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百姓只是聽個八卦熱鬧,遊氏父子是明白皇太女此舉的重大意義的。在此之前他們都隱約查知皇太女身邊跟着遼東世子,兩人頗有些私情。這事兒朝中許多人現在也知道了,之前因爲兩人的身份對立,皇太女也好,她身邊的人也好,對此都是秘而不宣的態度,畢竟一國太女和敵國世子相戀這種事,不僅僅驚世駭俗,還牽扯着兩國之間的關係、態勢、走向以及整個朝堂的穩定,茲事體大。
按照遊氏父子的想法,皇太女如果想和對方在一起,應該一輩子都不會公開此事,只要那世子願意,便金屋藏嬌了也罷。只是此事隱患無窮,免不了被人拿來做文章,別看現在朝中那些大臣一個個裝不知道,但真到了某些關頭,這便是可以隨時拋出來攻擊皇儲的有力武器。
所以遊筠一直堅定地認爲,皇太女和這位世子之間,不過是逢場作戲,皇太女絕不會願意爲了這位世子和滿朝文武作敵,影響自己的大位;這位世子也定然不願意拋卻宛如皇帝的遼東王位,成爲見不得光的女子禁臠。
要不然那什麼刊印天下的《慈心傳》,何以對這位一字不提,倒是可以從中揣摩出,無論是那位賀大家,還是皇室,都屬意於大幹最年輕的書院院長容溥。。
遊筠已經猜到,朝中那些大佬,只怕一直把此事作爲秘密武器,等着緊要關頭施展呢。比如燕南被收回,皇太女風頭無兩的時刻。
但是誰也沒想到, 皇太女竟然就在燕南, 在衆目睽睽的此刻,選擇公開了她和慕容翊的關係!
她不怕此後的滿朝攻訐?不怕因此令她可能收復燕南的不世之功打了折扣?不怕遼東趁機攪動渾水施離間計?現在遼東那位大王可不是好相與的!
雖然遊筠不認識鐵慈可以順利收復燕南, 但是換位思考,對於鐵慈來說,現今絕不是公佈這不容於世的戀情的好時機。
遊筠面色變幻不定。
遊衛南的摺扇“啪”地一收,想着方纔黑衣美人那凌厲一眼, 心想這到底誰纔是誰的禁臠啊?
馬車前, 慕容翊靜靜聽着鐵慈述說,想起之間相伴的一路,脣角漸生笑意,捏緊了鐵慈的手。
雖然沒想到鐵慈會選擇在此刻公開兩人的關係, 但他當然樂見其成。畢竟自從身份曝光, 鐵慈便顯得顧慮重重,一度不願和他接近。他心裡明白這不是鐵慈生氣他隱瞞,也不全是鐵慈顧忌着對她自己的影響,更多的是在爲他考慮, 畢竟鐵慈的父皇十分慈愛, 不會爲難他,他的老子卻是心硬如鐵和他關係惡劣的遼東實權藩王。
但顯然她現在想通了。
慕容翊脣角笑意加深。
果然生死之前無大事,險死還生一回,換得鐵慈解開心結, 坦然迎上, 值得。
馬車上,鐵慈目光掃視一圈聽得津津有味的百姓, 和麪色複雜的燕南官員, 最後含笑道:“說起來,我和他,身份對立, 分屬敵對,一路走來, 頗多艱難……”
人羣外, 立即有聽得入迷的百姓大喊道:“身份對立怕什麼, 生死之關都跨過那許多次,還有什麼是不能放下的?”
“對啊, 如此情深義重,生死交託, 還在乎什麼, 一起面對便是。若是因爲那些無關緊要的理由彼此離散, 才真叫人可惜。”
更有人大喊:“皇太女,你說欣慕我們燕南民風自如,是心有所感吧?既然來了我們燕南一趟,便學學咱們,喜歡便喜歡了,看上眼了拉到自己的竹樓裡,明年就能生個胖娃娃!”
“對對, 入鄉隨俗嘛。
”
慕容翊眼前一亮,立即抱拳相謝, 引得一陣鬨笑。
氣氛頓時愉悅活潑。
遊筠嘆息一聲。
不管皇太女此時公開自己私情是爲了反擊還是什麼,終究她又輕鬆贏了。
公開私情這種事,在大幹其餘各地, 未必能有這麼好的效果,少不得要被很多人的唾沫星子淹死,唯獨燕南, 卻是最好被百姓接受的法子。
燕南,本就是活潑、熱情,愛則欲其生,恨則欲其死的自由之地。
他們對朝廷的抗拒,其實也就是怕規矩森嚴的朝廷,一旦奪回燕南,便會給燕南套上層層枷鎖,讓他們失去那份自由和快樂。
也因此,一個自如、大方、坦蕩,爲愛情可以不顧一切的皇太女,可以很好地解除燕南百姓的戒心,獲得最大的民意基礎。
可以說,這比之前的一系列手段還有用。
皇太女因地制宜,投其所好,一着妙棋。既解了目前的攻訐,又爲日後朝廷可能有的反彈打好了輿論基礎。今日的一番講演,經由喜歡這種愛情故事的燕南百姓添油加醋地美化,再傳往大幹各地,慢慢也會被大幹百姓所接受,以後朝中大佬想要以此煽動民心,就難了。
遊筠從袖子裡摸出一顆棋子,拈起好久,卻久久不曾吃下去。
那邊人羣裡還有人要說什麼,慕容翊忽然一擡手,一股疾風勁射而去,那要說話的人就倒下去,嘴角鮮血淋漓。
百姓疑惑地望過去,慕容翊平淡地道:“知道你快要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了,所以先打掉你的牙。”
不等衆人覺得霸道,鐵慈已經笑道:“如此,孤便回答第二個指控,關於那個南巡荒淫爭風吃醋以致命案的事件。敢問諸位,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黔州官員們,是怎麼能在孤身邊這位眼皮子底下獻媚邀寵的?而孤身邊有了他,又是中了什麼蠱纔要去找別人,還夜夜換新郎?試問諸位,如果你們身邊有他,別人拿一百個來和你換,你換不換?”
鬨堂大笑,衆人齊聲:“不換!”
“身邊有這麼一位河東公獅,給你一百個美男,讓你去偷腥,換你敢不敢?”
笑聲愈響亮,“不敢!”
慕容翊一笑。
神光離合,皎皎朗朗,看花了衆人眼。
都覺得方纔的“不換”“不敢”真是這輩子說過的最真的話了。
那什麼太女荒淫,夜召官員,爭風吃醋,殺人害命,此刻想來,真是荒唐得令人發噱。
有這麼一位殺氣騰騰的美人在側,又如此情義深重,皇太女沒那個膽子偷腥,更沒那個心偷腥。如果想偷腥,又怎麼讓他伴駕,當真是想自己身邊官員先死上一批?
用腳指頭想也不會嘛。
百姓們哈哈笑着散開,有人還對鐵慈伸大拇指,“太女難過美男關啊!”
鐵慈朗聲笑答:“那是!”
燕南百姓喜歡這份坦蕩,眼神更加柔和。
燕南官員們正好相反,神情陰沉。
人羣稍稍散開,這回不用多說,很自然地跟在太女車駕兩邊不肯離去,鐵慈下令周邊護衛撤去,不青立即手一揮,撤去佔據高地的箭手,萬紀卻不願意,策馬靠近,輕聲道:“殿下,萬一這百姓中還藏有殺手……這些公子哥兒們還在。”
鐵慈笑着揮揮手,萬紀不敢多說,下令護衛讓開。
於是便有孩童追着車輪奔跑歡笑,年輕人走在車駕邊一眼一眼地瞟皇太女,更膽大的是那些彩裙少女,不斷有鮮花拋入簾中,有些拋向慕容翊這邊,但更多的竟然是拋向鐵慈這邊。
鐵慈拈着膝上鮮花,斜眼瞟慕容翊,本想和他嘲笑一下自己的鮮花比較多,轉眼看見他眼神微斂,嚇了一跳,心想這傢伙不會連女人的醋都吃?頓時不敢撩撥,急忙將膝蓋上鮮花攏了攏,從頭上束髮絲帶上抽了一截,將花捆捆紮扎,雙手擎着送給慕容翊,道:“鮮花贈美人!”
慕容翊瞟她一眼,手指一勾,把她連人帶花勾進懷中。
金絲竹簾朦朦朧朧,隱約映出兩人身形,外頭頓時響起各種怪笑聲和叫好聲,還有女子哧哧笑聲。
鐵慈並不起身,枕着慕容翊大腿,悠悠笑道:“聽我師父說過,在她們那兒,送花都是男人送女人的事,是追求女人的必備攻心利器之一。在她們那,男子要費盡心思來追求女子,只要不涉及隱私,不讓人不適,不死纏爛打,都是被允許的,而且光明正大,無所畏懼。”
慕容翊撫摸着她的腦袋,五指在她綢緞般的發間不輕不重地抓撓,舒服得鐵慈直哼哼,完全忘記不滿了。
慕容翊懶洋洋笑道:“說得好像我沒追求你一樣,雖說去滋陽的初衷不是爲了你,但後來留下來可真是爲了你,至於後面的書院,雖然我要對付老四,但其實在哪都可以對付,選在書院,還不是因爲你在書院?如果這都不算追求,那浮黃流墨和留香湖的魚,院監雞籠子裡的雞,豈不都要冤枉得大哭?”
“你還有臉提浮黃流墨?據說朱師給愛鵝愛魚寫誄文時真的流了幾滴淚,給他知道……”
“給他知道你吃得很香,還誇浮黃的肉香,想必明兒你的案頭就會多上一道辭呈,國子監的學生們要在瑞祥殿外靜坐。”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嘿嘿一笑,鐵慈掀簾對前頭馬上游筠等人喊道:“遊大人,聽聞燕南自王府上下,向來愛護百姓,想必此時定然不介意與百姓同樂?”
遊筠轉身行至車駕之前,笑道:“殿下說的是。”
然後招招手,燕南布政使在內的一批大員,也就急忙轉身,和百姓們一起,走在車駕兩側,只除了遊筠,臉色都不大好看。
鐵慈並不在意這些人的臉色,只想着遊筠這是在展示他對燕南官場的掌控力呢,不過一笑。
反正既然你們都在這人羣中,要有殺手就得你們擋着,捏着鼻子幫敵人擋槍這種事,爽不爽?
車駕在一路簇擁中前行,直接往燕南王府去,快要到王府正門時,鐵慈忽然命停了車駕,下車來遙望佔地廣闊,宛如小城的燕南王府,笑道:“王府好大氣魄。”
此時,燕南王府儀門纔開,兩排僕役急趨而出迎接。
遊筠微微彎腰相請。
鐵慈環顧四周,卻道:“孤這都到了門口,主人家也不來迎接嗎?”
遊筠笑道:“先前和殿下稟過,女世子出嫁在即,不宜拋頭露面……”
鐵慈打斷他的話,“衛瑄不能來,衛瑆呢?”
燕南官員很多人臉色微變,皇太女稱呼那兩位,語氣好生親熱熟稔。
衆人都隱約聽說過皇太女和那兩位在書院同學過,但書院後來經歷變故,撤換蕭家人手,學生歷練,再由容溥主事,早已將書院上下清洗篩選了幾輪,大部分信息都沒傳出去,更不要說天高皇帝遠的燕南,因此燕南這邊只知道同學這回事,但是都覺得,書院上千學子,皇太女在書院短短時日,都未必熟悉這兩位,就算認識,也不可能生出如何深厚的情誼來。
尤其是遊衛瑆,在衆人心中,這就是個傻子,皇太女去書院是爲了延攬賀梓籠絡文人的,怎麼可能理會一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