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已經猜到,還是默了一默。
一瞬間很想將那兩個鋪蓋都給卷巴卷巴扔出門外。
只是人都已經搬來了,她也只能受着,想到方纔偷窺的人,她打起精神。目光在容溥以外的三個人身上掠過。
容溥不會是那個偷看的人,剩下三位都有可疑。
她倒不是在乎被看。而是擔心自己的女子身份被人發現端倪,有人想要驗證。
她笑着拍田武肩膀,“胖虎,多謝了,不過你方纔沒幫我把門簾擋好,漏風呢。”說着指着方纔被掀開的右側門簾邊。
田武愕然地道:“我方纔站在左側的啊,要麼是李植兄吧,他站在我右邊的。”
一句話便問出了衆人方位,鐵慈看向李植,李植歉意地向她笑,道:“是我不仔細。”
他向來是個老好人和稀泥性子,也不管鐵慈這質問講不講理,容溥有點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童如石早已掀開門簾進去,鐵慈佔住了左邊的路,他只能向右邊走,和鐵慈擦身而過的時候,鐵慈忽然身子一歪,撞到了他,他便撞到了門邊,下意識抓住門簾,隨即哎喲一聲。
衆人一驚,童如石慢慢擡起手,手上一個細小的血洞,片刻之後,流出血來。
鐵慈飛快地走過來,驚詫地道:“怎麼受傷了……呀,這門簾上誰別了根針!”
衆人便也都詫異,鐵慈向童如石道歉,他不過一點頭,抽回被田武抓住查看的手,不做聲進去了。
鐵慈本就是故意撞童如石,如果方纔是他偷窺,就會知道門簾上有針,人對於已知危險會下意識避開,所以只要看當時童如石會不會下意識避開那針,就知道偷窺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看樣子不是。
那就只有李植了。
鐵慈原本懷疑童如石多一些。此刻得出這結論也不禁皺眉。但面上絲毫不露,自拿了飯盆去打飯。
吃完飯,同舍的書生去靜齋繼續自己讀書,這是書院的福利,免得那些過於勤奮的學子自己點燈熬油燒了牀帳,鐵慈想這大概就相當於現代的晚自習?
她也入鄉隨俗,抱了書去靜齋,從戊舍到靜齋會經過留香湖,湖邊是一條滿是合歡花樹的路,綠蔭如蓋之間淡紅花簇如一柄柄香扇,又似一頂頂繡冠,虹霓般於葉浪間隨風起伏,遙遙看去,像立了一排雲鬢花顏,花冠滿頭的小嬌娘。
而湖上鴛鴦交頸,天鵝逐對,彎起脖子都是愛你的形狀。
着實有情調得很。
景緻有了,情調便有了,有了情調,沒有人那也叫明珠空投。更浪費了合歡這個一聽就讓人想入非非的名字。
書院的學生雖說學業爲重,但也是血氣方剛少年情懷,怎麼也不會捨得浪費莊嚴肅穆的書院裡難得的一抹情調,所以哪怕男舍和女舍隔了一整個中庭,如楚河之於漢界,但這條路終究免不了要被看對眼的小情人羞羞答答踩一踩。
鐵慈走在路上,免不了便看見樹後雙雙身影,花下低低嬌笑,一開始那些簌簌動靜她還以爲鬧賊,接連驚散三對小情侶後她才明白是自己奧特了。
身後有腳步聲,她轉頭,容溥從樹後轉了出來,也抱着書箱,對她微笑,“一起走?”
他立在綠樹紅蔭之下,剛換過的白衫被夏日晚風鼓盪,像散飛的雪遊蕩的雲。
鐵慈原本無所謂,然後一轉頭看見那些雙雙對對,若有所悟。
頭頂上忽然有人道:“和他那癆病鬼走有什麼意思?沒得還拖慢了步子。”一條紅影從樹上輕盈地翻下來,落了鐵慈一頭的合歡花,丹野那張輪廓清晰微帶野性的臉上,眉梢眼角天生的甜意撲面而來,“來,我幫你拿書。”
鐵慈不等他拿到書,身子一扭,唰唰幾個大步,已經走出了那條光影曖昧的“情人路”,站在明亮的路口,回頭一笑,“謝邀。還是你倆自己走吧,看,一紅一白,多配啊。自古紅白出CP。不要辜負這美景良宵哦。”
她擡起大長腿,一個轉身便不見了。留下容溥和丹野面面相覷,各自看了自己的衣裳一眼,片刻後,兩人面無表情,齊齊轉身回宿舍。
換衣服去也。
……
靜齋苦讀的學生三三兩兩散去,就寢的鐘聲敲響,一陣喧囂雜亂之後,各舍便漸漸安靜下來,巡院們提着燈籠踏響空寂的長廊,沒有注意到花叢後有黑影一閃。
鐵慈一路掩藏身形,往藏書樓去。白日裡雖然可以去藏書樓,但是人多眼雜,並不適合她去亂翻。
藏書樓在正門之後中庭右側,單獨的一個院子,面寬六間的兩層樓閣不見燈火,飛檐倒映在樓前如鏡的花池中。
樓前有小屋,爲守樓人居住,一般由學生輪番值守。鐵慈做好了將人打昏的打算,然後她飄過那小屋時,卻發現裡頭人仰躺在座椅上,睡得人事不知。
鐵慈沒有從一樓走,怕吱吱嘎嘎的樓板踩踏驚醒人,直接翻上二樓。
二樓南北開窗,空氣流通,一排排書櫃連天接地,書櫃兩邊開門,既方便取書,也防止書黴壞。書櫃中間有桌子方便人取閱抄寫。
偌大書樓,上萬藏書,鐵慈走到最裡面,那是放一些雜記遊記的地方,鐵慈問過賀梓,賀夫人生前嚮往走遍河山,最喜歡看的除了話本就是遊記。話本閒篇進不了這嚴肅文學的藏書樓,但是遊記還是不少的。
遊記也佔了滿滿一個書櫃。最近新出的都在底下,不用看。往年的在上方,鐵慈拖了梯子來,爬上去一本本翻。
上頭的書久未挪動,稍稍一碰便騰起一陣灰煙,有的紙頁已經酥脆,都是珍本,鐵慈不想損壞,只能很慢很慢地捧,很慢很慢地翻,翻了快一個時辰,手臂都酸了,才翻完了三本,回頭看一眼那一大排黑壓壓的書,禁不住嘆口氣。
照這速度,怕一個月都翻不完。
如果是現代的圖書館就好了,閱覽都有記錄,只要調出當年出事前幾天,賀夫人都讀了什麼書就行了。
翻着翻着,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忙了大半夜,那點晚飯早就消化完了。
鐵慈後悔沒帶幾個饅頭來,這麼想的時候,她忽然聞見了一陣濃郁的香氣。
一瞬間她以爲自己幻聞了。
然而香氣越來越清晰,她甚至清晰地聞見屬於肉類和香料混合的鮮香。
鐵慈霍地站起身來,順着樓梯向下走,走到半截她停住。
樓下不知何時,閃爍着微微的火光。那是一個小石頭竈,竈門裡火焰光芒溫暖,竈上坐着鍋,鍋裡咕嘟咕嘟聲響不休,迴盪在有些空寂的一樓,是一種溫柔而誘人的節奏。
鍋前坐着黑衣人,背影修長,烏髮一束,正抽出竈裡已經燃盡的草把,放在一邊的石頭上,又拿過之前準備好的另一束草把,塞進竈膛。
鐵慈深深吸一口氣。
這一幕如果發生在野外倒也罷了,可問題是發生在連吃食都不許帶,決不允許用明火的藏書樓!
這哪個混賬這麼囂張!
可是……好香!
這口氣一吸,鐵慈發現自己對藏書樓裡用明火的憤怒遠遠抵不上此刻那鍋裡無聲的誘惑。
果然所有的氣節和品格都是多寶閣裡的擺設,有人蔘觀的時候纔拿出來遛一圈。
樓下人聽見動靜,回身擡頭微笑,像招呼老熟人一般道:“餓了吧?還有一把草就好了。”
鐵慈站在樓梯拐角,看着底下微光昏黃裡,仰起的笑臉潔白如玉,周身似鍍一層暖暖光暈。
她有一瞬間的怔忪。
心間泛起淡淡的潮意,像孤獨的人於夜間冷海邊徘徊良久,忽然看見遠處浪尖小舟上的燈光。
雖然遠,但是暖,還有一分淡淡期盼。
知道那是爲自己而來。
她生於宮廷,長於陰謀,有母不能親,有父雖慈愛,頭上卻同時頂着帝皇和傀儡的高冠,是這塵世間最疲憊最艱難的父親。
她自幼便不得不也挺起小腰板,將那全天下最重跌下來便能壓死人的高冠也幫着頂了一部分,三歲時便出入御書房,六歲時便授皇太子寶印,她也曾夜深人靜前往御書房給父親送夜宵,推門而入看見的卻總是父皇微皺的眉。
人間太多煩難事,使我不得開心顏。
她從未有過這般平靜祥和如家常的場景,並在這樣的場景裡迎上一抹微笑。
以至於竟然有片刻恍惚,不知今夕何夕。那人的笑顏映在眸瞳裡,有種莫名的熟悉和親切感,似寂寂長夜裡不能滅的燈火。
然而片刻之後,她又微微皺起了眉。
忽然想起了飛羽,想起那個神秘而又總是下落不明的頭牌。心間起了難言的煩躁,她覺得自己好像忽然成了一個花癡。
見誰被誰吸引,見誰被誰誘惑。連性向都忽然開始曖昧不明,難道她是師傅口中所說的雙刀?
心裡煩躁莫名,卻沒有七情上臉。鐵慈自小修煉得八風不動,怒未必是怒,喜也不見得真喜,若有個什麼焦灼熬煎,那更是一分也不能叫人看出來。
她笑着下了樓,往容蔚身邊一坐,坐下來才發現他放那焦草的石頭,是樓下陳放金石雕刻中的絕頂精品,一塊雲峰石上刻了書聖名篇《悲風帖》,據傳是山長和賀梓多年的心頭寶。
鐵慈:“……”
閣下這一生,都是在作死邊緣反覆橫跳嗎?
但是她也沒對這作死行爲做任何評判,作多不愁,再說她還做不出一邊吃着人家東西一邊道德批判這種沒品的事兒。
鍋裡透着的香氣十分濃烈有穿透力,隱約還有一點酒香。
容蔚這貨,夜宵都如此講究,不怕麻煩地在藏書樓點火起竈,鐵慈還發現那八成從廚房偷來的大鍋鍋蓋都用溼紙條仔細封好了,容蔚還在不斷往紙上澆水,不讓紙幹了。
草把塞在竈內,他不撥動,一直等那草把燃盡,然後燜,鐵慈飢腸轆轆地等着,隱晦地咽口水,等了一會,忍不住問:“好了嗎?”
“早呢。”容蔚給了她一個令人絕望的回答。
鐵慈只好再專心地等,她也不問容蔚爲什麼在這裡。
她有點自作多情,怕問出什麼不好回答的回答。
有些事,她現在還不想觸碰。
就像這鍋邊的紙,不能揭開,時候不到,太早了。
容蔚在摸鍋蓋,鐵慈眼睛發亮,“好了嗎!”
容蔚打開鍋蓋,熱氣冒出,裡頭油光錚亮一隻大鵝,鐵慈的口水便要堵住喉嚨,急不可耐地四處找筷子,卻見容蔚把那鵝翻了一個身,放了幾個饅頭貼在鍋邊,然後又把鍋蓋給蓋上了。
鐵慈:“……”
我太難了。
“這不是好了嗎……差不多就行了吧。”
不就是肉麼,剛纔看顏色,分明已經熟了。
“不行。少一個步驟,都是對我這個大廚和這隻鵝的侮辱。”
鵝並不覺得侮辱,你再不給我吃就是對我胃的羞辱。
鐵慈委委屈屈地盯鍋蓋,大廚心硬如鐵,理都不理她,繼續溼紙封鍋,再燒一個草把。
偶爾擡頭看一下對面。
鐵慈坐在鍋對面,緊緊盯着鍋蓋,臉都快湊到鍋上,眼珠子亮而溼潤,發微微有些亂了,眉尖和髮絲繚繞地掃向鬢邊,顯得眉眼柔和溫潤。
這人生得雍容尊雅,可遠觀不可褻玩的貴族氣質濃厚,此刻那般距離感淡去,讓人看見她時刻掩藏的幾分孩子氣來。
容蔚轉開目光,道:“好了。”
奄奄一息的鐵慈瞬間活了,摩拳擦掌,急不可待。
容蔚掀開鍋蓋,香氣伴隨熱氣氤氳了整間屋子,霧氣散去,裡頭一整隻鵝泛着微紅的油光,不用觸摸也能感覺到那肌理的緊實微彈,而外皮深紅油亮,透着飽滿的脂肪感。
鍋邊的饅頭已經熱了,並且底部已經烘出了微黃的皮,容蔚將饅頭一剖兩半,撕了一隻鵝腿,夾在饅頭中,遞給明明口水氾濫成河卻還端着的鐵慈。
鐵慈拿在手裡,卻沒有立即吃,指尖一彈,指尖裡的銀針無聲沒入饅頭和鵝腿。
容蔚好像沒察覺似的,給自己撕了個鵝翅膀,配着饅頭吃,三兩口便去掉一半。
鐵慈收回銀針,壓抑着大吃大嚼的衝動,咬了一口。
饅頭的麥香,脆皮的脆香,鵝肉的香嫩,鵝皮的腴美,伴隨着迸濺的油脂和入味的肉香一起衝擊着味蕾,而脆皮在齒間清脆地碎,鵝肉裡細嫩又微帶韌性,饅頭卻又揉得緊實有彈性,口感豐富而鮮美。
教養讓鐵慈咬緊了牙纔沒發出嘖嘖的感嘆,蓋因爲感嘆也會影響搶食的速度,不過幾口,那偌大一個饅頭夾鵝腿就沒了。
容蔚又把鵝頭遞給她,鐵慈這下敬謝不敏了,皇室的人都不吃頭部的。正要委婉拒絕,卻見容蔚又將鵝頭拿回去,用筷子將鵝腦挑出來,“來,啊。”
鐵慈下意識張開嘴。
下一瞬鵝腦喂進了嘴裡。
入口粉糯有奇香。
她抿了抿嘴,正想說難怪很多人喜歡鵝頭下酒,就聽容蔚道:“補補腦子。”
鐵慈呵呵笑,“容先生一定從小補到大,難怪這麼聰明。”
容蔚啃鵝頭,“這你就錯了,我也是第一次做這個。聽說鵝頭好吃,才讓給你的,可你卻不識好人心。”
“哪來的鵝?”鐵慈不記得書院哪家有養鵝。餐堂就算做鵝也是早上買了就做,晚上不會還留着。
容蔚用筷子敲敲鍋裡的鵝,“鵝兄,你看,這人管吃不管記。這就忘記您在留香湖上的英姿了?”
鐵慈:“……”
不是,兄弟,你這煮的是天鵝?!