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雪嗎?好涼快!”
“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雪呢,這雪花真美!”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仰頭,看着天空,黃昏時分,日頭已經淡了許多,天幕朦朧,無數雪花旋轉而落,半空中碎雪濛濛,被一陣風牽扯着在人們頭頂盤旋不斷,像如椽巨筆一筆未能寫盡的行楷。
沒見過雪的南方人,注意力都在那飛旋的花之上,因此沒有人注意到,下雪的位置就在這一片燕南王府內,隔着遠處的圍牆,還能隱約看見晚霞和淡薄的日光。
在衆人爲這畢生難見的奇景歡騰,忘記一切時,有人忽然幽幽地道:“六月飛雪,必有奇冤啊。”
宛如一捧冷水忽然潑在了所有人頭頂,人們呆滯了一陣,轉頭看說話的人。
鐵慈抱着臂,站在棺木之前,一臉似笑非笑,下巴點了點棺材裡,“說什麼忠心耿耿,一場雪都能讓你們忘記這裡躺的是誰。”
那些士兵們首先漲紅了臉,隨即想起自己先前看見了什麼,當即有人怒道:“六月飛雪,自然是因爲有人盜掘了大王的陵墓,是不是你!”
“如果和孤有關,孤提醒你做什麼?何不走進來看看,看看爲什麼大王的棺木從天而降,然後就伴隨着六月飛雪?”
沉默一會兒後,一隊士兵滿懷警惕地上前來。
他們看見了一具腐爛得差不多的屍首。
顯然這種情況頗具視覺衝擊力,一瞬安靜後,士兵們勃然大怒:“這是拿什麼人的屍首來冒充先大王!先大王屍首是經過我們燕南巫師和最好的巫醫用最珍稀的藥物做了專門的處理,屍首可保百年不腐,這不是我們大王!”
“是誰掘了大王的墓,再用什麼亂七八糟的屍首佔據他的王棺!這是侮辱!是對我們整個燕南的侮辱!”
“辱我大王者,我等必殺之!”
鏘然聲響,無數把刀揮舞時的光虹耀眼。
卻見鐵慈忽然彎腰。
下一瞬她捧出了那具白骨。
同樣是極其有衝擊力的畫面,鐵慈捧着白骨,骨頭腿部垂下來,左腿上幾點青影一閃。
那些釘子。
就連遠在盛都的馮桓都知道燕南王的腿是釘子接的,燕南百姓當然更是人人皆知。。
畢竟在當時這是神術,十分轟動。而後來人們捧着重金要去找那位能用釘子把人骨頭接起來的神醫救命時,其中一位失蹤,另一位則被別人搶了去,搶他去的人也是一位親王,從此神醫長居遼東,內陸沒有誰再見識過那釘子接骨頭的神術。
腿骨已經和釘子長在一起,按說並不很明顯,但那釘子色澤竟然是鮮紅的,而骨頭顏色青黑,因此大家都一眼看見了。
這白骨毋庸置疑屬於燕南王。
這一回的沉默令每個人感覺窒息。
鐵慈招招手,人羣中走出一個矮矮的身影,阿扣一臉嚴肅,把肩膀上的老虎遞了出去。
鐵慈伸手。
便在此時,冷光一閃,從鐵慈身後的人羣射向鐵慈後心。
鐵慈就像背後長了眼睛,頭也不回伸手一抄。
但有一雙手比她更快,慕容翊拈住了那支箭,反手把老虎扔向人羣,老虎在半空中長舌一甩,啪嗒一聲甩在百姓人羣中一個相貌普通的漢子身上,那人立即滿臉黑氣地倒了下去。
百姓們沒想到自己人當中竟然混有殺手,都驚嚇退後,人與人距離瞬間拉開三尺遠。
也有人瞪着老虎,認出這隻虎斑青蛙顯然是一隻毒物。
老虎蹦上鐵慈肩頭,舌頭在白骨之上舔過,隨着那舌尖撩起,衆人清晰地看見一點灰黑色的粉塵從骨頭上散出,被老虎長舌一吐,
美滋滋地舔進了肚子裡。
“骨頭上有毒!”
驚呼聲裡,也有人不贊同地道:“誰知道是不是有人把大王屍首掘出來,在上面布了一層毒,再拿來栽贓陷害?”
立即有人反駁,“你瞎了眼啊?沒看見那青蛙舔的是骨髓?誰的毒能在死後下到骨髓裡?”
忽然衆人住了口,仰頭看天上雪。
雪還在紛紛揚揚下着,落在青黑的骨殖上,華麗的棺木裡,保存完好色澤依舊鮮豔的黃雲織龍金緞上。
六月飛雪,訴的是哪份冤?
棺木是上好的奇楠木,一層套一層足足五層棺槨,棺木內外都做了防腐處理,嚴絲合縫,連裡層鋪墊的織金緞子都還華貴如昔。
但骨頭已經爛成了這樣。
骨頭裡有毒。
燕南王是被毒死的。
雪忽然停了,王府裡披霜掛雪,檐角垂冰,襯着終於爬上高天的一輪冷月,像是一瞬間穿越到了雪國。
此時衆人站在晚晴園內,靠近小小的花園,花園裡倒也引水成池,假山曲廊齊全,此刻亭翼凌然覆雪,其上立着麻衣寬袍的人。
衣袂伴長髮輕輕在風中擺盪,身前是雪景,身後是深春,他在其中,氣韻不似人間。
他手中似乎託着一個黑色的盒子,在衆人的注視中,微垂手指。
黑盒子忽然變了,變成了一個黑瓶子,瓶子裡源源不斷瀉出黑色的液體裡,液體自亭翼垂掛,細細一線,風吹不斷不搖,然後那一線在地面上流動,蜿蜒着向衆人腳下流來。
雪景晶瑩,萬物凝固,背後深春初夏繁花似火,而一線黑線如蛇般於其間流動,畫面說不出的陰美而詭異,人們下意識後退。
麻衣人手中的“黑瓶子”好像個藏寶瓶,黑線無窮無盡地於其中流瀉,卻在衆人面前三尺之地停下,再次匯聚,匯成方盒子形狀,越壘越高,越壘越高。
直到成了一個長五尺,寬三尺的寬大盒子。
雪地上這黑色的盒子,看起來堅硬,油亮,反射着青紫色的光亮,宛如上好的硬木。
有人驚喘一聲。
顯然認出來這是什麼了。
麻衣人手一招,手中多了一具屍首,看服飾是昆州大營的士兵,大概是在外頭戰鬥戰死的,麻衣人隨手把這人往那蟲子匯聚成的黑盒子裡一扔。
“黑盒子”一陣怪異而迅速的扭動,整個“盒子”似乎在瞬間做了無數次的打亂重組,但總體形狀絲毫沒變,隨即響起了一陣令人牙酸的啃齧之聲,聽得人渾身雞皮疙瘩直豎,有眼神特別好的人,已經感覺到,這“黑盒子”上的青紫光芒更甚了。
麻衣人始終冷冷站在亭翼上,打了個響指。
“黑盒子”無聲崩散,再次化爲黑色流水黑色細線,倒流回了麻衣人手中。
地面上只剩下那具屍首,身上皮甲已經碎成千萬片,而露在外面的手指和小腿,衣物和表皮已經沒了。
死一般的寂靜。
活生生的展示,震懾了所有人。
直到鐵慈的聲音響起。
“對,是孤,派人掘了燕南王的墓。”
“因爲遊氏姐弟遭受的待遇,孤不信燕南王能在某些人的狼子野心下,得享天年。而且朝廷搪報也在燕南王逝世前半年提過,燕南王身體康健,並無暗疾,且重保養,王府也供養名醫,這種情形下,爲何短短半年,就毫無緣由地薨逝了?”
“骨殖你們看過了,內裡含毒,而你們剛纔看的那楠木棺,是二層套棺,這黑蟲子纔是最後一層內棺。”
“先前孤就問過你們,你們到底忠於誰。現在燕南王含毒遺蛻在前,六月飛雪在上,孤再問你們一次,你們忠於誰?”
“還要忠於那個大逆不道,殺兄奪位,欺凌遺孤,暗害子侄的遊筠麼?”
風從院落中掠過,前端冰涼,尾聲卻暗含燥熱,便如此刻所有人的心情。
很久之後,沒有回答,只有嗆啷一聲響。
卻是那個持矛的箭手,手中的長矛落在了地上。
長矛落地,他像才反應過來,低頭盯着長矛半晌,忽然反手從背上卸下弓箭,將箭筒扔在地上。
然後他返身便走。
宛如得到了通知,很多人轉身而去,也有很多人留在原地,茫然對視,有人猶自不肯相信,尋找着遊氏父子,想要他們出來對質,卻發現不知何時人不見了。
鐵慈卻知道他們何時不見的,就在燕南王的棺木從天而降,六月飛雪的時候,遊筠便不動聲色地往後退,鐵慈捧出骨頭的時候,他已經退入了人羣中,還帶走了人羣中一批忠於他自己的將士。
不戰而退,不像他的風格,因此鐵慈可以確定,燕南老王確實極得軍中和百姓愛戴,而他薨逝不過兩三年,餘澤猶在,遊筠也沒來得及將所有軍心籠絡到自己這裡。
再往後幾年,就不好說了。
畢竟遊筠這個人,很是複雜。
之前多年,這人毫無聲響,傳聞裡很是庸碌,鐵慈早幾年甚至沒聽過他的名字。
但一個庸碌的人,是做不出不動聲色隱忍多年,最後殺兄逼侄,奪取大權的。
他做了這些,還絲毫不傷官聲民心,不受朝中非議。
這就很難能了。
而從踏進燕南開始,明裡暗裡,她所經歷的一切,背後都矗立着他的影子。
他甚至險些要了她和慕容翊的性命。
這樣一個人,只要給他時間,沒什麼不那個解決。
但鐵慈還是沒攔。
那個時候揭露真相是第一要務,如果只顧着去攔遊筠而不先說清楚燕南王死亡的真相,那麼軍隊只會以爲她在當面挑釁,暴怒的軍隊真的能把這院子連帶她給平了。
遊筠很會抓時機,知道她無暇顧及,因此在她眼皮子底下走得不急不忙。
軍隊離心了,但昆州的勢力還在他手中,他及時退出,避免被軍隊反噬,還來得及隱身於昆州內,做一個暗中操弄風雲的地下皇帝。
這算盤打得很是精明。
但是鐵慈爲了今天做了那許多準備,要的自然不僅僅是他身敗名裂。
她自己無法脫身,不代表沒有人可以用。
端木來了,魃族的人自然也來了,鐵慈已經向端木發送了信號,也聽見了那些蛇蟲鼠蟻潛伏穿越過草叢的聲音,風裡有些隱約的腥氣,向着遊筠離去的方向追去了。
她甚至還聽見馮桓氣喘吁吁地奔跑,遠遠地叫着阿大阿二。
鐵慈想着,慕容翊的盜版書屋裡很快應該可以添一本新書,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天價嬌妻帶鱷跑,少爺別想追”。
昆州大營的指揮使上前來,警惕地注視着鐵慈,並沒有上前拜見,只約束着士兵後退。
有一隊士兵上前來收拾燕南王的骨殖,將鐵慈擋在外面。
鐵慈也沒指望揭露真相就能獲得燕南軍隊倒頭就拜山呼千歲, 燕南幾乎已經自成一國,軍民都只認遊氏,誰也不會在此時敢冒大不韙主動靠近她。
除非遊氏選擇了她。
軍隊如潮水退去,王府的燈火次第亮起,雪地倒映淡紅的光影如胭脂覆霜,鬱蔥的樹木半翠半雪,美得清豔,然而站在亭子上的端木一揮袖,便起了一陣大風,將這難得的美景煞風景地都捲了去。
太美好的東西,不必長久,否則會折了後半生的福氣。
他站在亭子上問鐵慈:“他在哪。”
鐵慈答:“我會帶你去見他。”
端木皺了皺眉,下一瞬他消失不見,而雪在一瞬間化了。
鐵慈凝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三狂五帝號稱齊名,但這位纔是真正的王霸,據說這位當年不屑於五帝的稱號,也就並沒有江湖封號,說是五帝只是提起來方便而已。只是五帝裡還有一位影帝,以隱匿暗殺手段聞名,傳說是天下刺客的祖宗。其人行蹤飄忽,來去無影,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長相身份,後來三狂五帝集體銷聲匿跡,這個存在感很低的高人也就失去了蹤跡,現今三狂五帝自己見得差不多了,只有這位,也不知是否有緣分見一見。
不過這種怪物,還是不見得好,畢竟這位從不出現,出現就是暗殺。現在整個燕南,最值得暗殺的,除了自己還有誰?
身後有腳步聲,鐵慈轉頭看見遊衛瑆笑着向她撲過來。
但他沒能走到鐵慈身邊,忽然幾個老者攔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