至僕人,全部都平地消失。
搜索範圍擴大到樓外,最後軍士們在樓外陰溝裡,尋到了十五王子的屍首。
先前還意氣風發的十五王子泡在陰溝水裡,一半是翠袖樓洗下的胭脂水膩膩粉色,一半是茅房裡的糞水淡淡的黃,兩種極端味道的交纏讓他整個人散發着極其可怕的氣味,把他拉上來的身經百戰的民壯,一轉頭就吐了一地。
虎賁衛首領凝視着這一路來最後一位王子,眼神像在看着自己未來的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